夜風輕輕拂過,檐廊上懸掛的風鈴叮叮作響。
禮宮秀明拿了一盞青花瓷酒壺,曲膝倚在檐廊的橫欄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淺酌壺中的清酒。
“大人,明日就是驚蟄了。”穆雅博看着檐廊上清雋的男人,垂頭恭謹道。
禮宮秀明仰頭將酒壺裡的酒一飲而盡:“我知道。”
“我已按大人的吩咐安排好了,屆時點梅小築會起一場騷亂,我們的人便能趁此開啓地宮。”穆雅博道。
禮宮秀明揮了揮手:“無妨,就算沒有你的安排,驚蟄一到,點梅小築自然而然會亂。”
穆雅博頓了頓,又道:“嘉穗她……”
禮宮秀明揮了揮手,阻住了穆雅博的話頭:“嘉穗若不想下地宮便罷了,以往我對她的期望太高了。此後,我便從族譜中除了她的名,若你還願意娶她,便讓她入了你的族姓吧。”
“如今嘉穗蹤跡不明,我擔心……”穆雅博目露擔憂。
禮宮秀明輕輕地笑了:“她的心眼比你多,無論在哪裡,她都不會讓自己吃虧。如果我猜得沒錯,她大概又尋了閻崶作她的靠山。”
穆雅博身形一僵。
“雅博,你不必再替她開脫。我雖年紀大了,但耳聰目明,該知道的事情還是一件不落的。”
禮宮秀明轉眸淡淡瞥了穆雅博一眼,嘆道:“你娶她,當真是委屈你了。”
“我……”穆雅博一時語塞,好半天才找到了措辭,“我與她青梅竹馬,娶她我是心甘情願的。”
禮宮秀明搖了搖頭:“你難道不知道,人都是會變的。你眼中的褚庫爾嘉穗已經不是如今的嘉穗了。”
“感情最耐不住的就是時間。”禮宮秀明似是有些醉了,狹長的雙眼迷離如霧,“時間會消耗掉你的記憶。在漫長的等待裡,你會發現,你連她的模樣都記不清了。”
“雅博,你會忘了嘉穗。沒有什麼是時間撫不平的。”
穆雅博怔了怔。時間的確是個殘酷的劊子手,如今連他也忘了嘉穗真正的模樣。在他模糊的印象裡,嘉穗大概是個淳樸憨厚的鄰家少女,眉眼五官雖不及譚書玉精緻,但也是讓人望之側目的。
可如今,怕是嘉穗自己也記不起自己的樣貌了。
“大人。”穆雅博擡眸,“此番入地宮,當真要喚醒地底的八十一部鐵騎?”
陰間鐵騎若橫空出世,世間該生靈塗炭了。他猜測,大人應該也不願意見到這樣的慘劇。
禮宮秀明把玩着手中的酒壺:“金錢,我有的是。前次辜尨在北平請辭,他的位子已由我安排的人替了上去。權力,我也拿下了。除了這些身外之物,我連自古帝王最渴求的長生也擁有了。”
“你覺得,我還需要什麼呢?”禮宮秀明問。
穆雅博只覺得費解:“大人想光復大清?”他畢竟留洋多年,自小接受的也是西式的教育,對於民主重回封建帝制的提議委實不敢恭維。
可眼前的這位,卻是他這輩子最尊敬的人。他不會亦不敢駁了大人的提議。
禮宮秀明卻笑了。低低的笑聲清泠悅耳,彷彿穆雅博說的是個逗趣的笑話。
“你大約沒見過真正的清王朝。”禮宮秀明笑夠了,慢條斯理道,“那是一個腐朽的、充滿陰謀的墳墓,親情、友情和愛情皆是砝碼,歌舞昇平下掩蓋的俱是血腥和骯髒。那些東西,比你從史書上看到的,要慘烈得多。”
“這樣一個爛透了的王朝,我爲何要延續它的姓氏?”
穆雅博越發不解:“那麼大人您苦等了許多年,執意要入地宮又是爲了什麼?”
禮宮秀明眸色淡漠:“我說過,我要去討一筆債。”
穆雅博愣了愣。普天之下,有誰敢欠大人的債?
“活到我這把歲數,很多東西已經不大放在眼裡了。但有一件事我記了許多年,總要到地宮裡去問一問答案。”
***
這幾日,書玉白日裡一面整理資料,一面抽空教珪識字。人世間的規則和底線,她須一點一滴、手把手地教給他。
亞伯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譚,你一定會是個好母親。”
書玉擡眸瞥他一眼:“我必須盡心盡力地教,否則日後將他交給你,以你亂七八糟的教養方式,得出大亂子。”
亞伯噎了噎,無辜地摸了摸鼻子:“我看辜比我還糟糕,你們以後的小娃娃絕對不能給他教……”
“砰啪——”
一本書準確無誤地砸到了亞伯的後腦勺。
亞伯捂着後腦勺上的包忿忿回頭,正要嚷嚷幾句公道,就見辜尨老神在在地從門外跨進來,登時所有的憤慨都咽回了肚子:“咦?辜,你怎麼回來了,啊哈哈哈今天天氣很不錯啊……”
辜尨看都懶得看亞伯,只脫了外套,坐到書玉身旁:“今日可還覺得乏力?”
書玉眉眼彎彎:“一日都坐着沒動彈,哪裡還會乏力?”說罷揉了揉珪毛絨絨的腦袋,“他也很乖巧,是個讓人省心的好孩子。”
珪呆呆地看着書玉的笑顏,隱約覺得自己受到了表揚,遂越發賣力地奮筆疾書。筆下歪歪扭扭的“一、二、三、四”亦越發四平八穩,鏗鏘有力。
辜尨蹙眉看了看正寫得起勁的小狼崽子,轉頭問書玉:“你的授課什麼時候能完?看這天色也該用晚飯了。”說罷目光幽深地瞥了一眼傻兮兮地坐在一旁的亞伯。
這一眼蘊含的震懾實在厲害,亞伯如火燒屁股般蹭地蹦了起來,一步並兩步竄過來,一把扛起珪就跑。
書玉擡起頭,只來得及看見亞伯義無反顧的背影以及珪張牙舞爪掙扎着的小胳膊腿。
“譚,辜,我們明天再見,明天見……”尾音拐了個彎,消失在了檐廊的拐角處。
書玉轉眸,嗔怒地看向身邊一臉無辜的男人:“亞伯說得沒錯,你是個霸道的,孩子以後肯定不能給你教。”
男人卻開懷地笑了,低頭貼上她微微隆起的肚子:“誒,你還沒問過咱兒子,怎麼知道他不願意?”
書玉只覺得好笑。明明肚子裡還不到有動靜的時候,可他每日都要貼上來聽一聽,樂此不疲。
大約無論在外如何叱吒風雲,只要作了準爸爸,智商大多都蛻化成了大男孩。
晚飯後,書玉在庭院裡走了幾圈便窩回了軟塌。
“腰痠,腿痠,胳膊酸。”她哼哼着不想動了,半眯着眼偷偷瞅辜尨的反應。
正在書桌後辦公的男人頓了頓,放下手中的文件走到軟塌邊:“哪裡不舒服,我給你揉揉?”
她就等他這句話,趴在軟墊上,享受地舒展開身子。他自幼是個練家子,手中力道輕重有度,按摩起來很是舒服。況且個把月來他又向廖神醫偷了師,對人體穴道的掌握更爲精進,凡他出手,腰痠背痛無一例外藥到病除。
她的眼光果然還是不錯的。
這樣想着,她又開始美滋滋起來。
他半跪在榻上,將身下美人暗自得意的小模樣盡收眼底。
讓北平辜尨甘願作按摩師,天下大概獨她一份了。
“舒服嗎?”他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聲問道。
小女人發出了一聲貓兒似的喟嘆。
他不輕不重地按摩着她的背部穴道,從頸到肩,再由肩往腰。腰處有個小窩,他輕輕一按,立刻便感到身下的女人微微一顫。
隔着睡袍,倒真是礙事了。
他從善如流地揭開她的睡袍,覆上了她光裸的背。懷中的女人掙了掙,他吻着她的耳垂道:“噓,這樣效果更好一些。”
大約是因了有孕,女人的肌膚越發細膩,奶白色的肌膚在牀燈的光影下越發顯得旖旎嫵媚。
每一處曲線,皆在無聲中撩撥他的神經。
書玉忽而覺得背後沒了動靜,不由微微仰起了身,轉頭道:“怎麼不按了?我左肩還有些……”餘下的話語都溺斃在了他突如其來的深吻中。
他極有耐心地摸索着她光滑的蝴蝶骨,再一點點往下,探向了更深的隱秘。
如水的月色裡,窗外枝頭上新綻的桃花羞怯地顫了顫,抖落了三兩片花瓣。
兩人纏綿到了夜半,俱是薄汗津津。
“當——”廳堂裡,古舊的時鐘不緊不慢地敲了十二下。
辜尨吻去小妻子額角的薄汗,將她籠進了懷裡。
迷迷濛濛中,她聽見了鐘聲:“呀,過了午夜便是驚蟄了吧?”
點梅小築內,閻崶和賀子峘立於湖畔,面色凝重地望着湖底的南域圖騰。
嘉穗說,驚蟄日,地宮開。
如今驚蟄已至,湖底的機關依舊紋絲不動,禮宮秀明已沒有出現。
閻崶和賀子峘默默對視了一眼。
只等地宮門開,禮宮秀明入地宮,遍佈山間河地的□□皆會引爆。
暗沉沉的夜色裡,驀地起了一陣風。
風帶來了一味清新的香氣。淡淡的,如鬆梔,叫人情不自禁放鬆了神經。
“看!快看!湖底的花!”有人在湖邊喊道,聲音裡帶了幾分驚惶。
閻崶立刻望向湖底,只見被藍花覆蓋了的湖底如波浪般涌動了起來。藍花盤根錯節織就的花毯似被什麼東西頂了上來。
底下的東西力道越來越大,終於頂開了藍花的藤蔓,破土而出。
那是一朵巨大的幽蘭色的梅花,藍盈盈的花瓣在月色下閃着惑人的熒光。
花瓣上嵌了細細的花紋,隨着花葉的起伏而波動。
宛若一張哀愁的人臉。
花香越來越濃烈。閻崶只覺神志一陣恍惚,眼前的景色竟發生了變化。
月色下,倫敦街頭,穿着白色棉布裙的嘉穗正倚着路燈對他微笑。
“閻崶,好久不見。”
閻崶用力晃了晃腦袋。不對,哪裡不對。
湖底,一朵又一朵藍色的梅花自藤蔓中破土而生。
沒了湖水的阻隔,梅花越來越豔,花上的人臉裂開了嘴,彷彿在夜色下放肆地無聲而笑。
有云乘夜色而來,遮掩了明朗的月。
雲翳之中,似有鳥兒由遠而近。
尖銳的鳥鳴破空而來。
在閻崶最後的神志裡,一隻通體雪白的雕鴞遮蔽了整個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