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馮先生
陳禮欽冷眼旁觀,金豬卻不依不饒:“陳大人,彈壓民變本是你洛城府衙之事,從你來這裡到現在,本座還未聽你說過一個謝字。”
陳禮欽冷哼一聲,閉口不答。
金豬氣笑了,轉頭看向陳跡高聲道:“早告訴你莫要摻和此事,你非要摻和,怎麼樣,人家還不領情呢。走,往後我若再參和文官的事情,便是我自己不長記性!”
陳跡搖搖頭:“大人,此事還不能走,還有事情沒做完。”
金豬急聲道:“你搬倒了劉明顯,抓住了景朝司曹,已是大功一件。不出意外,修行門徑很快便會送至洛城。此時抽身而退,往後他們再辦砸了事情便與你無關,你若繼續留在這裡,指不定這些文官還會往你頭上扣什麼屎盆子!”
陳跡不答。
金豬冷笑一聲:“罷了罷了,我不再管你死活,你想留這裡便留這裡吧。往後出了事,可別找我訴苦。”
說着,金豬竟領着天馬轉身離去,西風數次回頭想要勸勸陳跡,卻最終作罷。
張拙放下手中殺威棒,勸陳跡道:“其實他也是爲你好。”
陳跡嗯了一聲:“我懂。”
白粥漸漸濃稠,張拙命人熄滅了鍋底的竈火。
一名官差問道:“大人,放粥吧?”
張拙搖搖頭:“不可,要等粥涼些再說。”
待到放粥時,災民一個個排隊走上前來領粥,有碗的用碗接着,沒碗的便用雙手捧着。
直到這一刻陳跡才知道,張拙爲何要等粥涼些再說,因爲許多災民逃難出來,連只像樣的碗都沒有。
這時,一名漢子捧碗喝下一口粥,驟然將碗摔在地上:“他孃的,這些當官的糊弄我們,竟在粥裡摻了沙子!”
說着,他去拉扯一名雙手捧粥的中年人,將對方手上的粥打散在地:“別他孃的喝了,抄起傢伙跟他們幹,咱衝進城裡好吃好喝,不受這鳥氣!”
那漢子還想鼓動災民造反,可下一刻,周圍排隊的災民竟紛紛衝過來趴在地上,混着泥土將地上的米粥扒進嘴裡,根本無人理會他。
漢子一怔,他回頭朝災民之中看了一眼,緩緩退入人羣之中。
災民中,一些原本蠢蠢欲動的漢子忽然沉寂下來,他們領了粥以後,默默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吞着沙子,將白粥全部灌進了嘴裡,一點不剩。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施粥從卯時持續到辰時,竟是不再有人罵過一聲,陳跡想抓的劉家死士,徹底沒了蹤影。
張拙見狀,對陳跡說道:“你的辦法並未奏效。他們比想象中要聰明一些,一見事不可爲,便立刻蟄伏不動。這些劉家豢養的死士不是莽漢,都是偃師大營裡精銳中的精銳,有勇有謀。”
陳跡朝他拱手道:“如先前所說,現在需要辛苦一下張大人了。”
“哦?”
陳跡解釋道:“素聞張大人有過目不忘之能,經史子集倒背如流,方纔交代張大人留意的細節,可曾記住?”
張拙朗聲大笑:“原是早早便將我這過目不忘的本領算計進去了……放心吧,本官早就將你說的那些人給記住了!隨本官抓人!”
說罷,他領着官差衝進人羣中抓人,短短數個呼吸的功夫,便從災民中揪出一人打翻在地。
那漢子被官差用膝蓋壓在地上,奮力嘶吼道:“大人,何故抓我?”
“你可有父母在此?”
“沒有,草民父母死於洪水中。”
“你可有妻兒在此?”
“沒有,妻兒也死在洪水中了。”
張拙冷笑道:“災民餓了幾日,領到粥皆當場喝完,恨不得再領一碗。你無妻兒父母,接了粥卻沒有當場喝掉,如何解釋?”
漢子叫屈:“大人,單憑這個便要定我的罪?冤枉啊!”
張拙漠然道:“此法可能會抓錯人,但事急從權,且將你們全都抓入大獄再說。若真有冤情,本官自會放你們離去。”
寧可殺錯,不願放過,只能行此特殊手段了。
然而就在此時,劉家死士見張拙行險,竟不再保留。
他們從袖中抽出短刀分散開來,繞過張拙與官差,從災民之中穿梭着直奔粥棚!
張拙豁然回首,這些人竟不是衝着自己來的,而是要殺陳跡!
他對官差怒吼道:“攔住他們!”
官差卻退縮了。
自己一個月俸祿才幾個錢,何必與這種死士換命?
二十餘名死士殺氣騰騰,陳禮欽驟然轉頭看去,卻見陳跡面無表情的站在粥棚之下,冷冷的注視着死士們。
死士越來越近,陳跡卻不退不讓。
下一刻,卻見城牆之上有流星飈射而來,如奔雷般將劉家死士的大腿一一洞穿。
死士們豁然擡頭,天馬竟去而復返。
天馬一襲白衣立於牆垛之上,雙手把持着無形之弓,引弦力射!
流星箭矢迸發之時,狂風捲起,攪動着他衣袂上下翻飛!
陳禮欽驚異不定道:“你方纔暗示金豬與我爭吵後離去,還故意在災民面前提及是你扳倒了劉明顯,便是要以身做餌?”
陳跡平靜看他一眼,又將目光轉回戰場之中。
一顆顆流星箭雨之下,劉家死士無處躲藏。
有人吶喊一聲:“舉盾!”
劉家死士力氣極大,竟硬生生抓着災民背後的衣服提於身前當做盾牌,想要用災民逼迫天馬投鼠忌器。
可哪成想,天馬拉弓未停,那迸發的流星箭矢竟毫不留情的先穿透災民的胸膛,再穿透死士的胸膛。
沒有絲毫猶豫。
人質困境沒有困住天馬半分,彷彿此人骨子裡的血,天生便是冷的。
又彷彿他眼裡從未有災民,只有災民背後的死士。
這便是司禮監飽受詬病之處,如金豬所說,內相養人如養蠱,天底下再沒有比他們更毒的蠱蟲了。
“撤!”劉家死士轉身逃命,上三位生肖無所顧忌冰冷出手,他們升不起半分鬥志。
張拙拎起一柄腰刀怒吼一聲:“別叫他們跑了!”
城門洞裡響起鐵蹄聲,金豬一馬當先衝出來,領着密諜衝殺而至,從背後將死士一一追上,砍翻在地。
陳跡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大局已定。
不知過了多久,張拙與金豬押着劉家死士回到粥棚時,得意洋洋炫耀道:“剩餘六名活口,小子,趕緊審一審,看看他們的幕後主使……咦,人呢?”
此時粥棚下,哪裡還有陳跡的身影?
張拙看向陳禮欽:“人呢?”
陳禮欽答道:“他說還有要事在身,先行離去了。”
張拙捋了捋鬍鬚惋惜道:“可惜可惜,還想與他多聊幾句呢。”
陳禮欽有些疑惑:“張大人與他相熟麼?”
張拙想了想說道:“感覺要比你熟一些了。”
金豬轉身便在粥棚裡,硬生生拔掉劉家死士所有指甲,竟是當場刑訊起來:“說,此事何人指使?是不是劉明顯!”
劉家死士一言不發,只惡狠狠的盯着場間所有人,帶目光掃到金豬時,奮力吐了口唾沫:“閹黨,鷹犬!”
金豬嘿嘿一笑:“夠硬氣,來人啊,給我拔掉他這一口黃牙,好叫他以後只能吃口軟飯!”
可話音剛落,卻聽城門洞傳來馬車輪子壓在石板路上的聲響。
金豬轉頭看去,只見一架馬車緩緩駛出城門,在粥棚前停了下來。
一位身着青衣儒衫的中年書生坐在車伕的位置上,笑着說道:“金豬大人,好久不見了。”
金豬眯起眼睛,如臨大敵:“馮先生。”
青衣儒衫的馮先生跳下馬車,拱了拱手:“車裡有一份送給大人的禮物,自己看看吧。”
金豬擡頭看了一眼城牆之上的天馬,這才慢慢湊上前去,用刀尖挑開車簾:“劉明顯?!”
馮先生拱了拱手,笑容春風和煦:“我家老爺說,此逆子一心誅殺景朝賊子卻險些釀成大禍,在家中畏罪自殺了。”
……
……
安西街上,陳跡摘去斗笠狂奔着,他明明路過太平醫館卻沒進去,而是繼續低頭趕路。
他在一家小小的書館門前站定,擡頭看着“知行書院”的牌匾,屋裡傳來渾厚的讀書聲“《詩》雲:邦畿千里,惟民所止……”
陳跡整了整身上的衣物,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擡腳跨過門檻。
走至後院,卻見一位藍色儒衫的中年人手持經卷,踱步時郎朗有聲。
應是王道聖無疑。
院子裡,陳問宗、陳問孝、張夏、世子、白鯉郡主跪坐在草墊上,白鯉郡主回頭見是陳跡趕來,當即面色一變,給他使眼色。
此時,王道聖擡眼看向陳跡,放下手中經卷,不疾不徐的問道:“你便是陳跡?”
陳跡嗯了一聲:“先生抱歉,我有要事處理,所以遲到了。”
“何等要事?”
“先生抱歉,不能說。”
王道聖淡然的揮了揮經卷:“前堂面壁站着去。”
“好。”
陳跡走回前堂,面對牆壁,聞着一屋子的書卷氣,只覺得疲倦襲入腦海。
兩天兩夜,便是行官之軀也頂不住了。
不知何時,他聽着院子內的讀書聲,腦門抵着牆,緩緩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