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紀夫人不同意將風霖脫險的消息公佈於世,楚鳳歌不明所以地望着紀婉。
“母親這是爲何?”鳳歌公子停住腳步回過身來,“風公子在齊國的家人聽說公子遇難身亡的消息,不知有多難過呢!讓他們知道風公子平安無恙,不是大大的好事?”
紀婉一把捉住女兒的手臂,拉着她向前面的竹亭走去,“鳳兒啊,你還是太沉不住氣了,我們辛苦救這風氏公子一命,但道就只是爲了行善積德?等這少年醒來向你道一聲謝?!”
楚鳳歌感覺到母親手臂的力量大得驚人,完全不是平時柔弱無力的模樣;她又疑又懼地隨紀夫人坐在竹亭裡,視線定在母親陌生而灼灼閃光的眼眸上。
“鳳兒,你可知風氏族長不僅是編撰《日書》的大周聖者——而且曾是向國的王族!向國被莒國佔領之後,風氏後人避居祖地姑棼,但是他們仍是富甲天下的向國王族!”
“聽說大周各國的城邑都有風氏的產業:他們經營的範圍之廣,不僅囊括館驛、酒肆、金玉坊、茶行、藥鋪,就連握在齊王手中的海鹽通道,也與風氏有長久的合作!風氏族長擅五行八卦、陰陽候氣觀星之術,他們門下弟子多爲當世縱橫家、成名日者;歷代風氏族長據說是傳承了伏羲與女媧的血脈,因此面見周天子亦無須跪拜。”
“這個風霖公子就是下一任的風氏族長!在他十二歲那年便被諸侯方伯姜小白任命爲齊國上大夫、位列六卿之中,齊王寵他勝過諸多親生公子!鳳兒,我們若是將他握在手中,令他俯首稱臣,只聽命於你我,何懼你二哥做大、將來對我們不恭?”
“令他俯首稱臣?”楚鳳歌的小臉突然又紅了起來,她的兩隻小手下意識地絞在一起,不自覺地扭了扭身子,“母親,我還不到十五歲呢……”
紀婉恨鐵不成鋼地瞪她一眼,“沒說要你用色相誘他!母親有的是辦法令他服服帖帖的。”
“啊?”楚鳳歌愣了一下,“那要怎樣才能收服他?您……您不可對他用蠱!”
“這個自然!蠱術太易爲人看破,你我身份尊貴、不能在自身上育蠱,將蠱母育在他人身上,代爲牽制風氏公子,又不能完全放心……此事若由月鹿女那種會攝魂術的高手用幻術控住風霖,令他只聽命於你我……”
“月姐姐向來只會救人,不會做這種事的。”
“笨丫頭,月鹿那女人整天端着一副清高的樣子,像個暖不熱的石頭,母親怎會讓她參與此事?楚地會攝魂術的不只月鹿一人,王宮裡奉養的祭天女祝曾欠我一個報恩的機會,我已派人通知她秘密潛來郇陽;你要做的,只須待風公子醒來好言穩住他。”
楚鳳歌猶疑不定地應着。
紀婉嘴角微微一翹,傍晚的斜陽打亮了她頭上的數支光彩奪目的金釵,也映亮了她眼角用脂粉細細遮掩的魚尾紋;使得她眼中的神情更加的陰晴莫辨。
她方纔對女兒敘說的理由多半是真的,只有一點她不能言說:風霖那張臉太像齊襄公姜諸兒了,前天侍衛將那受傷的少年從馬上扶下來、她無意中瞥見少年的面孔,心中就如中重錘!
姜諸兒這個毀國滅族的仇家、令她愛恨糾葛的男人,早已在十九年前與他的妹子一起灰飛煙滅……可是上天竟然送來一個長得與他面目相似又同爲風家子孫的少年!難道這個風霖就是那冤家和那賤婦姜靈兒生下的孽種?
無論如何,她不會放過這個風氏少年,‘姜諸兒,你欠我的,就讓他來還吧!’紀婉微微一笑,長長的指甲掐痛了自己的手心。
楚鳳歌想着母親交待的話,慢慢吞吞地走進內房;風霖公子正在牀上沉睡,月鹿女醫已用內力爲他疏通經絡,連骨裂的右腿也用木板給他固住了。
月鹿女就坐在牀前吐納氣息,神情疲憊至極;小白鼠抱着毛絨絨的尾巴熟睡在風霖的腳邊。
鳳歌輕輕走到牀前打量風霖的面容:他的眉如遠山,黛青濃密卻不雜亂;長長的睫毛在眼窩處投下淡淡的陰影,令人望之有諸多的暇想……臉龐有堅毅的輪廓,鼻樑高挺適中,顯示出良好的貴族氣質,就連因失血而泛白的嘴脣也微微抿成優美的形狀。
楚鳳歌的心撲嗵撲嗵劇跳起來:之前她也在宮中見過不少的美少年,那些男子比起風霖來,偏陽剛的則無他眉目間的俊雅,偏清秀的則無他的明朗溫潤……風霖的睫毛微微動了一下,鳳歌公子驚慌地向後退開!
風霖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是冰冷且痛楚的:他在一個白茫茫的空洞裡尋找出口,沒有方向沒有指引,每行一步都如履荊棘、痛徹心扉……忽然他聽到極遠處有一個熟悉而憂傷的聲音:‘哥哥,你回來——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是小夕!小夕你在哪裡?再叫我一聲,讓我找到你的方向……我從未想過離開你……小夕……’
風霖呻吟着睜開眼,只覺得全身沒有一處不痛,而右腿似乎是在落水的時候跌到一塊石頭上,已是骨裂了;還有中了飛刀的左手麻木而痠痛……風霖終於看清了頭頂的粉色織錦紗幔,心中茫亂不已,想要掙扎着坐起來。
楚鳳歌立刻扶住他的後背,“風公子,你受了傷先不要動,是不是想喝溫水,呃,想用晚膳麼?”她從未照顧過病人,便把自已幼時生病時,母親曾經的話重複了一遍。
風霖看到面前這位陌生的華服少女,又掃視過室內的陳設,知道自己已然獲救了,而救命恩人定是楚國的權貴之家;他斟酌着正想向面前的少女答謝救命大恩。
少女卻把睡得正香的小白鼠捉了過來,“公子,您一直在叫小西,小西是不是它的名字?”
“呃,”風霖尷尬地一笑,小白鼠發現風霖已經醒來,立時快活地‘吱吱’大叫。
“月姐姐說是它吸了你手腕上的毒血呢,不然你就沒命了,我們能在離河邊看到你,也是這小西引我們過去的呢。”
風霖也不好解釋‘小夕’不是這個松鼠的名字,但是從少女的話中也得知是她無意中在河邊救了自己。
“在下風霖,感謝姑娘的救命大恩!”風霖腿傷被木板捆住、無法翻身下牀,便在牀上拱手對少女行了大禮。
楚鳳歌面上又是一片熱辣,攥着帕子的手心已洇出汗來,“公子無須大禮。”
“在下請問姑娘,這裡是何地、姑娘府上是哪位大人?”
“嘻嘻,這裡是郇陽城——大人?”鳳歌公子低聲嬌笑,“府裡沒有什麼大人,這裡是我的封地府園,我和母親前天才從郢城來到這裡暫住……嗯,我姓熊、楚氏、名鳳歌。”
‘女子能單獨封府封地的話,此女應是楚王室的某位女公子。’風霖低頭細想,纔想起離世的楚文王尚有一女未嫁,應是面前這位楚鳳歌。
“在下齊氏風霖,拜謝鳳公子救命大恩。”
“真是的,你方纔已經謝過了,怎麼沒完沒了地客氣?”楚鳳歌不好意思直視風霖的雙眼,視線低垂正好看到風霖的胸口;侍女待月鹿女醫行完針之後便爲風霖公子更上了寬鬆的睡袍,此刻那白絲袍的衣襟鬆鬆地繫着,正露出風霖白皙的頸子和精緻的鎖骨。
楚鳳歌心慌起來,將臉孔低下,生怕風家公子發現自己的面色紅得厲害。
風霖卻沒留意到這位少女的神態,他正在回想泥石災發生後自己看到的一切;勿用置疑,自己中的那把帶毒的飛刀是高虎擲出……
他此時恍然大悟:原來那天在齊王書房外看到那名匆忙閃避的女子,正是公子昭的母親鄭姬;既然他們母子已然得知齊王想要傳位於風氏義子,當然會及早下手除去自己,而齊王此時派高虎爲副使,正好給了公子昭下手的機會。
風霖的面色沉鬱下來,高虎出手替公子昭除去爭奪王位的對手,他並不意外;但是這一切是否是齊王有意安排的呢?
不!風霖爲自己這個可怕的念頭感到一陣羞愧:義父若不是真心立自己爲儲君,何必多此一舉?他風氏一族雖居於齊國一隅,但向來與世無爭,根本危及不到姜家父子的天下,根本沒有必要設這麼一個大局來毀掉他。
風霖輕舒了口氣,不管怎樣,自己還活着,先得把消息傳出去,讓雲夕早些知道自己尚在人世;想到雲夕,他心裡一陣緊抽。
“在下可否請求鳳公子派人通傳楚王宮的齊國使團?他們或許認爲霖已身亡……”
楚鳳歌方纔見風霖沉默不語,似乎在想什麼心事,便屏息立在一邊,小心地打量着風霖的側面,聞言如夢初醒,“不!呃,我是說你不用擔心……我這就去安排此事,你要不要喝點米漿?”
“鳳公子,月鹿已遣侍女碧兒去熬藥了,這位少年剛剛清出淤血,兩日之內不能用膳,明日纔可稍進些米漿。”月鹿女巫已調息完畢,慢慢從氈榻上起身,向鳳歌兩人略一頷首便走出內室。
鳳歌平日裡不喜遵循古禮,但此時見月鹿女出了內房,室中只剩她和風霖兩個,便擔心多留一刻會被這位氣質華美、言行儒雅的霖公子看成輕浮女子。
她立時後退了一步,“哎,風公子,你再好生歇歇,通報齊國使團的事包在我身上,你不用操心了……呃,我去看看你的藥熬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