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蔭這一天過地度日如年,徘徊間悵然如失,眼瞅着太陽一路向西,漸漸落下山去,一顆心也直沉到最深處。門外阿柱已經將車套好,正在整理繮繩。陳嬸招呼着家裡長工將行李往車上搬,院子裡穿梭價走動着人。
陳嬸帶給城裡老宅子去的盡是些鄉村風味,什麼幹豆角、幹茄子、乾菜花、千層底的布鞋、各色新鮮野菜,滿滿的裝了半車,忙了半個時辰才弄好了。陳管家見車已預備周全,時辰也差不多了,便將幾個長工並陳誠嬸都齊齊叫到院中,關起院門來,方纔恭敬請祖蔭:“少爺,你這一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再來了。我們經年才見得你一面,這裡也沒旁人。你有什麼要囑咐的,就趁着這會說給大家罷。”
祖蔭心下一片茫然,見七八個人十幾隻眼睛定定瞅着自己,都等着他示下。他輕咳一聲,勉強笑道:“也沒什麼好說的。這幾日瞧着,諸事都很妥當。大家的勤謹,我都記在心上。”說到記在心上時,語意微滯,眉毛極輕微的蹙了一蹙,胸中漸漸翻起不可抑制的疼痛。
這幾日如流星般疏忽而過,她竟是這輩子再也無法觸及的渴望。如今一走,便離她步步遠去,即使有緣再見,恐怕她亦青梅結子,兒女成行,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情到深處,卻用來全然辜負,人人皆道他萬事齊備,可他連這世上喜歡的女子都娶不到。
門外的馬輕輕的嘶了一聲,又安靜下來。幾個頑童的跑跳說笑聲近了又遠去,老遠還能聽到他們嚷嚷不絕。院子裡安靜到了極處,時間彷彿也停滯不動。祖蔭微微笑了,道:“平日只照着陳管家的吩咐做,同我在這裡一樣。到今年年末,大家上城裡宅子裡,我請諸位喝酒聽戲。”說畢朝着陳管家微微一點頭。
陳管家躬身道:“謝少爺示下。我們在這裡,必是盡心竭力,但請少爺放心罷。”將手一揮,這七八個人便散到兩排去,夾道送祖蔭出門。
陳嬸親自與他開門去。祖蔭剛走到門口,只聽得後面柳柳喊:“祖蔭哥哥!”
祖蔭回頭看時,柳柳似笑非笑的站在屋檐下,恍惚間彷彿朝他擠個眼睛,也許是錯覺。他淡淡一笑,心下又是一痛,回頭便走。柳柳在身後大聲道:“你趕夜路,一路小心罷。”
太陽已經落過山頭去了,照得山頭處紅彤彤金燦燦的一片,像火焰燃燒般。這一片金紅色之上,又是層層深灰色的雲齊齊壓下來,相交處如金絲線繡上去似的,窄窄的只一線亮光。深灰色的雲朵佔了上風,不住地往火焰上壓下,那一片金色雖越來越少,卻是越來越亮,無邊無際的田野都被鍍上層明光耀眼的金粉。
祖蔭想着雪櫻家便在村落西邊,望着那西邊的雲彩略略注目:“今兒這落日倒奇怪,我且坐在車轅上看一會風景再進車裡去。”
阿柱將鞭子在空中甩個脆響,馬車緩緩動了。祖蔭瞧着周遭一切慢慢後退,心下不知該做何感慨,胸中一片死灰般寂然,沉默無聲。
三德嬸在家裡一步不離的看着雪櫻,瞧着她雖然傷心,卻漸漸的止住哭泣,心頭略鬆。直到後晌午太陽快走到西山時,卻見小豆子跌跌撞撞的順着東邊小路跑過來,滿頭是汗,一邊跑一邊喊:“三德嬸嬸,不好了,一羣鴨子跑到你家菜田裡去了。”
三德嬸一驚,一家人平日吃菜都指着這幾畝田,富餘的還能換點油鹽錢。前兩天剛長出來黃瓜秧子,若被鴨子一踩,夏天裡可就什麼也沒着落了。急切間哪裡還去深究,三步並兩步跑回堂屋裡,將西廂房門輕輕推開看了一眼,雪櫻面朝着牆躺在牀上,好像已經沉沉睡去。
三德嬸慢慢合上房門,招手將青牛叫過來,悄聲說:“你姐姐睡着了,你乖乖的坐在這裡別動,別吵着她,也看着不能讓她出這個門去,更不要讓誰進門來,可記住了?娘去菜地裡看看,一會兒便回來。”
青牛抱着木頭刀,眼睛亮閃閃眨着道:“我舉着青龍刀坐在這裡,看誰敢進來。”
三德嬸哧的笑出聲來,道:“就這木頭貨,還青牛刀呢?說是青牛刀還差不多罷。娘去去就來,都指着你了。”
阿黃跟着三德嬸,一路汪汪叫着遠去了,院子裡靜悄悄的。青牛抱着刀端端正正的坐在堂屋裡,想起柳柳早晨笑嘻嘻答應讓他給鐵蛋哥哥做副將去,以後打起仗來該有多麼威風啊——挎着刀神氣的站在鐵蛋身邊,只要他一揮手,就頭一個端着刀衝上前去,將敵人打得落花流水。大家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的喊“青牛副將軍”,多麼美滋滋啊……
青牛突然又擔心起來,若是柳柳今日忘了跟鐵蛋說去,可不知道要等到幾時。娘答應等姐姐做好嫁衣裳,就用剩下的料子做個紅綢帶拴在刀把上。將來他抱着青龍刀,紅綢起碼有兩尺長,風一吹就飄啊飄啊,誰見到了都要流着口水跟他說:“青牛副將軍,把你的青龍刀給我捧一會兒吧……”
“青牛,你在不在家啊?”青牛使勁搖了搖腦袋,只怕想的太出神,出現幻覺了吧?怎麼聽着像是鐵蛋哥哥的聲音呢?迷迷糊糊的站起來一看,果然見鐵蛋帶着小豆子,正站在院子裡等着呢。
鐵蛋見青牛出來,笑道:“青牛,你這匹牛給柳柳姐姐求了什麼情?她讓你做我的副將呢,你能行嗎?”
青牛一聽之下喜不自禁,樂得嘴都合不上了,忙不迭的點頭道:“能行能行,一百個能行!”
鐵蛋點頭道:“既然是柳柳姐姐說的,我就給你個機會吧。你現在就跟我們去,我先教你幾招,省得到時候真刀實槍的打起來,你頭一個給我丟人。”
青牛回頭看看堂屋,面有難色。鐵蛋見他躊躇,道:“怎麼着?還不願意讓我教啊?你若給我丟了人,我連柳柳姐的面子也不給你了。”
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若是今兒惹得鐵蛋不高興,再想做副將可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去。青牛一尋思,便點頭道:“那好吧,咱們快去快回。”
鐵蛋道:“你和小豆子先到打穀場上等着我,我一會兒便來。”揮手讓他們去了。
雪櫻撐着一宿未睡,本就是乏透了。柳柳來說了幾句寬心的話,雖然解不得十分心事,心中緊緊的弦卻鬆了一鬆,不覺倒在牀上沉沉睡去。
夢裡頭身子彷彿很輕很輕,輕飄飄的飛上雲端去,雲朵兒又軟又白,伸手拉過一片來披在肩膀上,卻短了一截,左拉右扯怎麼也不夠披的。正拉扯間,雲端滾滾的有雷聲隆隆,她慌忙將雲朵扔下,擡頭茫然四顧,四下裡孤零零的就她一人,張口欲喊,身子卻忽的比泰山還沉,飛也似的往下落去……
“雪櫻姐姐,快醒醒啊!”有人站在窗戶外頭,將窗框拍的雷響。她忙起身下地,掀起推窗一瞧,可不正是鐵蛋在外頭拍窗戶呢?見她醒來,深深的鬆了一口氣,笑道:“雪櫻姐姐,你娘和青牛都出去了。柳柳姐讓我跟你說,有什麼話沒說的,趕緊去她家裡瞧瞧,只怕還趕得上。這是柳柳姐的原話。”說罷吐舌一笑,撒丫子便跑了。
雪櫻做夢一般,聽得屋子裡確實靜悄悄的,竟真的一個人也不在了。她日思夜想盼着這一刻,如今夢想成真,猶不敢相信。呆了一瞬醒悟過來,忙忙的對着銅鏡照了照,因是睡覺剛起,頭髮有點蓬蓬的,眼睛仍是腫得比桃子還紅,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心裡默默唸着:“我遠遠瞧他一眼便回來,他也瞧不見我,想必沒關係。”反身便跑出門去。
到柳柳家的路是平日裡走慣了的,今日倒覺得長了好些,怎麼都走不到頭去。好容易瞧見柳柳家了,大門卻緊緊閉着,莫非來晚了?這個念頭既起,心裡如澆了沸水似的,一分一分的沉下去。
又一個激靈,只見門外馬車還未動呢,兩匹拉車的馬已經套好了,只在那裡厥蹄搖尾。祖蔭騎來的那匹馬拴在車後,比拉車的馬高出一頭去。那日便是這匹好馬將她帶到祖蔭面前去,心下又復歡喜起來,兩隻腳也不聽使喚,直直往那馬車走去。走的離門近了,隱約聽到陳管家的聲音恭敬說道:“少爺,你這一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再來了……就趁着這會說給大家罷。”
她的心突突的跳個不停,凝神聽着院裡的響動,先是一聲輕咳,熟悉至極又陌生至極,不是心心念唸的祖蔭又是誰?
只聽着這日思夜想的聲音慢慢說道:“這幾日瞧着……大家的勤謹,我都記在心上……”說到此處卻停下了。
雪櫻突然聽着遠處似乎有隱約的玩笑聲,彷彿是幾個頑童正追着打鬧,流星般直往這邊來了,好像青牛的聲音也在內,一邊笑一邊跑。這一驚之下,立刻覺得渾身上下發燒,急出一身汗來——若給青牛瞧見她,這饑荒就難打了,一會想偷偷溜回去都不能。馬車就停在身邊,橫豎先躲了他們再說。
雪櫻一步便跨上車轅,掀開車簾兒鑽進去藏好,一顆心猶自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拉車的馬倒是極溫順,只輕輕地嘶了一聲,打個響鼻兒。彷彿眼睛眨了一下的工夫,便聽那幾個頑童笑着鬧着蹦過來,大叫大嚷的從馬車邊匆匆跑過。可不就有青牛在內?只怕是落在最後一個,一邊跑一邊喊:“鐵蛋哥哥,小豆子,你們等等我啊……”
雪櫻躲在車上一動不動,聽他們聲音漸漸遠去,方敢稍稍挪動身子,正欲下車時,卻聽得院門一響,腳步聲紛沓而出,心下只暗暗叫苦。祖蔭下一秒就要進這車裡來了,自己還躲在車上,這可怎生是好?當着衆目睽睽之下從祖蔭的馬車裡跳出來,以後如何見人?便是渾身上下長嘴也說不清。又聽祖蔭的聲音輕輕道:“今兒這落日倒奇怪,我且坐在轅上看一會再進去吧。”
她心下頓時鬆了一口氣,既然他此時不進車裡來,恐怕還有辦法可想。究竟有什麼辦法,此刻也不願再去思索,只隱隱約約覺得,萬萬不要讓他現在瞧見自己躲在車裡。外頭馬鞭清脆一響,馬蹄嗒嗒,車緩緩動了。車簾子的一角時時隨風掀起一縫,碎金子一樣的陽光漏進一縷來,照在衣服袖邊上,那線香粗的水藻花邊遊動着在金光裡一明一滅,飄忽不定。她忽然生出戰慄的懼意來,用手將另一隻衣袖緊緊捏住了,將身*在軟軟的包袱堆上,絲毫不敢動,默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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