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口含天憲

簡陋的茅草粥棚下,官差壘起青磚竈臺,八口滾沸的大鍋飄出淡淡米香味。

王道聖對官差耐心解釋道:“大災之年,即便沒有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也必有青樓來買女童。放心,我不與你爲難,你且將我名字報與張大人即可,我與他也算是老相識了。”

正當陳跡以爲官差還要反駁時,卻見官差已經偃旗息鼓,神情訕訕道:“原來是王大人,卑職有眼不識泰山!”

陳跡小心問道:“郡主,王先生很出名嗎?”

白鯉詫異的瞅了他一眼,輕輕湊過身子低聲道:“王先生的名字你都沒聽過嗎?早些年他考中榜眼的時候就已經聞名天下了。”

陳跡嗯了一聲,他倒是真不知道自己這位新老師有這麼大的名頭,只是報出名字便能讓府衙官差客客氣氣。

此時,官差看着王道聖,有些爲難道:“王大人,登記造冊的事,我們可以去做,但您也看見了,粥棚這裡的官差也就十幾號人,待會兒施粥都忙不過來,可否等我們調些人手再說?”

王道聖看了一眼粥棚,又看了一眼官差的人數:“你們且去登記造冊,粥棚由我們來。”

官差怔了一下:“大人,打勺子施幾千份粥是個力氣活,怎能讓您代勞?”

王道聖沒有回答他,而是看向陳跡等人,“你們有沒有問題?”

陳跡答道:“先生放心,我沒問題!”

白鯉也笑吟吟的挽起袖子:“先生,我也沒問題。”

張夏見狀,當即將棗棗的繮繩拴在粥棚旁,也挽起袖子走過來:“先生,我們沒問題的。”

這時,世子說道:“人不夠。”

粥棚外的牛車上,陳問宗默默看着這一幕良久無言。

待到世子將目光掃過來,他當即要站起身,卻被陳問孝扯着胳膊拽了回去:“哥,你幹嘛?咱們是來遊學的啊。又不是來做苦力的。我見過那些官差施粥,舀幾千勺粥,舀得胳膊都腫了,一般都是府衙裡不受待見的官差,纔會被派來做這種天寒地凍的苦差事。”

陳問宗神色肅然:“無需多言,你我讀聖賢書十餘載,豈能連這點是非都分不清楚?先前我沒下車,那是因爲陳跡自己犯了錯,其餘人不必因他受累。可如今是爲百姓做事,你我豈可退縮?鬆手!”

他甩開陳問孝的手,跳下牛車,挽起袖子:“先生,我也來幫忙。”

陳問孝孤零零一人坐在板車上,猶豫半晌,最終還是低着頭跳下牛車,與陳問宗站在一起。

王道聖掀開一隻鍋蓋,卻見雲霧般的蒸汽升騰起來。

待白氣散去些,衆人卻皺起眉頭,“米湯寡淡,一眼便能看見鍋底的米粒。”

陳問宗面色凝重的看向官差:“粥澤呢麼這麼稀?我朝鐵律施粥時插筷不倒,你們怎敢煮這麼稀的粥?”

官差嚇得臉色慘白:“可不是我們要煮這麼稀的粥,是張大人這麼吩咐的啊、”

“張大人?”

“沒錯!”

官差解釋道:“張大人說糧食不夠了。想要讓城西,城南百姓熬過冬天,萬萬不可熬稠粥。真要按朝廷的規矩去施粥,只需十五日,粥棚便會斷糧!”

“洛城糧倉裡也沒糧了嗎?”

陳問宗疑惑:“我記得秋糧上個月剛剛運到洛城。”

官差趕忙回答道:“張大人說,官倉裡的糧食不能再動了。若軍令來調糧,糧倉裡卻沒有足夠的糧,那是要掉腦袋的。”

“就沒有其它辦法了嗎?張大人呢?”

“張大人說去想辦法了。”

張夏好奇道:“那陳大人呢?我記得陳大人最講原則,他肯定不會坐視不理吧。”

官差遲疑。

張夏急性子追問:“你倒是說話啊!”

官差支支吾吾:“張大人找了一羣訟棍和老光棍去衙門打官司。將陳大人拖在府衙裡了。”

張夏一怔:“啊這……”

王道聖擡手止住交談:“官差且去登記造冊,這邊有我們來施粥。”

說着,他開口對災民說道:“上前領粥,老弱婦孺優先。”

只聽那聲音向外飄搖,明明並不大的聲音,卻硬生生傳出數百米去。

陳跡一驚,他看見災民慢慢站起身來,竟真的一個個讓老弱婦孺走在了隊伍最前面。

他在西城門前見過施粥,他也知道災民是什麼樣的。

大家餓成這副皮包骨頭的模樣,誰還顧得上尊老愛幼?

可王先生只一句話,便起了作用、難道王先生也是行官?

陳跡默默看向世子與白鯉:“王先生方纔……”

白鯉小聲道:“我父親說先生走得是聖賢之路,口含天憲,可教化衆生呢。不過他也說過,先生還有些事情沒想明白,所以算不得真正的聖賢。”

陳跡看了王先生一眼,默默抄起碩大的木勺子,挨個給排隊的災民舀米粥。

那木勺子對女孩子來說太沉了。

白鯉只揮了幾十下便胳膊酸的有些擡不起來了。只能咬牙堅持:“要是貓兒大哥在這就好了。他的力氣使不完。”

而陳跡忽然發現,當他一勺一勺將米粥舀給災民時,體內那二十六盞爐火顏色竟變化了一些,雖然極少,極慢,但這每一分變化都是實打實的。

就彷彿倒焰窯的火候一樣,劉百度時是櫻紅色,九百度時是橘黃色,一千三百度之上時便會變成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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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盞爐火初燃時是櫻紅色,如今那紅色正一點一點淡去。

隨之而來的,則是更加磅礴的生命力。

陳跡響起,當初自己在青山夢境裡,曾有一刻渾身爐火盡燃燒而起,那時的爐火,正是白色。

奇怪!

爐火爲什麼變了呢?

難道是因爲自己在幫助災民?

可自己先前在西城門時,不也幫助過災民嗎?

等等!

此時與彼時唯一不同的是,彼時自己是蒙着面的。

未等陳跡想明白,城門外響起吱呀呀的木輪聲。

只見數十輛板車拖着一袋袋糧食駛出城外,後面還跟着一頂官轎。

糧食在一輛輛板車上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丘。

連那頂官轎都被襯得有些不起眼了。

下一刻,轎伕將轎子放在地上,張拙一身紅衣官袍,志得意滿的邁出轎子。

他看向粥棚下的重任,驚奇道:“咦,你們怎麼在此?”

張夏一陣風似的衝上前去,抱着他的胳膊:“爹,您又從哪找來這麼些糧食?”

張拙樂呵呵的捋了捋鬍子:“你爹我用仙術變出來的。厲害吧?”

張夏豎起大拇指:“厲害。”

王道聖走至板車邊上,隨手捏了捏麻袋便心中有數:“比官糧新鮮,這是商賈今年剛囤積的秋糧,他們竟然願意捐給你,不,是你買來的。”

張拙樂了:“你帶兵幾年,竟還能隔着麻袋就摸出糧食新鮮不新鮮?我還當你早就讀書讀成書呆子啦!”

王東昇卻笑不出來。

他皺眉看向張拙:“揚州任上時,你便因此做過出格的事,離任之後,參你的奏摺如雪片一樣飛進京城。若不是徐閣老將你買爵鬻官之事壓下,你恐怕已經鋃鐺入獄了。可你總是這麼做。早晚會出事的。屆時,有御史言官查出端倪,只需在御前參你一本,你便功虧於潰了。”

張拙神情倨傲,氣焰彪炳:“徐閣老只要還是內閣首輔,便沒有哪個御史言官敢來參我。”

王道聖嘆息:“若徐閣老不是內閣首輔了呢?”

張拙得意道:“那時候,我便是內閣首輔了。”

王道聖輕輕搖頭,再次言道:“即便是一朝閣老也很難一手遮天。董時寫信給我說,他已經升監國侍御史,正要巡察你在揚州任上的事情。他與徐家不合已久,若他……”

張拙不耐發的揮了揮袍袖。

他見周圍沒有官差與災民,頓時怒道:“你不過比我年長几歲而已,莫要老是說教我。我拿貪官污吏的錢辦百姓的事,何錯之有?我若不這麼做,這些災民吃什麼喝什麼?等朝廷的銀子嗎?那得等到什麼時候?災民早就餓死了。”

陳跡聽聞此言,忽然想起關於張拙的傳言,還有元掌櫃的那本賬冊,終於意識到這批糧食從何而來。

卻聽張拙繼續對王道聖說道:“你若看不慣我,大可以向董時檢舉揭發我。我且問你一句。你想不想這些災民活過這個冬天?”

張拙與王道聖二人相視而立,一人身着鮮亮的紅衣官袍,胸前補子上的白鶴栩栩如生,一人身着藍布儒衫,漿洗得褪了色。

彷彿命運裡本不該走在同一條路上的人偶然相遇,針鋒相對。

衆人屏氣凝息,猶如面對這兩座大山壓下來,連大氣都不敢出。

最終,卻聽王道聖輕聲道:“我與董時相熟,過幾日遊學回來便給他去一封書信,讓他莫查揚州之事。”

張拙哈哈大笑着拍了拍王道聖肩膀:“我就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與那些腐儒不一樣。董時敬仰你的學問,執弟子禮,你若願意開口,他肯定罷手。待你遊學歸來,我去尋你飲酒。”

王道聖隨手將張拙的手拍下去,“你遲早有一天要在此事上栽大跟頭。”

張拙面色一變:“你這張嘴可不能亂說話。快呸呸呸。”

王道聖懶得理他,轉身走去粥棚,繼續給災民舀粥:“放心,我沒那麼厲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