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個世界,陳跡對曾經的自己一無所知,只能從別人透露的信息中,一點點拼湊自己。
如今,關於他的過去,正在越來越完整……也越來越驚悚。
景朝諜探?自己真是景朝諜探?!
對於陳跡來說這是最壞的結果,彷彿行走在刀尖懸崖之上,身側便是萬丈深淵,不管跌墜左邊、亦或右邊,都是萬劫不復。
怎麼辦?
陳跡背後抵刀之人平靜道:“不要輕舉妄動,不然會死。”
聲音乾澀沉悶,卻有着絕對的自信。
對方定是修行已久的行官,是景朝軍情司的大人物!
陳跡身形未動,卻聽掌櫃說道:“司曹大人,我已經確認過,周大人出事當晚與這小子傳遞情報。如今周大人闔府上下全部失蹤,唯有這小子還活着,必是出賣了我們。”
軍情司司曹將冰涼的刀刃緊緊貼在陳跡脖頸上,凝聲問道:“有什麼話說?”
陳跡思慮急轉,最終鎮定道:“我到周成義府上那晚,他已經被白衣巷翠竹苑的瘦馬出賣,雲羊與皎兔這才找上門來……何談是因我變節而死?”
掌櫃凝聲道:“那你又是如何活下來的?皎兔與雲羊出了名的嗜殺,你若不變節立功,何以活到現在?你已背叛景朝!”
掌櫃剛纔捱了一腳,此時說道怒處,趁機上來一腳踹向陳跡的肚子,將陳跡踹彎了腰。
陳跡想要還手,卻不防身後之人一腳踹在他的腿彎處。
卻見陳跡膝蓋一軟,差點跪於地上。
可他硬生生撐住,膝蓋還未挨地,便站起身來。
軍情司司曹再踹數腳,陳跡每次都還未跪下去,便又掙扎着站起來。
司曹見狀,便以巨力按壓他的肩膀,然而這次陳跡寧願拼着肩膀骨折,膝蓋也不彎曲一分。
他直挺着身子,直勾勾看着掌櫃狠聲道:“不管你們折磨我多少次,結果也都是一樣的。我只問一個問題,若我已變節,爲何你還能活着與我說話?!”
掌櫃面色一滯。
這便是他們沒有立刻殺掉陳跡的原因了,雖然一切跡象都表明陳跡已經變節,但偏偏除了周成義與劉什魚以外,所有人都安然無恙。
以陳跡的身份,若他變節,對整個洛城的軍情司系統都是一場災難。軍情司必須確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庫房堆滿了藥材,顯得有些擁擠,三人在屋裡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能聽見。
陳跡緩緩舒一口氣,以雙指捏着刀刃,將夾在自己脖頸上的匕首推開一些:“不問青紅皁白便要殺我?且讓我把話說完。我到周府之後,與周成義還沒說幾句,雲羊和皎兔便登門了。周成義自知無望生還,便讓我自保。後來他吞毒自殺,我則以醫館學徒的身份活下來,密諜司現在還不知曉我的真實身份。”
說罷,他竟不再看百鹿閣的掌櫃,而是轉身直面身後那位軍情司司曹:景朝軍情司潛伏在寧朝的三號人物!
卻見這位司曹身着灰衣,一幅樸素打扮,胳膊肘部、膝蓋處還各打着兩塊補丁。
詭異的是,司曹面上帶着一個薄薄的木面具,面具鐫刻青面獠牙,恐怖猙獰。
還未等他開口說話,卻見司曹擡手,精準擊打在他脖頸上,將他擊暈過去。
……
……
待到陳跡悠悠醒轉,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被人倒吊在哪裡,頭上還蒙了一塊黑布,眼前一片黑暗,手腕像是被割了一條口子似的疼痛着。
他聽見粘稠的滴答滴答聲,彷彿自己的血液正一滴一滴落下。
那滴答滴答的聲響,彷彿生命的倒計時一般,令人心生恐懼與緊迫。
可陳跡反而鎮定下來了。
“按照流血的速度,你只有兩刻鐘可活,”司曹的聲音由面具之後傳出,有些沉悶:“現在我問你,密諜司向來寧殺錯、不放過,就算他們不知曉你的諜探身份,也一定不會讓你活着。你告訴我,他們憑什麼放了你?” www¤тt kān¤¢ ○
陳跡在黑暗中解釋道:“因爲我立了功。我以明礬爲線索,以醋刷紙,找出了宣紙鋪給周成義的那封密信。”
司曹沉聲問道:“如果你說的是實話,那你展現出的能力,與你醫館學徒身份不符,雲羊與皎兔一定會懷疑!元明,他來時確定無人跟梢?”
掌櫃搖搖頭:“沒有。”
“再確認一次,看看此時百鹿閣附近有沒有出現陌生面孔。”
“明白。”
名爲元明的百鹿閣掌櫃立馬推門出去,站在院中,以一支銅哨發出清脆的燕子叫聲。
很快,百鹿閣外東南西北方向,又有燕子叫聲依次傳了回來。
掌櫃回到屋內,面露疑惑:“司曹大人,周圍布控的兄弟們彙報,確實沒有人跟着他。”
司曹陷入沉思:“你憑什麼能獲得密諜司的信任,竟然連個盯梢的都沒有?”
陳跡也陷入沉思,是啊,我憑什麼……
自己好像突然就獲得了雲羊與皎兔的信任,不僅可以前往內獄,甚至還可以隨意調閱卷宗。
那些卷宗是密諜司的重中之重,若雲羊與皎兔還懷疑自己是景朝諜探,絕不可能交給自己查看。
爲什麼呢?
等等,是因爲那個詭異的夢。
陳跡回憶起那個夢裡,對方曾掌控他的潛意識,回答了一些問題。
而他當時僥倖通過審訊,是因爲……他當時確實不知道自己就是景朝諜探啊!
好險,自己竟陰差陽錯的躲過了審訊!
滴答,滴答。
那血液落下的聲音還在繼續,如在催命。
陳跡面色平靜,語氣卻急促說道:“我先前做了個夢,夢裡有人不斷問我是不是景朝諜探,當時我心神幾乎要失守,但最終還是守住心神回答‘不是’。”
司曹似有些驚訝:“夢雞親自出手了?你竟抵禦了夢雞的審訊。”
然而司曹並未徹底相信。
陳跡感覺胳膊一疼,像是再次被刀割過似的。
那鮮血滴落的聲音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血液如一條細線傾注到木盆裡的聲響,啪嗒啪嗒催個不停。
司曹平靜道:“不論你說的如何天花亂墜,都可能是密諜司教你編排好的。若要我相信,便證明你對景朝依然忠誠,若你無法證明,我只能殺了你,相信你舅舅也會理解我的。”
陳跡怔了一下,舅舅?
此時,掌櫃說道:“大人,別跟他廢話了,密諜司放他活着一定有陰謀。若再放他回去,說不定哪天百鹿閣都毀於一旦,這是咱們在南方最重要的產業之一啊,許多人都要靠百鹿閣養活。”
司曹不答,只是等着陳跡回答。
陳跡閉上眼睛,腦海中思索怎麼才能證明自己依然忠誠於景朝?
再睜眼時,他斬釘截鐵道:“我在劉什魚家中看見了那本用反切法藏匿信息的《近思錄》,但我並沒有交給雲羊與皎兔。書中,劉什魚透露有王府大人物在與我景朝軍情司聯絡,還透露整個劉家都已倒向景朝,若將此書交出去,恐怕劉家難逃一劫!”
司曹呼吸一摒:“《近思錄》在哪?”
“燒了。”
司曹微微眯起眼睛,目露兇光,靜靜地思索着什麼:“這一點你倒是沒有說謊,密諜司確實沒找到那本《近思錄》,事後我潛入劉什魚府邸想要找它,也沒找到,原來是被你提前藏匿起來了,很好……”
陳跡心中一凜,景朝軍情司竟然知道密諜司沒有拿到《近思錄》?難道當晚還有其他諜探在劉家宅邸內?!
正當司曹思索時,掌櫃急聲道:“司曹大人,這小子哪怕說得天花亂墜,也改變不了他出賣同僚的事實。您可知,劉家宣紙鋪被查抄之後牽涉甚廣,不僅害死了劉什魚,還險些釀成大禍!”
陳跡倒懸與房樑,肅然問道:“敢問,我景朝還有誰獲得過密諜司十二生肖的信任?還有誰能躲過夢雞的審訊?”
司曹眼神起了變化。
夢雞已是軍情司滲透密諜司的最大阻礙之一,多少諜探前仆後繼的想要滲透密諜司,卻最終倒在夢雞面前。
如今陳跡逃過對方審訊,或許真的是個機會。
可是,怎麼才能確定陳跡真的逃過了審訊?
陳跡許久聽不到司曹回答,最終押上重注:“給我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內,我能證明自己沒有變節,證明我對景朝的忠誠。”
司曹思慮片刻,轉頭看向掌櫃:“傳信出去,我要見一下‘長鯨’,有重要事情交代給他。”
掌櫃欲言又止,但還是轉身出了門。
司曹在房間裡沉默許久,終究割斷繩索,將陳跡放了下來。
他緩緩將匕首收於袖間刀鞘裡:“此次來寧朝,你舅舅曾讓我代他照顧你一下,卻沒想到遭遇這樣的變故。你放心,若真如你所說,我非但不會殺你,還會保你。可如果你騙我,別怪我翻臉無情。”
陳跡摘下蒙在頭上的黑布,卻見他依然在藥材庫房裡,而司曹手中提着一隻雞,雞血已傾注在木盆之中。
陳跡心中並不意外,卻仍舊故作驚訝的摸了摸胳膊,方纔疼痛之處卻沒有傷口。
司曹平靜解釋道:“我還指望你滲透密諜司,自然不會隨意在你身上留下傷口引人懷疑。另外,看在你舅舅的面子上,我願意給你自證的機會。”
自己舅舅竟不是寧朝人,而是景朝人?那自己最起碼也有景朝一半血統。
陳跡原以爲景朝會是遊牧民族,生長模樣與寧朝會迥然不同,可是以他的長相來看,寧朝與景朝分明同根同源,與他對世界的判斷完全不同。
一時間,他只覺得自己身份再次撲朔迷離起來,難怪對方先前會說……
“背叛了你的身份,背叛了你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