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院哭聲一片,不時有郎中提着藥箱進進出出,出來的郎中長吁短嘆,連連搖頭。倏地,一把劍攔住郎中的去路,郎中渾身一顫,又聽一陣嬌軟的聲音道:“青塵,別嚇着老人家。”
劍便入了鞘,郎中拍着心口,不滿道:“原來是兩個黃毛丫頭,攔着老朽作甚?”
風竹笑道:“老人家,裡面那位……得的是什麼病?”
“病?”郎中擺擺手,“恐怕不是病。”他狐疑的看了眼青塵,心裡直犯嘀咕。他也沒聽說,這將軍府有女子習武,難不成……“你們是誰?”
“我們是莫夫人的貼身侍女,老人家應該聽說過,夫人與公主情同姐妹。所以……”風竹壓低聲音道:“裡面人多口雜,老人家不敢多言情有可原。”說着,解下腰間錢袋,塞進郎中手裡。
“這……”他確實聽說過,莫家這兩位新婦關係甚好,方纔也見莫夫人神色悲慼,他也打消了疑慮,掂了掂錢袋,揣進袖裡,四顧無旁人,他小聲道:“說來奇怪,這位公主脈象無異,只是稍微有些體虛,可看上去,像是……”他正琢磨如何形容。
只聽風竹道:“中邪。”郎中一合掌,“不錯。”一聽有人來了,風竹和青塵躲到一邊的樹後,示意郎中快走。
郎中正色,擡腳往外走。又是熟悉的一幕,一把劍橫在他身前攔住去路。郎中大概在想是不是今天出門沒看黃曆,他看眼前這姑娘有些眼熟,身後跟着兩個丫鬟,裝扮又像是府裡的小姐,他遲疑道:“小姐攔着老朽,是想問公主的病症?”
莫雨鶴收了劍,朝丫鬟眼神示意,丫鬟便捧着一隻鼓囊的錢袋,遞給郎中。
“老人家,我是莫三小姐。裡面人多眼雜,想是有許多話不方便說,不知,可否通融……”
郎中躬身朝她行了禮,如實道:“公主的脈象並無異常,老朽才疏學淺,告辭。”
丫鬟“欸”了一聲,想要去攔,莫雨鶴淡淡道:“罷了,想來也問不出什麼,我們走吧。”
“小姐。”一旁的丫鬟嘟囔道:“小姐就別擔心了,夫人那麼聰明,就算公主有詐,也騙不過夫人的。”
莫雨鶴點了一下丫鬟的頭,道:“我是擔心大哥,若是公主出了岔子,將軍府難辭其咎。”
她們走遠後,風竹才與青塵從另外一條路回南院,風竹道:“這三小姐,似乎很關心姑爺啊。”
青塵道:“三小姐說,府里人人逼他學習如何做一個大家閨秀,只有姑爺,讓她做自己喜歡的事。”
風竹瞧着她壞笑:“青塵啊青塵,怎的一提到三小姐,你的話就多了。難道你——不喜歡殘月了?”
“你!”青塵本來在說正經的,被她這樣一攪和,又氣又羞,腳下生風似的甩開了她。
風竹摸摸鼻子,這青塵是怎麼了。她追上去,笑着連連賠罪,青塵恍若未聞,不想理她。
“你瞧瞧你,臉拉的比驢臉還長,師姨勸你,還是得多笑笑,不然容易老。”
“……”
“俗話說得好: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你天天冷着臉,誰會喜歡你。”
“……”
風竹不依不饒,說得唾沫橫飛:“好啦好啦,我以後不打你的趣了,你就別生氣了。”
青塵忽然頓住腳步,風竹差點撞上去,她賠着笑臉,以爲青塵會說“好的,我原諒你,以後可不許瞎說”這類話,哪知青塵冷冷道:“我與殘月,這輩子都不可能在一起。”
風竹“啊”了一聲,接過她的話就問了句爲什麼,青塵還真的回答了,而且很嚴肅,很認真,“道不同,不相爲謀。”
哪兒不同了,不都是又面癱武功又好嘛。風竹搖搖頭,她倒是覺得這兩人絕配,可青塵無意,她也不好再說什麼。
晌午時,洛韶容纔回來,莫微將她送至門口,順道問風竹:“你們見了玉王,他可說了什麼?”
風竹笑道:“玉王說很喜歡那盞花燈,以前在城裡從未見過,還問起教我制燈的是誰。”
“你怎麼說的。”洛韶容笑問她。
風竹道:“屬下說,是在梅嶺鎮學的,所以與京城的花燈稍有不同。”
莫微笑了笑,讓洛韶容好好歇息便回了屋。關上門,他笑意驟無,殘月早已提着兩盞花燈在屋裡等候,見他來了,道:“屬下仔細比對過,風竹製的燈確實更精美些。”
“曉風怎麼還沒回來。”莫微拿起風竹製的燈細細看了,聽殘月道:“曉風回了信,說在梅嶺鎮遇到少卿一行人,似乎是在查血靈失蹤之案,便決定留下再觀察兩日。”
“万俟笙?”莫微看向殘月,“聽說那些搶劫的人沒留下任何線索,他們怎麼查到梅嶺鎮去的?”
殘月搖搖頭:“等曉風回來,問他便是。”
“我猜到風竹會說是在梅嶺鎮學的制燈,特意讓曉風去梅嶺鎮買些花燈,怎會這麼巧遇到万俟笙呢……”莫微若有所思,狐疑道:“賊喊捉賊。”夫人能設計誣陷南宮玥盜了血靈,那麼也能再劫回血靈嫁禍於人,這樣的話,暮雲寨就安全了。
“這些日子,夫人可有異常?”
“自夫人受傷回府後,只去過一次碧落庵,其餘日子都在府裡,並無異常。”殘月忽又想起夫人偶爾會去膳房搗鼓些飯菜,說是暮雲寨特色,還盛情邀請他品嚐。不過……這也不算異常吧。他和曉風,偶爾也會去開小竈。
碧落庵。莫微想起,自己是在碧雲寺遇見的洛韶容,仔細一想,那日洛韶容說,後背上刺字爲證,還送他玉環爲信物。
洛韶容的背上覆滿疤痕,即便是真的刺了字,也瞧不出什麼。
“讓你套青塵的話,如何了?”
殘月心裡像是紮了根刺,他一瞬的猶豫,卻逃不過莫微的眼睛,“青塵入暮雲寨五年,兩年前拜了個師父,今年才做陪嫁丫頭跟隨夫人。”
“沒了?”莫微幽幽問道。
“沒……沒了。”
“緊張什麼。”莫微笑了笑,看他低下了頭,不緊不慢道:“聽曉風說,你傾慕青塵,是真是假。”
殘月將花燈放到一邊,跪了下來,他擰着眉,道:“屬下只是爲了套話才接近青塵,並沒有別的心思。”末了,又補一句:“屬下的命是將軍救的,屬下絕不會做少爺不讓做的事,也不會動不該動的情。”
“不。”莫微伸手扶起他,拍拍他的肩,“若你真的喜歡,那可是樁好事。你……”莫微在他耳邊吩咐幾句,殘月聽完呆若木雞,良久纔回過神來,喜道:“謝少爺。”
這邊,洛韶容聽完風竹的話,欲哭無淚,只覺頭痛欲裂。她看青塵心不在焉,支了風竹去幔帳外。
青塵被她拉着坐到榻上,強顏歡笑,洛韶容道:“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屬下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明明洛韶容的手冷如白玉,青塵卻覺得被她握着的手熱出了汗。
洛韶容微微一笑,放開了她的手,“你說,我聽。你不說,我不逼你。”
青塵沒想到小姐如此善解人意,心道若是再隱瞞就是對不起小姐的信任。她淡淡道:“殘月曾向我打聽小姐和寨裡的事,還問我……能不能……”那句話實在難以啓齒,青塵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口。
“他問你,能不能放下過去,嫁給他。”
青塵猛然看向洛韶容,又撲通一聲跪下,她慌忙說道:“屬下絕不敢有這種心思。”
看她反應,洛韶容知道自己說對了。她一隻手搭上青塵的肩,笑道:“有個小任務,需要你完成……”洛韶容甫一說完,青塵就抱拳說了句“遵命”。別的事她或許會猶豫,可這事,她勢在必得。
她走後,風竹隨後進來,笑道:“小姐,青塵看起來挺高興的,你跟她說什麼了?”
洛韶容笑問:“她一直板着臉,你從哪兒看出她高興的?”
“我感覺她挺高興的。”風竹說完,洛韶容就笑出了聲,道:“你長大些就會明白,愛,其實是一場賭約,先動情的,註定會輸。”
風竹一驚,“那青塵……”
“用情至深的,會輸得更慘。”洛韶容眼神一冷,“我有把握,而且是……十成把握。”五成來自青塵,五成來自殘月。
戰場上撿回的孩子,可都逃不過幼年心理創傷,雖然過了十幾年,看似結了疤,放下了過往。一旦撕開,第二次傷害可是比第一次更難以癒合。這就是他的弱點,這就是這場賭約的關鍵。
青塵雖然也有不美好的童年,比起殘月又有不同。洛韶容在選人進入試煉場時,大多選的是揹負深仇大恨的,沒有任何一種感情,比得過恨意,恨意能讓她們心甘情願成爲洛韶容的刀,洛韶容教她們武功,讓她們變強,甚至不惜一切代價爲她們報仇。
沒有人能猜透洛韶容在想什麼,她們只知道,這個人豁出性命幫她們,她們理應回報,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風竹恍然大悟,她以爲,小姐只是讓青塵騙取殘月的信任,從此入手,調查莫微。
可洛韶容不這麼想,她站起身,淡淡道:“生辰那日,我們回寨瞧瞧。”
“姑爺能答應嗎?”
“帶他一起回去。”
程子瑜被莫雨鶴撓得破相之後,她一腔委屈無處說,天天戴着一張醜煞人的面具來南院找莫微說理,莫微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功夫管她。勸導程子瑜的事,莫微就推給了洛韶容。
於是,洛韶容揉着額角聽完她說的話,程子瑜又指着在一旁擦劍的青塵,鬼哭狼嚎道:“表嫂,就是她對我下狠手,這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表嫂縱奴行兇呢。”
自程子瑜知道那日讓她顏面盡失的女子只是個陪嫁丫頭後,氣得咬碎一口銀牙,逮着機會就想收拾她。可打又打不過,罵了她也不聽。她就只能求洛韶容教訓她,畢竟,洛韶容可不能爲了一個丫鬟,去得罪莫微的表妹。
洛韶容被她嚷的頭疼,淡淡道:“依表妹所見,我該如何處置這個‘刁奴’呢?”
表嫂果然不敢得罪她,她也不哭了,趾高氣昂道:“下人對主子動手,理應杖責五十,該如何處置,還請表嫂定奪。”
風竹看到小姐的眼神變得慈善悲憫起來,就知道,小姐生氣了。
寨里人都知道,小姐自小一副笑面,若是有人惹着她了,她便會露出這樣悲憫的笑容,教訓得那人再也不敢到她面前觸黴頭。
“杖責可不行,這快過年了,影響她走路該如何是好。”
程子瑜道:“那就掌摑。”總得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長記性才行。
“掌摑?”洛韶容似乎在思慮,“掌摑好,若是打得破了相,戴張面具便可……青塵,過來。”
“是。”青塵放下劍,走到洛韶容身後,只聽洛韶容問道:“表妹,可是掌摑五十?”
掌摑不比杖責,程子瑜道:“若是掌摑,可得是一百,不然,這刁奴怎麼能長記性。”
風竹聽了幾乎想笑,拉着兩個擦桌的小丫頭退到屏風後,戲謔道:“你們見過竹梨花嗎?”
翠痕道:“只在小姐成親那日見過。”紅袖點頭附和:“竹梨花可好看呢。”
風竹嘿嘿一笑,“閉上眼,讓你們聽聽竹梨花響。”
兩人疑惑的看着風竹,這時,“啪”的一聲,清脆響亮,隨着一陣尖叫,又是“啪”的一聲,三人探出頭看着外面的動靜。
只見洛韶容坐在矮榻上,程子瑜被捆在梨木椅上,椅背抵着牆,她的面具在青塵手裡,而青塵面上波瀾不驚,出手卻毫不客氣。一巴掌扇過去,程子瑜的臉就腫了起來。
可憐如程子瑜,想開口求饒,還未吐出一個字,臉就被打得一歪,眼花耳鳴腦子發懵。她只能依稀聽到洛韶容輕緩的聲音,像是來自天堂,又像是來自地獄,如梵音,亦如邪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