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暫別

我穿着正式的縷金百鳥朝奉大紅蘇繡裝爲彩薇主婚。彩薇穿着新裁的紅緞子旗裝, 梳着她從未梳過的旗頭。此時的她正跪在我面前行禮,這或許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給我行禮,我原本欲攔, 卻仍是抵不過她的倔。與其說我們是主僕, 倒不如說是姐妹。以後她就是九阿哥府的一員了……而我只希望以後她不會受無謂的牽連罷了。

與曉玥告別後, 我親了親幾個孩子, 簡單收拾了番便一個人上路了。其實我沒什麼好帶的, 不過是銀子罷了。

兩個月前我就開始聯繫師傅,前幾天剛有了點兒眉目。師傅現在人正巧在江南一帶。

離開的時候是在夜裡,十四正在我房中熟睡着。我親了親他光潔的額頭, 爲自己的自私和怯懦流淚,也爲對他的不捨。原諒我的自私好嗎, 胤禎……不, 我不需要你原諒,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無法違心活着……允許我離開你們一會兒好嗎, 我只是受不了這壓抑……對不起……

*

經過了將近一個月的碾轉,我才終於踏上了這片溫軟纏綿的江南大地。

我自然是褪去了皇子嫡福晉的服飾,只是在打扮方面有些令人傷腦筋。我長的較爲纖小,看樣子不過十八九歲,在古代正是初做人婦的年齡。而我卻不願意再梳那沉重的髮髻, 便只挽了個小髻, 扎兩個辮子, 一副莫若兩可的裝扮。

我首先到達的是蘇州。在現代一直在北方忙碌着的我萬分驚歎於這片南方的土地。由於古代不發達的交通等緣故, 我足足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才遊遍了周莊、同裡、木瀆、光福等地。同裡的退思園是著名的集清代江南園林建築之大成之地, 現在只對皇家成員開放。要是十四帶我來,必定能好好觀賞一番了。我想到這裡不由地有些傷感, 又被江南潮溼的空氣籠罩着,有點想哭的感覺。

鳥瞰西塘,薄霧似紗,兩岸粉牆高聳,瓦屋倒影。傍晚,夕陽斜照,漁舟唱晚,燈火閃耀,酒香飄溢,整座水鄉古鎮似詩如畫,人處其間,恍然桃源瓊瑤,不知是人在畫中游,還是畫在心中移。這便是西塘——夢裡的水鄉古鎮。驀然置身於這等美景中,我自然有些不習慣,經歷了十幾年的提心吊膽後突然得到解放,讓我有種自己終於修煉成仙的感覺。我卻是偷吃了丹藥才修成正果的,因此那顆心便格外不踏實,總覺得有什麼東西還放不下。

旅途中,我享受寂寞,也最怕寂寞。我怕我會思念,我怕我會忍不住爲了我愛的人回到那個巨大的牢籠。北京,原本是我想居住一生的地方,但此時的我想到這兩個字卻會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一種奪命般的窒息感。

我想過寫信給十四,但在養尊處優了十幾年後的我實在弄不懂古代傳信的方式,到底是不如原先在府中萬事有人打點方便。我有些懊悔自己沒弄懂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識就貿然出門。

在懶懶散散地玩了三個月後,我決定暫時住在烏鎮。向路人問了可以投宿的住家後,我步行行至於目的地,一手扛着行李,一手輕輕敲了敲有些老舊的木門。不一會兒,便有一個皮膚白皙的年輕女子前來開了門。

“有什麼事嘛?”女子的南方口音並不算重,語氣較爲親和。

我儘量使自己露出一個自然點兒的微笑道:“我想投宿……不知方便嗎?”

女子聞言點了點頭,微笑着讓開身,示意我進門。

我收拾好了行李後便住了下來,幾日後我便與這女子熟識。她叫蘇月夜,丈夫在外地做生意,和婆婆帶着一個不到四歲的小女兒居住在此。江南小鎮普通人家的生活也算愜意,不知不覺中我又度過了兩月。

這日我終於確切地打探到了師傅的消息,此時他人正在安昌,就是我所居的烏鎮不遠處的小鎮。於是我簡單收拾了番前往安昌。想要找到他所在的書社並不難。他在當地竟是十分出名。

我遠遠地望見,錯落有致的翻軒綺樓、曲折幽深的石板小巷盡頭,一位少年公子一身墨色青衫,手執搖扇,翩翩而立,竟與當年初見時無異。我不由讚歎師傅的美麗。我忽然覺得眼角很酸澀,竟流下淚來。我伸出袖子抹抹眼淚,畢竟已經多年不見了。

待我蹣跚地走到他面前,他已愣住,那雙深墨色的眼中露出明顯的驚訝與興奮。我們一時都不知如何開口,只是互相凝視着,空氣彷彿凍結了一般。

“你……”

“你……”

卻是同時開口了。

“我……”

“我……”

我們都笑了。

他把我讓進屋裡,卻還是不知如何開口。我只有先打破尷尬道:“久仰墨先生大名。小女子姓沈,單字一個‘婉’。仰慕先生才學已久,還望先生不拘泥於封建禮教,指點婉兒幾句詩文。”

他錯愕一剎後卻也反映過來這裡人多嘴雜不是可說話的地方。於是點點頭,把我領進一個不大不小的房間,看樣子是專門供他休息的屋子。

“你……怎麼會來江南?”他微微眯起好看的雙眼問。

“一直想來唄。你知道的。”我故意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

他冷靜地問道:“十四爺呢?”

我就知道他會問這個,知道與他裝傻充愣也沒用,索性向他坦白道:“他至今還不知道我的下落。是我自己偷跑出來的。”

他聽了有些驚訝,卻也很快鎮靜便下來,似乎在意料之中似的。“我早知道你會這樣,永遠不像個皇家福晉的樣子……”

我笑嘻嘻地對他說:“師傅,事到如今,你只有勉強再認我這個不成器的徒弟一回啦。您總不會親自把婉兒遣送回京吧?”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挑眉問道:“婉兒……沈婉,這個名字你是怎麼想出來的?倒也雅緻。可有什麼典故其中?”

我暗笑,這是我高中時候起的筆名。“十歲時,我讀了陸放翁(1)與其妻唐婉的愛情故事《釵頭鳳》,自此久久不能忘懷。取他們再會的‘沈園’中的‘沈’和唐婉名中的一個‘婉’字,便就是如今的沈婉了。”

說到這裡,我忽然想起幾年前我給十四寫的一封傷情信。(2)正是唐婉答其夫所書的《釵頭風》。

*

賴在師傅這裡,一個多月很快就過去了。我每日與文人墨客爲伴商討詩詞宮闕,倒也不會覺得寂寞,只是愈發覺得自己的文化底蘊還不夠。畢竟大學時修中文課程才進行了一半就穿了。還好我從小就愛好古代文學,還能勉強應付一陣。師傅有一個學生,今年二十七八歲,姓王名逸然,平時和我在一起時間最多。因爲我是全天黏在師傅身邊的,而他也喜歡纏着師傅問這問那。因此我們二人便熟識了。此人雖然略帶傻氣,時常被我調侃,卻也有些意思。

因爲周圍大都是男人,所以我對這樣的生活頗有些不習慣,於是便向師傅告假,說是要在這安昌周圍遊覽一圈、逛逛街市。我卻把自己賣到了一家在江南頗有名氣的妓院醉香樓。十幾年前在京城我就小闖過青樓,結果以失敗告終,而現在我終於圓了衆多穿越女想見青樓的這一大夢想。雖是把自己賣了,我當然只敢用沈婉的名字賣藝而已,就只是把從師傅那兒學過的老底兒拿到這兒來顯擺顯擺。要是告訴別人我叫完顏·依夢,是當今皇十四阿哥的嫡福晉,還不把別人嚇個半死。起初因爲那老媽媽見我年紀“大”,不太信任我、怕我會是騙錢的,只與我簽了三個月的“合同”。然而後來我身價劇增起來,她卻後悔了。我卻堅持只在這兒呆三個月。

在醉香樓期間大大小小的人物我倒也見識了不少。這醉香樓也有不少名妓,其中以彩書才情最高,水羅最美,嬌小可愛的香羅最紅。而我則被安排在綠羅軒,暫時改名爲“婉羅”,只能穿綠色的衣服。這也就意味着,我要與當紅的名妓同住一院。其實我剛來時並不是被這樣分配的,那時我只被分在暗林軒當普通藝妓,被稱爲“婉林”。後來我逐漸靠詩詞和書法出了點兒名,才又被分到綠羅軒。我與那天真爛漫的香羅關係倒是不錯。她今年只有十九歲。

這一日我正與香羅嬉笑開心,綠羅軒的侍女葉華突然進來通知有客人來找。我想許是來找香羅的,便藉此取笑了她一番。誰知卻是找我的。我問了葉華幾句情況,卻也硬着頭皮出去了。

一見面,原來是王逸然那呆子。等到房間裡只剩下我們二人的時候,他突然露出生氣的表情來,惡狠狠地說:“我和師傅一個多月都找不到你人,沒想到你真的在這種地方!”

我滿不在乎地反問道:“那又怎麼樣?”

他氣得面色發紅。他雖然不知道我皇子福晉的身份,卻也明白一個“良家婦女”是不該呆在這種地方的。

“額,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的?”我略帶一點心虛地反問道。

“婉羅,這名字……還有婉兒姑娘你的詩,師傅怎麼會不認得?”他無奈地看着我道。

我呵呵一笑,解釋道:“不好意思,我現在還沒辦法和你回去,我還有一個多月的工作要做,不能違約啊!會扣錢的……”

王逸然突然正了臉色道:“可是你必須和我走了。”

他極少如此正經。我感覺有點不對勁,便也斂了嬉笑的樣子問:“可是師傅有什麼急事?”

他想了想道:“我隱約聽見,似乎是說什麼十……四……”

我在剎那間怔住。沒來得收拾行李,便匆匆回了書社。

(1)陸放翁,即陸游。

(2)見第三十二章“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