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禮】
帝一十二年冬,大雪連降數日。次日天晴,帝大悅,忽起狩獵之興,邀皇城各部首領同行。頤順王爺精騎射,亦在應邀之列。
“允禮,該起了。說好今天陪我一道去秦煌山獵一頭白虎,現在要反悔麼?”
不透光的帳子被人從外頭扯開,一身明黃騎裝的男人站在牀榻前,挑眉望向埋在被褥中的胞弟,神情間很是無奈。
厚厚的冬被蠕動了幾下,終於探出了個睡眼惺忪的人來。
“陛下啊,現在纔剛過四更天,外頭還沒大亮。如果現在啓程,摸黑不安全。”允禮懶懶散散地倚在軟塌上,怎麼也不肯起了。
年輕的清帝嘴角一勾:“怕什麼,你一個行伍打仗的,哪一次沒有抹黑走過?有你在,朕怕什麼?快起來!”說罷毫不留情地掀了牀上的被子。
冬日的冰涼空氣令允禮打了個寒顫。
能被皇帝親自掀被子喊起牀的八旗統領,他大概算獨一份了。
狩獵的儀仗隊啓程時,已天光。
允禮穿着身灰撲撲的袍子,騎着匹無精打采的灰馬,怏怏地跟在皇帝的車駕外。
清帝掀開半面簾子,很是憤怒地衝當朝赫赫有名的頤順王爺吼道:“你這通身叫花子一樣的打扮是怎麼回事?嫌朕給你賞的銀子不夠多麼?”
“今日番邦部族來朝,朕本欲藉着狩獵之名,拉着你出去溜一溜耍耍威風,結果呢?!你看看你騎的是什麼玩意兒,你的擎風呢?跟着別的小母馬跑了不成?!”
允禮平靜地聽着當朝皇帝的叨逼叨,末了習慣性地掏了掏耳朵:“陛下息怒,主要是天兒太早了,我家擎風還沒醒……”
皇帝噎了噎,很是憤怒地甩下了簾子。
狩獵場建在半山,容納了整個山脈物資最豐饒的部分——飛禽走獸、奇珍異草,皆唾手可得。
連着數日的大雪仍留着餘韻,但這兩日的明媚陽光已讓山林從雪堆裡露出了幾分原本的顏色,山中生靈蠢蠢欲動,正是狩獵的好時候。
場內,朝中官宦大臣皆已來齊,就等正主大駕。
允禮掃了眼場內搭起的數個帳子,目光無意間落在了東邊那幾頂色彩豔麗圖案詭異的帳子上。他摸了摸下巴,暗忖,那些帳子裡的大概就是今日皇帝想要逞威風的番邦使臣了。
皇帝落了駕,諸臣忙不迭從各自的帳子裡魚貫而出,朝拜之聲隆隆貫耳,很有幾分氣勢。
立在皇帝后頭的允禮一個沒忍住,打了個呵欠。
皇帝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繼而從鼻息裡憋出一句低沉的怒吼:“丟人現眼,滾蛋!”
允禮就等這句話:“謝陛下隆恩。”當即轉身找個帳子準備補眠。
就近找了個沒有世族標誌的帳子,允禮鑽了進去,尋了張軟塌,倒頭就睡。
這一覺睡得很爽利,故而允禮被牀邊的動靜吵醒時依然賴在墊子上不願起來。
“喲,哪個清都貴族手底下的侍衛,這麼不講規矩,不看帳子的主人就隨便亂進?”
清泠泠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允禮一睜眼,便撞進了一雙淺褐色的水瞳。
水瞳的主人有着一張明麗的臉,五官深邃,紅脣飽滿,額間印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濃濃的異域風情妖冶而惑人。偏偏她又生了一彎柳煙眉,江南女子的秀美竟也在她身上找到了歸宿。
美人如火,最是不好惹。
允禮騰地翻身坐起,撩起袍子就要跑:“對不住對不住,人老眼花,走錯了。”
哪知他步子還未邁開,一柄長刀便格上了他的咽喉。
美人笑得豔麗:“長得卻是不賴,難不成是皇帝后宮裡頭的男妾?”
噗哧一聲,有壓抑的笑聲短促地響了起來。
允禮眸子一偏,便瞧見美人身後站着的小女僕。
“小梅。”美人喚道,“你說,怎麼處置眼前這位公子?送去給隔壁帳子的烏將軍使喚一夜如何?”
小梅捂住嘴:“大人……他他他看起來這麼瘦弱……我看不大行。”烏將軍是何等英武的奇女子,這位文文弱弱的小公子大概受不住。
允禮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耐心地聽主僕二人對話。
半晌,他溫和地開了口:“姑娘,看樣子你是個使刀的好手。難道沒有人告訴你,用刀指着敵人的時候,最好不要分心麼?”
話音未落,就見他脖子一偏,手中不知何時也多了一把長刀,刀背微微一頂,瞬息間便將美人的長刀甩開了去。
美人瞪大了眼,淺褐色的水瞳中頗有幾分不可置信。
允禮彈了彈衣袍,淺笑地看向呆住的美人:“不巧,在下也是個使刀的。”
“多有得罪。”他微微欠身,隨即拎了長刀,一陣風似的掀開帳子點足而去。
帳簾猶在飄飛,掀帳的人早已不知所蹤。
***
允禮慢悠悠轉回皇帝身邊的時候,果不其然看到陛下鐵青着一張臉。
“跑哪裡去了?!狩獵馬上就要開始了,你打算讓朕親自去獵那白虎嗎?”
允禮態度良好地行了個禮:“不敢不敢,我這就去。陛下喜歡什麼樣的白虎?尾巴有斑點的還是額頭有花紋的?”
皇帝總算是緩和了怒氣:“你看着打吧。”想了想又補充,“如果額頭有梅花圖案的,就獵那一隻吧。”
允禮躬身告退。他一邊掀開帳子,一邊苦惱這次的任務有些難辦——梅花長什麼樣子來着?
擊鼓聲炸響,狩獵正式開始。各家兒郎皆着了亮色的華貴騎射服,蹬駿馬、拉長弓,躍躍欲試地往林中飛竄。
允禮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裝備,頭一遭覺着確實有些寒酸。
罷了,寒酸些好。正好再向皇帝討些賞。
他登時恢復了好心情,拍馬而前,也往山林深處疾奔。
行伍數載,他對山林十分熟悉,彷彿經驗最老到的獵者,穿行在深山林木間,尋找自己的獵物。
他探查了地勢、土壤的溼度以及周圍走獸的種類和出沒的頻率,選定了一處狩獵點。
網已張開,就等那梅花白虎入甕。
嗯……要不要獵幾隻山雞,烤得噴香流油引那白虎來呢?
他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於是拉開長弓,凝神傾聽,下一秒,長箭嗖地釘入樹叢之中。
樹叢內幾聲哀啼,撲棱棱掉下了三隻野鳥。
三隻鳥,一箭貫穿。
嘖,怎的才串下三隻鳥兒。他皺眉搖了搖頭,武藝退步了啊……
希望烤肉的手藝不要一併退步了纔好。他三下五除二將那野鳥剝乾淨了串好,將帶血的內臟丟在一邊,繼而從懷裡摸出幾包調料塞入鳥腹,再撒了點香粉在表皮,點了小火就開始滋溜溜烤了起來。
烤肉獨有的香味飄起來時,允禮覺察到了空氣裡一絲隱藏得很好的威壓氣息。
突然間,一道破空的風聲在他頭頂炸響。
上方的枝葉顫了顫,一柄閃着寒光的刀鋒帶着游魚般的敏銳之姿向他背後的空門襲來。
允禮也不回頭,刀柄往後輕輕一撥,隨即整個人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擰身躍起,堪堪躲過了身後的偷襲。
他目光微微一頓,就見一身紅衣的美人提刀而立,淺褐色的瞳仁充滿敵意地瞅着他。
一擊不成,美人不由眉頭一皺,再度揮刀砍來。她將長刀舞得虎虎生風,卻半點也不講究刀式,全是無賴打架的路數。
允禮也不惱,一個橫掃攻她下盤,一個提刀擊她腕間要穴,只三兩下功夫便將她的長刀挑到了地上。
他知那紅衣美人沒有盡全力,於是拋了自己從不離手的長刀,與她赤手空拳地過起招來。
“身手不錯。”他讚道。
美人冷哼一聲,出手便要擒他脖頸。
“可惜心腸太狠。”他搖頭嘆息,隨即反手一格,擒住美人的雙手,就地一滾,生生將她壓在了地上。
身下的美人忿忿掙扎,奈何怎麼也走不脫,淺褐色的水瞳裡滿是慍怒,直直瞪向身上的男人。
她雙頰微微泛紅,胸口因氣急劇烈地起伏,本就輪廓分明的雋秀五官越發豔麗。
草葉尖,露珠將落未落,帶了雪後初霽的清冽香氣。
然而什麼樣的香味也不敵懷中美人的幽幽體香。
淡淡的,如鬆梔,叫人不知不覺沉醉了心神。
他不禁心潮一蕩,眸色越發幽深,目光卻鎖住了她額間越發灼灼動人的玫紅色花印。
驀地,他笑了。
他大概知道梅花是什麼模樣的了,應該就是她額間花印的形狀,豔而不俗,小巧端麗。
只一眼,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