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舞遙沒想過照顧一個病人會有多辛苦。
她一直是坐在加利福尼亞大學寬敞明亮的大教室,研究着弗洛伊德、艾裡克森和馬斯洛,午後濃郁芬芳的玫瑰紅茶,華麗和優雅的生活。
她一直是穿着整潔的白大褂,在擺滿薰衣草盆栽和愛慕者送來的香水百合的辦公室裡,泡上兩杯茶,和病人輕輕鬆鬆聊上一下午。
她很滿意這種生活。
終於有一天打破時,她居然研究不出自己的所作所爲出自哪條理論。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下這種決定,讓自己掉入萬劫不復深淵的決定。
她對父母撒了謊,說是要出國旅遊。搬到了方琰的隔壁,不能太過於接近他,他會出現躁狂的現象。
方母一開始也反對,拗不過她的堅持,於是說要配上兩個有能力保護她的保鏢,她怕萬一方琰情緒突然高漲,會傷害到她。
林舞遙一一拒絕了,輕易以會刺激到方琰的理由說服了方母並微笑着向她保證,不會有事。
第二次面對方琰,她還是緊張。
根據方母所說,方琰三個月前膝蓋曾經受過很嚴重的傷,方家將他帶到醫院住了將近一個月纔算治好。誰知出院的第二天,他就回到了現在這所房子。成天關在屋裡,除了喝酒以外什麼也不做。
方琰仍然認不清她,一會兒維雪,一會兒子凡的,她一一答應,並一點一點地降低酒精的濃度,哄騙着他吃下摻了藥的食物。“方琰,我哥很快就會來的,你不多吃點東西,怎麼 有力氣留住他呢!多吃一點,你現在太瘦了,我哥他不喜歡你這種樣子……方琰,洗乾淨一點,我哥纔會喜歡你啊,你身上那麼臭,會把我哥薰跑的……方琰,你還記得維葉的 樣子嗎,你能,把他畫出來嗎……方琰,那個太高了,我拿不到,你能幫我一下嗎……方琰,你做得很好,嗯,加油噢……”
有時候對待像他這樣的病人就像對待小孩子一樣,給予他們關心愛護的同時,也要尊重他們的人格。儘量安排一些日常活動,避免“精神刺激”。
鼓勵、支持、批評、拒絕同在,引導他正確對待壓力,增強抗“刺激”能力,促進症狀消退,鞏固療效。
書本上的知識,她懂是懂。可是做起來,並不那麼簡單。
首先,方琰的配合度很低。
他很排斥家裡突然多了個外人,在他的精神世界裡,這是屬於他和維葉兩個人的家,很早以前就定下的模式,如今被人打破,他無法接受。
他也搞不清楚爲什麼一會是維雪,一會是寧子凡待在他的家裡,可維葉,從未露過面。
一想到這個名字,他就又鑽進那個牛角尖,好半天出不來。
維葉哪去了呢,在跟他捉迷藏嗎?臥室、客房、廚房、儲藏間、衛生間、陽臺,他找了幾遍也沒有。
維葉還沒有下班吧,維葉會肚子餓嗎,維葉要洗澡的,維葉、維葉、維葉……
維葉不會回來了,維葉要結婚了,他得求他呀,求他他會回來的,維葉……
不是,他求過了,維葉不回來了,維葉說只要他活着,就不會和他在一起,不----
“啊!!!”淒厲的尖叫一次次響徹一百多平的大房子。
林舞遙走不進他的世界,只能在外圍不厭其煩的開解。
方琰接受不了外人的進入,就連她,有時也會被突然發瘋的他趕走。
林舞遙學着做家務,方母常會來搭把手。
引導方琰回憶他和龔維葉的甜蜜往事時,她可以趁機幫他洗個臉,教他用漱口水,洗洗他的頭,剪剪他的指甲。
不順利的時候也有,多少次男人突然來的壞情緒使她被打翻的熱茶燙傷,被滿屋子亂丟的東西絆倒,被他無心的推倒,有心地罵跑。
她想過放棄,想過自己這樣做的目的,付出和回報的意義。
這個時候,有一種興奮就會跑出來作怪。使命感,三個滑稽的字,蒼勁有力。無防備地跑進腦子。
她覺得自己偉大起來了,她是一個醫生,無論如何,她不能丟下她的病人,治療了一半的病人。
再想想,就能解釋得通她當初做這個決定的原因。
還是咬牙撐下來了。
時間,永遠是治癒傷口的良藥。
她的付出,也沒有白費。
方琰的情況在一點點好轉。
她漸漸給他灌輸她的名字,林舞遙,娟秀靈巧的三個字躍然紙上,擺在他眼前。
她給方琰颳了鬍子,整了髮型,才發現,他原來很帥,比照片上還要帥氣,是那種可以讓女孩子一見傾心的類型。
她陪方琰看報、看電視、她很少提起龔維葉這個名字,她希望可以讓他儘快忘記,儘快走出那個人爲他建立起來的禁錮城堡。
方琰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時,林舞遙三個淺淺的發音,讓她感動得哭了一場。
她拉着方琰下樓散步,去超市,去動物園,讓他用眼睛、耳朵、手,最後是大腦來感知這個世界。
走出來吧,方琰,我們都在等着你。
她抱來了一條小狗,要他學着照料,餵食,洗澡,打掃她一點點教給方琰。
用另一種快樂和成就來代替他用來悲傷、沉浸的時間。
一點點讓他的城堡瓦解,一點點讓他的心靈釋放。
方琰露出了笑容,林舞遙抱着他大跳大叫了好一陣,她太激動了,一時有些無法控制。
吻,在一瞬間產生,消失。
她迷茫了。
她吻了方琰。
她……爲什麼……
在心理學的眼中主要對愛情的研究可以分成兩類,一是社會心理學範疇,有關愛情的理論;另一個是人格心理學範疇。
Rubin假設愛情是可以被測量的獨立概念,可視爲一個人對特定他人的多面性態度,經過項目分析、信度、效度考驗而建立愛情量表和喜歡量表,他發現愛情與喜歡有質的差別,而 其愛情量表中包含三種成份∶親和和依賴需求、欲幫助對方的傾向、排他性與獨佔性。
掰着手指仔細想想,有點可怕的事實是她對方琰已經佔了前兩項。
那麼危險指數豈不是已經高達百分之七十了。
這不是一個好的開端,深深一嘆。
就這樣放棄?
怎麼可以!先不說什麼愛不愛的,作爲一個醫生,她真這樣做了,就太沒有職業道德和操守了。
不行不行,那些不該想的,不可以想的還是先放到腦後。現在,最重要的是完全治癒方琰,給方家人,給自己也算有一個交待。
她買了大包食材,晚上做火鍋,可以讓伯母一塊兒來,和家人多親近有助於他的康復。
剛一打開門,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方琰滿頭是汗地跑到客廳,看清面前的人時,臉上寫滿了失望。
“方琰?”
“舞遙,你看到維葉沒有?維葉呢?”方琰推開林舞遙,跑到門外。
“方琰。”
“維葉,維葉,我聽到腳步聲了,維葉來了,是維葉來了,舞遙,你沒有看到他嗎?”
“方琰,沒有什麼維葉,方琰,你清醒一點。”
“不是的,我真的有聽到他的腳步聲,”方琰不死心的再次跑回屋內,“維葉,維葉,你在哪,維葉……”他打開所有的房門,“維葉,你出來,我知道你來了,維葉,維葉,我 沒有忘了你,維葉,我愛你,你出來……”
“方琰。”林舞遙站在客廳,裝食材的袋子掉在地上,她心痛地看着男人奔跑於各個房間,一次一次,直至絕望。
他頹然地倒在衛生間門口,雙脣顫抖,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維葉,維葉,維葉……”
“方琰。”林舞遙跑上前將他抱在懷裡,緊緊地,深怕他再回到那個封閉的世界裡。她還有力氣再拉他回來一次嗎?
“舞遙,我聽到維葉的聲音了,我真的有聽到,爲什麼,爲什麼他不出來,他不想來見我嗎?爲什麼,我對他那麼好,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求他回來,回到我身邊。舞遙,我真 的,真的做了一切了,我不知道我還能再做什麼。爲什麼,他還是不肯回來,不肯跟我回家。我們的家,我和他的家,我把這裡佈置得那麼好,我每天每天等在這,我就是想讓他 有一天回來第一眼就能看到我。舞遙,他爲什麼就是不肯回來。爲什麼死也不願意和我在一起。舞遙,我真傻,我以前對他太壞、太壞了,他氣我,他氣我總罵他笨蛋,他氣我老 是在耍他。他氣我,他一定是太氣我了,他纔不願意回來。可是舞遙,我知道錯了,我求他原諒了,我保證以後不那樣對他了,他要什麼我都給他。舞遙,我真的什麼都嘗試了, 他爲什麼還不肯回來。舞遙,我好想他,好想他,好想他……”
“方琰,方琰……”林舞遙的淚落在他發頂,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安慰他,才能,安慰自己。
有一天開始,她的心痛因他而起,她的心痛不止於他。
方琰靠在她懷裡,哭得傷心至極。
那是他記憶中,最後一次落淚。爲他,爲自己,留完最後一滴淚。
那天之後,方琰接受林舞遙的建議,去了醫院,做檢查,配合醫生的治療。
一個月之後,他搬出那所關了他半年多的房子。走時,沒有回頭。
方琰不是傻瓜,方家人在歡欣鼓舞他的康復同時,總是用一些曖昧的目光穿梭在他和林舞遙之間。
林舞遙的迴應,是羞怯地低頭,淺淺一笑。
方琰找了一天,對她說:“對不起舞遙,我是個同性戀。這輩子我只愛過一個人,他是個男人。從今以後,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很抱歉。”
林舞遙想了一天,也給了他肯定的答覆,“方琰,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將來的事情誰也無法預知,我只希望你給我,給你自己一個機會。我會讓你愛上我,就像我愛上你一樣, 在某一天。我相信,它一定會到來。”
林舞遙成了方琰名副其實的女朋友,方家認定的準兒媳婦人選。
一切,走上了正軌。
如果,沒有那個人的出現,她的幸福天堂,應該就快要到達了吧!
某一天,她仍在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