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針滴滴答答地走了一圈又一圈。
張宅外分外寂靜,連風也不曾來,周遭的草叢葉叢統統噤了聲。
副官已着暗人準備張太太要求的文件。書玉坐在車後座,凝眉不知想些什麼。
驀地,書玉敲了敲車窗玻璃。車外的副官低下頭:“太太,有什麼吩咐?”
書玉說:“不等了,我們回去。”
副官有些愕然:“那情報?”
“這份情報,看樣子是拿不到了。”書玉蹙眉。
不該放任張太太一個人再回張宅。不過,以張太太執拗的脾性,她也斷然不會讓人跟隨。
“羅飛,你差一個暗衛去尋辜尨,告訴他張太太今夜告訴我們的事情。”書玉吩咐,“我們先回府。”今夜註定不太平,這裡太危險,她不能讓辜尨分神。
書玉等了寸許,卻沒等來副官的回答。車窗外安安靜靜,羅副官高大的身影不見了。
“羅飛?”書玉心裡一緊,“羅飛你在嗎?”
依然沒有迴音。
突然,一陣大力撞上車子的前窗,直撞得車身跟着巨震。
書玉扶住座椅,慶幸自己鎖了車門。然下一秒她卻被玻璃上透出的影像嚇愣了神。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貓頭鷹。
那貓頭鷹展開的翅膀比轎車的寬度還要長。巨大的羽翅像一張大網,擋住了車燈的光線。
車燈打在貓頭鷹的周身,將它如雪般的白色毛髮展露無疑,純色的羽毛中唯眉心一點花翎是深褐色。
此刻,那隻空中巨禽瞪着銅陵般的眼,一下一下撞擊着車子的窗玻璃。
每一下撞擊,她都能清晰地看到它的利爪。
她毫不懷疑,只消一下,那爪子便能撕裂人的咽喉。
羅飛生死不明,而她被困在車內。
那隻巨禽撞破車玻璃只是時間問題,她必須在此之前想到脫身的辦法。
然而,手邊沒有任何武器,她竟連自保也做不得。
車子晃得越來越厲害。再這麼撞下去,極有可能翻車。
書玉一咬牙,在那巨禽撞上車的一瞬間扭開車門滾了下去。
貓頭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仍然撞着車子。她趁着空檔,卯盡氣力向張宅的偏門跑去。
跑至半途,貓頭鷹反應過來,放棄了車子,扇着巨翅向她撲來。
尖利的爪子帶着烈烈風聲向她撓來,她趕緊一矮身,奈何依然被抓破了左肩。
她顧不得查看肩上的傷痕,雙手捂住脖頸間要害,踉蹌着往偏門跑。
又一陣勁風颳過,她已預見到了背後將再添新傷。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
她無暇再做他想,最後幾步跨進了偏門,矮身躲進了門邊裝飾用的小石拱。
心下稍安,她回頭去尋貓頭鷹的蹤跡,驚訝地發現平地上多了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和那貓頭鷹纏鬥在一起。
那人臉上戴着半截鐵質面具,輕盈地躍上躍下,不過幾個來回,貓頭鷹的羽毛上便多了幾道血痕。
她眯起眼,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大。
那與巨禽纏鬥的人,分明是在天機閣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新晉賭王裘老七。
裘老七爲何要救她?
這當口,裘老七忽然轉頭往書玉這邊看了一眼。
只一個凌厲的眼神,她便明瞭。
他要她速速離開。
於是,她鑽出石拱,飛也似的往宅內深處跑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爲張宅的偏門太過冷清,書玉一路跑來竟沒有撞見一個活人。
此刻,張宅夜宴正到酣時,該是觥籌交錯、人聲鼎沸,奈何這偏門對着的西宅卻連一個下人也無。
書玉想拐到正院去,誰知跌跌撞撞間倒跑到了西廂。
西廂裡一個人也沒有,黑乎乎一團。書玉藉着月光往西廂的院內看去,只見那院子雜草叢生,竟似被荒廢了不短的時日。
書玉皺了皺眉,半點踏進院子的想法也無。就在她要轉頭繼續尋找通往正院的路時,西廂的東北角不知有什麼東西動了動。她腳步一頓,定睛看去,就見影影綽綽間似乎那裡有個扭動的人影。
就這多心的一瞥之下,她徹底停住了腳步。
並不是那似是而非的人形黑影勾住了她的腳步,引起她興趣的是這個院子本身。
這個院子安靜得厲害,在這無風的夜裡更顯得死氣沉沉。
今夜的月亮光華頗足,然而,西廂院子的天空中烏雲沉沉,半點月光也無。
明明只有一片天空,卻呈現了兩個不同的景象。
書玉似乎想到了什麼,迅速低頭看去。
她站在西廂的院門前,月光斜斜照來,按理說她的影子該正好投在西廂的地上。
然而,西廂院的地上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她的影子,憑空消失了。
再擡頭,她細細打量起院子的佈局。
每一處荒草,每一塊石礫,甚至每一塊土地的凹槽,她都不放過。
收眼時,她心中已展開了一張畫。
張僧繇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
這個院子裡,有什麼是見不得人的?
思及此處,書玉一撂紗裙,踏入了院子。
隨着她腳步落地,院子的情形瞬間發生了變化。原本荒蕪的雜草移動了位置,院子中央露出了一片寬闊的空地。空地邊上有一棵佝僂的老槐,槐樹下盤膝坐着一個人。那人的眉目隱在樹陰下,明明滅滅看不真切。
書玉心裡一咯噔。那人的一身衣服好生眼熟,分明是今日出門前她幫着她家斯文敗類挑的。
樹下坐着的那人是辜尨?他怎麼會被困在這五星八宿陣裡?張警司又到哪裡去了?
心內焦灼,她欲往前,卻聽耳邊響起了一陣柔柔媚媚的女聲。
“辜先生,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纔將您請來,您這麼愛理不理的模樣實在讓人忍不住想調戲一番呢。”
書玉僵住。夜貓的聲音就在幾步開外。
此時她正好站在院子的死角,又被幾片芭蕉也擋着,故而無論夜貓還是辜尨都看不見她。但若她剛剛向辜尨邁出哪怕一步,她便會徹底暴露在夜貓的眼皮底下。
“你把我困在這裡,就爲了說這些?”老槐下的人開了口。
他開口的一瞬間,書玉生生一愣。
“當然不是。我可有很多話想和先生說呢。”夜貓往前走了幾步,“我們家大人想和先生合作,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這便是你們合作的誠意?”辜尨冷冷道。
夜貓咯咯笑了起來:“先生本事通天,若不出此下策,只怕先生連看都不會看我們一眼。先生牽掣南北局勢,如果能得先生援手,我們當真三生有幸。”
“和你們合作,我有什麼好處?”辜尨問。
夜貓答:“南北合一,一個新的帝國。”
書玉瞪大雙眼,心臟猛地一跳。這夜貓,好大的口氣。
亂世之局,無論北邊軍閥還是南邊革命黨人都不敢誇下海口的事,就這麼被她一個纖纖女流如此輕易地道出口。
“呵。”辜尨譏誚地笑了一聲,“你口中的大人,是誰?”
夜貓抿嘴笑:“先生莫急,只要您許下承諾,我們大人定親自上門拜訪。”
辜尨忽然站了起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肯說那個‘大人’是什麼人。那麼很遺憾,這合作也不必談了。”
“先生不要這麼武斷。”夜貓挑眉,“您若拒絕,恐怕就出不了這五星八宿陣了。到時候我一不小心點上一把火,先生便只能殞命在這荒蕪之地。”
“哦,忘了說,院子裡還不止先生一個人,張寒生的原配也在。你們二人深夜幽會於無人廂房,又雙雙殉情而亡。”
“您說,這個秘聞若傳出去,會給南北的政局造成怎樣的影響?若被您太太知道了,她又會做何感想?”
夜貓一邊說着話,一邊向辜尨靠近。寬寬的袖口裡,冷冷的刀鋒已亮出半截。
書玉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辜尨驀地笑了。他的容貌依舊隱在黑暗中,他的聲音卻清晰有力:“辜尨怎麼死,他的名聲怎麼敗壞,關我什麼事?”
夜貓一愣。
“他若死了倒好,我正好把書玉要回來。”
書玉一口嗆到喉嚨,極力忍住纔沒有咳嗽出聲。
夜貓很快冷靜下來:“你不是辜尨,你是誰?”
“你說我是誰?”那人五指微微一收,便聽夜貓一陣撕心裂肺的尖叫。
噹啷一聲,夜貓手裡的短刃落了地。她忍着劇痛依然站直身子,然左邊的小腿處已悄無聲息地被削掉了一塊肉。
這時候,她才注意到,黑暗的空氣裡,細細密密地牽着一條又一條絲線,像一張大網無聲地將獵物罩住。
每一條絲線極細又極鋒利,只須輕輕一拂便可削掉人的半個腦袋。
夜貓不可能不知道這些絲線意味着什麼了。
她的眼裡閃出一抹恐懼:“閻王……閻王絲!”
芭蕉葉後的書玉輕輕勾了勾脣。
夜貓懼辜尨,故而佈下五星八宿陣企圖將他困住。又心思縝密地於陣內掩去了所有的月光,爲的是讓辜尨辨不清虛實,自亂陣腳。
然誰能料到,陣內困住的根本不是辜尨。
而是閻崶。
若有月光,無論是月光投影還是絲韌反光,以夜貓的眼力,不可能毫無所覺。
然而,今夜陣內無月也無影。
夜貓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閻王絲。閻王殿內綃絲韌。
絲韌既出,無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