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走進寧叔病房,自稱是受了龔維葉先生委託將一把鑰匙和一筆錢交給寧嬸。
錢是他們鄉下房子的補償金,捲款潛逃的村長已經自首,錢也已經退還給各位鄉親。
至於鑰匙,男人解釋是位於XX路上的一套房子,希望寧嬸和維雪能夠搬到那裡去住。也請寧嬸答應將寧叔轉到他安排好的醫院就診,在那裡有特別看護使她不用再像現在這般操勞,一切診金由龔先生負責。
還有寧子凡的病情,他也會請最好的精神科醫生來爲她醫治。
男人的話還未說完,寧嬸已經激動得站起來,將鑰匙砸到他身上並大喊着讓他滾出去。
寧嬸這輩子沒讀過什麼書,認識的字不多,可是有些事,有些道理,她心裡明白得很。
維葉是她看着長大的孩子,維葉不會有那麼多錢,維葉最終還是選擇了那個男人……
過於激動的情緒加之長期的勞累,使她在短暫的歇斯底里後便暈了過去。
醒來時,她躺在一間單人病房內,維雪守在旁邊靜靜地削着蘋果。
“小雪。”
“嬸,”龔維雪放下手中蘋果,扶寧嬸坐起來,在她後背墊上枕頭。
“你叔他----”
“嬸,你放心,叔睡着呢!別擔心了。”
“嗯。”寧嬸有氣無力地點點頭,靠着牆,深深嘆息。
“嬸,”龔維雪用牙籤叉了一塊蘋果遞給她,“吃蘋果吧!”
“好。”寧嬸虛弱地說,接過蘋果摸摸維雪的頭,“還是我們小雪最乖,嬸現在能指望的人只有小雪了。”
龔維雪勾起脣角,“嬸,你怎麼這麼說呢,還有我哥啊!哥不是找人來治療叔的病了嗎,還有小凡姐,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別提你哥!”寧嬸怒氣上心,別過臉。“我只當沒他這個人了。”
“嬸……他總是我哥啊!”
“他不是你哥,他不配你叫一聲哥。”
“嬸,”龔維雪拉拉她身上滑落的被子,坐上牀,“你恨我哥嗎?”
“怎麼能不恨!”寧嬸責怪地面對她,“我沒想到,我一直看着長大的孩子,我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他怎麼能……怎麼能做出這種傷我心的事。”
“嬸,我哥做了什麼讓你這麼恨他?”
“做了什麼?維雪,你也糊塗了嗎?他和那個男人,那個害了我們一家子的兇手在一起,維雪,你叫我,叫我死了怎麼到地下去見你爹媽,我沒有替他們看好維葉,我恨啊,維雪。”
“嬸,”龔維雪低下頭,漸漸有霧蒙了雙眼。“是不是我哥不和他在一起,就是對得起我們大家了。”
“維雪,你----”
“嬸,”龔維雪擡起頭,兩行淚滑落臉龐。“我們放了哥好不好,我們放哥自由吧,嬸。他太累了,太累了,嬸……哥沒有錯,哥只是想和方大哥在一起,哥他有什麼錯,方大哥也喜歡他,比任何人都喜歡他,方大哥……”
“閉嘴,你叫他方大哥,維雪,你讓嬸聽了心裡是什麼滋味!”
“嬸,我不想,不想再看到哥繼續折磨自己,三年了,嬸,哥過得是什麼日子您看不見嗎?”
“維雪!”寧嬸不可置信地望着淚流滿面的龔維雪,“你這是……”
“嬸,如果可以,我真的,真的好希望能回到三年前,三年前我一定不攔着方大哥。嬸,他們愛得太辛苦,太辛苦了,嬸,我們別再用親情來束縛哥了,好不好,讓他也爲自己活一次啊……”
整整三年,她將大哥的懲罰看在眼裡,凌晨五點的追憶,日漸消瘦的折磨,她不知道這份絕望還要持續多久。數不清的夜晚,有多少次她聽見低低的夢語,揪心揪肺的只是那兩個字,“方琰。”
這樣的愛,誰還要去指責,怪罪。
她痛恨極了自己曾經扮演過的角色,不能回頭的錯,只把苦和罪加諸在她大哥身上,她有多想贖罪,看着那形消影瘦,卻總是把寬心的笑容露給她的大哥,自責和悔恨就鋪天蓋地而來。
她們到底幹了什麼!幹了什麼!
如果這一切還不算晚,如果這一切還能挽回、補償,她願用盡一切方法。
把幸福,還給大哥。
“你說什麼,維雪,怎麼連你也說這種話,我是爲了維葉好,我不希望他再繼續錯下去。那條路----”
“嬸,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您還沒看清嗎?三年前,哥就愛上了方大哥,他們曾經有過很短暫的幸福,您知道爲什麼我哥要和子凡姐結婚嗎?”
寧嬸別過臉,無言以對。
“您知道對不對,您也知道,是子凡姐要求我哥娶她。可是,子凡姐,她有愛過我哥嗎,她有哪怕一丁點愛過我哥嗎?如果她有,她不會恨到想要殺了我哥的地步,嬸。”
寧嬸目光閃爍,“那是,子凡她,她不清醒了纔會----”
“嬸,我哥他太善良了,他不忍心拒絕子凡姐,纔會答應這場婚禮。這場無愛的婚禮,最終把所有人都拖向了地獄,您還沒看清嗎?三年前的那一幕,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方大哥的絕望,我哥撕心裂肺的呼喊,嬸,您都親眼所見啊!”
“就算,就算他是,他是真的喜歡你哥,可----他對你叔,對子凡,甚至對你所做的事,維雪,你都忘了嗎?你不恨他嗎?”
“嬸。”龔維雪擦乾臉上淚,握住寧嬸的手,“你知道嗎,方大哥,曾經因爲我哥對他造成的傷害,而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瘋子。”
“啊?”寧嬸深吸口氣,難以接受這樣的訊息。“你說的,是真的?”
“嗯。”龔維雪點點頭,“整整一年,方大哥誰也認不清。他只記得我哥,只記得和我哥在一起的日子。他死死守着和我哥一起住過的房子,哪裡也不去。他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方伯母、方伯父去看他,你知道他說什麼嗎?嬸,他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認不清,他抓着方伯母的手說‘寧叔、寧嬸,求您,求您阻止他們,寧叔,求您,告訴我維葉在哪,寧嬸,求求您’;如果是年輕的女人,他就當成是子凡姐和我,不停說着把維葉還給他,告訴他維葉在哪!嬸,你知道我聽到這些話時。我有多恨自己嗎?嬸,是我們,是我們大家一起把方大哥變成那樣的。方大哥對我們所做的事的確很過份,可是,嬸,難道,我們就有權利去傷害他,而不允許他心裡產生一點點恨嗎?嬸,將心比心,方大哥的家人,該有多恨我們啊!”
在寧嬸昏迷期間,不知道爲什麼方大哥的朋友突然來到醫院,找到她說起這件事。
初聽時的震憾和再次敘述時的無奈同樣讓她的心愧疚不止。
方大哥,那樣一個用驕傲書寫半生的人,爲了她的大哥,竟然會----
寧嬸凝眉低頭,靜靜消化她所聽到的事。
“嬸,你不能接受子凡姐和叔所受到的傷害。其實,都是一樣的,方伯父,方伯母他們又何嘗能原諒我們所做的事。方爺爺、方奶奶都已經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他們在看到方大哥變成那副樣子後,傷心得相繼病倒了。嬸,我經常會想,我們是不是太殘忍了。方大哥,他到底有多愛我哥。這樣的方大哥,我們還要去懷疑他的真心嗎?這樣辛苦的兩個人,嬸,你真的忍心再拆散他們嗎?”
寧嬸的眼眶溼潤了,她擡起手捂住嘴巴。
“維雪,你……別說了……”
“嬸,我知道,要您現在接受我哥和方大哥,實在太困難了。畢竟,叔還躺着病牀上,子凡姐又那樣----可是,嬸,我只希望,您能夠不要再恨我哥。嬸,他太不容易了,他爲我們大家犧牲得還不夠多嗎?我們就讓他自私一回,就讓他幸福一次吧。嬸,我哥不是不管我們,如果他真是那種人,他又何必來求得您的原諒,又何必明知您一定會生氣,也要求得您的原諒。嬸,如果您能平心靜氣地聽他好好解釋,哥他一定願意帶着方大哥來向您贖罪,就算讓他們磕一百個頭哥和方大哥也不會說一句話的。嬸,不管是一年還是十年,只希望終有一天您能給他們這個機會。嬸,您就是我們的母親,做兒子的真的很希望能夠得到您的祝福。嬸,”龔維雪跪在地上,“女兒也求您,求您原諒哥,求您給哥一次幸福的機會。不管是誰對誰錯,這一場恩怨,就此了結,好嗎?”
寧嬸的心在滴血,痛,一次多過一次,她已經分不清是爲誰了。
這個世界改變得太快,快到她跟不上腳步,這個世界是非太多,誰對誰錯,找不到源頭。
她不忍心再看跪在地上請求她的維雪,別過臉去,窗外是一片湛藍的天空,無邊無際。
維葉,她的維葉已經長大了,大到已經不需要她再扎一雙翅膀守護着他。
維葉,一直懂事、穩重的維葉,整整三年隱忍的痛苦,她不是看不見,只是一直選擇無視,以爲自己給他的是最好,安一座親情的牢籠狠心套住他。
那個人,那個人……
“我愛他,他也愛我,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跟他說,我不許他和別人結婚,他是屬於我,屬於我方琰的,他能牽手一輩子的人必須是我!”
“我不會走的,我沒覺得我有什麼骯髒、可恥的,我只是愛他,只是愛上了他,我沒有做錯任何事。”
“不走!”
“不、走!”
“死都不走!”
“伯父,您別再生氣了。我就在外面等着,如果您想通了,就幫幫我吧,我現在能求的,只有你們了。”
“伯母……伯母……你們……你們真的……那麼狠心嗎……我找不到維葉……我只能……只能求你們了……爲什麼……不肯幫幫我……我真的……真的沒有辦法了……爲什麼……還是不肯幫我……我只是……只是愛上了他……只是想和他……和他在一起……不妨礙任何人……想和他在一起……如果你們……不想見到……我……我帶他到國外……不讓你們煩心……可不可以……求你們……求求你們……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無止盡的哀傷,寧嬸心碎地閉上了雙眼。
窗外天空一道白霧劃過,長長的,長長的,帶着轟鳴聲,飛往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