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章

36章

回到老家,還未來得及卸下一身疲憊,便得知另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寧叔被震驚得當場暈倒,寧嬸抱着老伴哀聲慟哭。

村長卷着全村人的補償金跑了。

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一片蕭索,麥苗在田地裡青氣依舊,入冬冷風略掃,瑟瑟輕揚。該是晌午時分,卻處處不見炊煙。悲鳴一聲連過一聲,家家哀怨。

寧嬸哀嘆着出門,想到村頭的小飯店買些熟食,再無力,飯總該要吃的。

店家的竈臺滅了火,男人抽着煙,耷拉腦袋坐在自家臺階上。女人滿院子追着調皮的孩子打,嘴裡罵罵咧咧,“你個不學好的東西,飯都要吃不上了,還盡知道玩。將來,像你爹 一樣沒出息的貨,讓人騙光了錢,賠着一起要飯去。”

寧嬸收了敲門的手,這種時候,誰家還有心思做生意。

轉回頭,幽幽長嘆,折返路上愛在自家小店前搬了椅子打一天麻將的王婆,也收了店門,屋內皆是低低的咒罵和啼哭。

滿村冷清。

寧叔躺在牀上,家裡的老鐘錶“嗒嗒”響個不停,院裡的雞從隔壁家接回來,還沒來得及餵食,一個個“咕咕”叫累了,趴在土堆裡無精打采。

他勞累了一輩子,怎麼也沒想到那個老實敦厚,大家共同選出來的村長會卷着大傢伙的錢就這樣跑了。

此時此刻的腦海裡還想着他站在石墩上,拍着胸脯慷慨陳辭,會帶領大傢伙走上致富的道路。

怎麼一轉眼間,天地都變了個樣。

一時傷感,老淚悲泣。

拉高被子,**不止,“嗚嗚”聲悶悶地傳出。

有誰敲了門,他懶得去應。

那人卻似不死心,“咚咚”聲大得嚇人。

“誰啊!”一把掀開被子,寧叔朝院外大吼一聲,低罵幾句穿了鞋蹣跚着去開門。

方琰斜身站在門外,黑色HUGO BOSS長款大衣包裹着修長的身軀,貴氣、冷硬。揚眉斜睨,清冷的眼神淡表不屑。

身前擡手敲門的男人,一臉斯文,禮貌地問道,“請問,你就是這家的主人寧守全嗎?”

寧叔先是一怒,在被問起身份後,微有疑慮,沒好氣地答道,“我就是!”

男人從公文包裡掏出一份文件,“我是方亞集團負責此次購地事項的法律顧問,寧守全先生您於兩個月前簽定的合同明確表示您名下的土地已經全數歸方亞集團所有。請您按照規定,於一星期內搬離。”

“什麼!一個星期?”寧叔不可置信,擡高了嗓門。

“是。這是在簽約前就已經事先說好的。請問,您還有什麼問題嗎?”

“現在我們的錢都被村長卷走了,你讓我們拿什麼來搬!”

男人推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鏡,似笑非笑,“這似乎不是我們所該關心的問題。”

“可是----”寧叔轉過頭瞪着明顯來意不善的方琰,指指他,“那他來幹什麼!”

男人畢恭畢敬地站在方琰身邊。“這位是方亞集團的總經理。”

“什麼?”寧叔一股火涌上胸前,背過身猛咳了一陣。他怎麼也沒想到買下他灑盡熱血爲之勞累一生的土地的人居然就是方琰!

懊悔間,方琰和那男人以及幾個同樣西裝革履的人已慢步走進院內。

“你們幹什麼!給我出去!”寧叔衝上前,剛想止住方琰的腳步,卻被一人推離他身邊,後退了好幾步,差點摔倒。

方琰輕瞟一眼,轉身面朝他,“寧叔脾氣還是沒改啊,人老了,火氣那麼大,可是要傷身的。”

“用不着你假好心!”

“沒錯,我是假好心。對你們,我需要有什麼好心嗎?”方琰四處觀望一陣,再將視線移向他,“這裡,還是和三年前一樣,沒什麼改變。”

藍盈盈的天,乾燥的空氣裡有淨化心靈的清新,落葉深秋迎冬時,那份無望的心酸再次涌向心頭。

熟悉,亦心痛。

還有什麼留在了這裡,帶不走的一滴淚,在雪夜無蹤。

不該眷戀了。

寧叔壓下眉,胸膛起伏不斷,“你們要幹什麼!”

方琰揉揉眉心,瞥他一眼,徐徐道來,“寧叔,好久不見,倒是想起,該來敘敘舊的。”

“敘舊?!”

“對了,寧嬸呢?怎麼沒見她?”

“你用不着見,沒人想見你。給我滾出去!”

“你似乎搞不清楚吧!”方琰一個旋身,站定在他三米遠外,冷冷道,“該說這句話的人,是我,而不是您!”

寧叔滿臉褶子微微抖動,大掌一揮,“只要我住在這裡一天,這就是我的地方,你們給我滾!”

“哼!”方琰輕笑一聲,“從你簽定合同的那一刻起,這裡就不屬於你,兩個月,你們的時間已經到了。念在你是子凡的父親,再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寧叔,惹到了我,我可以讓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你----”寧叔手指哆哆嗦嗦,說不出理,氣火攻心,他撫着心口喘上好大一口氣,怒視着一臉平靜的方琰,“我……我偏不走了,我倒要看看你們要把我這把老骨頭怎麼辦!”

方琰眼皮一眨,不屑神態盡現,“寧叔,上歲數的人了,倒是學起孩子耍賴來了。沒關係,您不走,我就讓人把您擡出去,要死要活,您請自便!”

“你、你……”

“氣大傷身,我勸您還是保重點!”方琰拍拍身上飛絮揚塵,一派悠閒地跨檻落坐在廳堂木椅上,偶然想起什麼,笑臉堆上,“寧叔,子凡該有多時沒回來了吧!”

見他不予搭理,方琰倒也不氣,一拍額頭,笑言,“看我這記性,子凡怕是沒什麼機會回來了。她現在,過得還好吧!”

“你……你知道些什麼!”寧叔大喘氣,走到他身前。

“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方琰瀟灑起身,“這安定醫院的費用定是不少吧!要不要我幫幫忙啊!”

“不用你費心!你想說什麼!”

“說什麼?我不過是關心關心,寧叔何以這麼不待見!錢的方面,我能幫的倒是不少,寧叔若肯求我,子凡的醫藥費我全包了,包它一輩子。”

“你----你放屁!”

“哈哈……寧叔,豫謙,還好吧!”

寧叔心下一驚,“你認識姓沐的?”

“何止認識呢!”方琰勾動脣角,“他可是我的得力助手。”

“你說什麼?”寧叔大驚失色,隱隱不安在胸口慢慢擴大。

“字面上的意思,不難理解吧!說白了,就是----”方琰微欠身,貼近他面前,“沐豫謙就是我的人,是我安在寧子凡身邊的人,是我讓他一天天在子凡的茶水裡下藥;是我命人闖 進她的家,嚇破她的膽;是我將她一步步逼向瘋狂,一步步將她,徹底變成了個瘋子。聽明白了嗎?”

響雷炸裂在頭頂,寧叔瞪大眼,生生退出幾步。

難以置信地望着面前掛着無害笑容的方琰,心臟急速收緊,他痛苦地扶着桌椅,雙脣抖抖索索,“你、你這個畜生!”

方琰收起笑臉,一步步走近他,“畜生?寧叔,我爲什麼會變成畜生,這都要拜你們所賜啊!在你們眼裡,寧子凡是人,龔維葉是人,而我,一個外人,就變成畜生,我活該被你 們耍着玩,活該跪在雪地一整夜,死了,也無妨。是不是?哈哈……我不過是把同樣的苦還給你們。讓你們也來嚐嚐這挖心撕肺的滋味。我方琰做不成人,你們,一個也別想再做人!”

他的恨連到天,怒焰燒心時,傷人的回憶在烈火中焚盡。

他變成了無知無覺的瘋子,又有誰會爲他自責的落一滴淚,道一句歉。他的家人也活該承受他的瘋狂,無尤無怨,是嗎?

他不是善良的百姓,臥牀不起的家人,流淚不止的家人,悲痛暈倒的家人,一幕幕呈現在眼前,只因他的瘋,他的癡,他的傻,他的愛。

終究清醒,終究將一切化作了恨。

他要讓當初毀了他的人一併嚐嚐這些滋味,傷心蝕骨,不該是隻有他的專利。

“你……咳咳……”寧叔氣得說不出話,捂着心口劇烈咳起來。

方琰定定注視着他那張漲得通紅的臉,“寧叔,你也會痛嗎?你也會有難過的時候嗎?別人的感情對你來說一文不值,可以隨意踐踏,隨意侮辱。我當初如何求你,你還記得嗎? 我真是沒想到,一個看上去樸實善良的老人會把事做得那麼絕。寧叔,子凡有今天,要怪就只能怪你們當初心太狠,是你們自己斷送了該有的幸福美滿,親手將寧子凡送往她的極樂世界。”

“我……我……我打死你這個畜生……”寧叔顫着身,惡狠狠地揚高手。

方琰輕而易舉攔下他的手腕,用勁抓在手裡,目光兇狠,“怎麼,還想像三年前那樣,將我打出這屋嗎?你以爲,我還是原來那個可以讓你任意打罵的方琰嗎?”一揮手,將他推 倒在椅子上。方琰快速彎下身,“寧守全,我方琰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做到。今日的這些懲罰是你們該得的。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會讓寧子凡一輩子做個見不得人的瘋子, 一輩子瘋死在精神病院,永遠別想出來!還有你,一個星期內,最好給我滾出這裡,別讓我再見到。否則,我不會因爲你是什麼老人家就放過你。什麼是真正的心狠手辣,別逼我做給你看!”

寧叔一腔怨衝到頭頂,他剛想起身,卻顫巍巍跌向椅邊,大口大口喘着氣,張着手,想抓住什麼。

方琰瞥他一眼,在老人捱到他腳邊時,邁開步,走向天井。

寧嬸在此時回到家,望見傲氣睨人的方琰時稍有一愣,卻從人縫中瞧見自家老頭子跌在地上,痛苦地喘息。她驚叫一聲,“老頭子。”拔開人羣,衝向寧叔身邊。

扶起他,寧嬸從他懷中掏出藥,慌忙想塞進他嘴裡。

卻見寧叔死死掙扎兩下,揚高頭,一口大氣沒出來,軟軟癱在她懷裡。

寧嬸慌了神,抓緊他手臂,猛晃幾下,“老頭子,老頭子,你別嚇我。老頭子----”

方琰帶着衆人頭也不回地出了院門,入冬天寒,他攏高衣領,一張白皙容顏掛上冰雪寒霜,遠遠透着冷清。

“老頭子----”一聲淒厲、嘶啞的尖叫衝破小院的束縛,劃破蒼蒼青天。

一抹冷豔攸然在脣角漾開。

他深深體會着兩個字所帶來的快意和痛苦----

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