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愁(1)

他手拿一把小扇,火燒得很旺,也許是覺得熱,他將披風搭在椅背上,時而噘着嘴吹吹溢出藥罐的水汽。

褚緋顏沒忍住“嘶”了一聲。而後男子轉過臉來,眉毛揚起,笑道:“醒了?”

極好看的眉眼,笑容清澈如春水。褚緋顏不知怎麼怔了怔,臆想連篇時,男子放下小扇,走過來,伸出白皙的手撫上他的額。

掌心粗糙而溫暖,褚緋顏仰着頭,喉嚨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修離轉憂爲喜:“不燒了!”

他發燒了?褚緋顏愣愣看向他,居然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迎上他的目光,修離淡淡一笑,低身行禮,“顏公子……或是說顏王,幾年前,你我曾在鳳仙閣對弈。”

鳳仙閣,那位俊逸脫俗的白衣書生!一瞬間,時光像是倒回到四年前。

時下,京城有“三君子”,莫家大公子莫微,鄧家大公子鄧玉初,三王爺褚緋顏。褚緋顏志趣高雅,癡迷棋藝,在鳳仙閣備下雅間與人對弈。他在門前佈下棋局,破解者便可進雅間,鳳仙閣一時門庭若市。

入京趕考的一行書生自然也有這樣的雅趣,修離躍躍欲試,輕而易舉解了棋局,掌櫃親自引他進到顏王的雅間。

兩名少年初見時,便被對方的風采所折服。褚緋顏玉白錦衣,髮帶束髮,俊朗的面龐初現凌厲。修離亦是白衣翩翩,面若秋月。

他行禮落座,自報家門:“在下洛雲川,祖籍梅嶺鎮,現居春齊。”

褚緋顏笑道:“三王爺,褚緋顏。”

他以爲,面前這少年初入京城,不知他的大名,才這般淡定。修離卻淡淡笑道:“顏公子,或是顏王,猜先吧。”他伸手拈起幾粒棋子。

褚緋顏也拈棋子,挑起眉問道:“你不懼本王?”又覺得“懼”這個字用得不好。

修離道:“顏公子既在這鬧市佈下棋局,應是想尋個懂棋之人。以棋會友,何必在意對方身份。”

“哈哈哈,好!”褚緋顏展顏一笑,他手中三粒黑子,修離手中兩粒白子。褚緋顏執黑先行。

兩人棋藝相當,不覺已過半晌時光,黑白膠着,還未分出勝負。眼看天色已晚,修離嘆口氣道:“在下輸了,告退。”說着,壓兩顆棋子在棋枰之上。

褚緋顏欲挽留,又想着客舍將打烊,這殘局,待他金榜題名再續也不遲。

他守在鳳仙閣,廢寢忘食研究這盤棋。待到放榜之日,他沒有聽到洛雲川的名字,心中詫異。派人去打探,才得知洛雲川得罪丞相家公子,身在獄中。

若得罪的是別的人家,他定當鼎力相助,可丞相屬王家一派,母妃也曾折在皇后手裡,他心裡惋惜,卻無動於衷。直到聽見洛雲川病死獄中,屍骨要運回梅嶺鎮時,他才暗自去看,目送着洛雲川出了城。回府後跪在母妃靈前懺悔,怪自己太過懦弱。

“洛雲川,你居然沒死?”褚緋顏忽然啞着嗓子吼出來。

還在爲褚緋顏醒來而感到高興的修離聽到這鬼哭狼嚎咒他似的一句話,笑容一滯,道:“顏公子,這事……說來話長。”

褚緋顏忍着痛就要爬起來,卻被修離按住,明明他沒用多大力氣,可褚緋顏立馬安分下來,眼裡淚光閃閃。

“藥好了。”修離淡淡道,轉身行至爐前。

修離親自喂他喝藥,褚緋顏一雙眼睛光盯着修離的臉,不知不覺喝完一碗。修離見他面無表情,還納悶是不是表姐配錯了藥,舔了舔小匙,俊臉立馬皺成苦瓜。

他拿出蜜餞,自己吃了一個,將剩下的放到枕邊,一邊嚼一邊道:“若覺得苦,可吃些蜜餞。”

褚緋顏依言吃起蜜餞。

修離淡淡一笑,收拾了東西出去。

山崩之後,只有數十明月樓弟子跟着何瀟與白衍之逃竄出來,雖然身受重傷,好歹也保住了命。他們做夢也沒想到,何瀟、白衍之師承疏影閣,更沒想到,是疏影閣弟子和千機樓殺手在給他們療傷治病,而他們不看好的六師弟,居然是手刃“三魔”的疏影閣閣主。

這些人一時不知該喜該憂,心情相當複雜。

有一說一,這疏影閣的伙食可比明月樓強百倍。五個師兄弟端着香氣撲鼻的魚羹,不爭氣流下熱淚。

白衍之一條腿被砸傷,拄着跟手腕粗的木棍,一瘸一拐,走起路來相當滑稽。連累他受傷的朱大寶坐在石階上,悄悄抹淚。

當山石滾落,要將這片密林掩埋時,各家弟子四散奔逃,何瀟、白衍之帶着明月樓弟子直奔遠處的樓閣。朱大寶也想要逃,卻被草藤絆住腳,重重摔倒。他以爲,自己必死無疑。在這時,嘈雜的聲音中,他聽到了一聲呼喊:“朱大寶!”

是白衍之。

朱大寶猛然睜開眼,被土石嗆得咳嗽,他拼命地站起身,迷濛之中,看到一點白影。他跌跌撞撞往那邊去,白衍之轉身之時看見了這灰頭土臉的少年,有山石往這邊飛來。他一皺眉,飛身撲過來,一把撈住朱大寶,在混亂中起起落落。

朱大寶緊緊抱住他的腰身,耳畔是白衍之沉重的喘息聲。眼前不再昏暗,逐漸清明時,白衍之急劇下墜,只能勉強穩住身子。

未幾,朱大寶感覺眼前一黑,白衍之將他護在懷裡。一陣天旋地轉,兩人跌倒在地,朱大寶聽到一聲悶哼後鬆開手。白衍之衣衫破亂,發冠歪向一邊,幾縷墨發孔雀開屏般立在頭頂。衣襬上點點血漬,他蜷着身子,捂着腿的手青筋暴起。

朱大寶撩開他的衣襬,一條腿鮮血淋漓,他嚇得叫了一聲。

白衍之疼的倒吸涼氣,嘴上卻還是不饒人:“朱大寶,本座好歹救了你一命,你爭爭氣,那邊有兩籠鴿子,一邊有筆墨,你在字條上寫個‘救’字……‘救’字筆畫多,你寫個‘白’……”

要不是這人救他,朱大寶早就一走了之了。他環顧四周,角落處果然有鴿子,上前執筆想寫個“救”字,卻犯了難。這字孃親曾教過他,怎麼寫來着?他冥思苦想,在空中畫了幾道,又覺得不對。

白衍之叫苦連天:“少俠……我要斷氣了……你寫好了沒……”

朱大寶傲嬌道:“吵什麼吵!”他蘸墨寫下一個“白”字,拿起吹了吹,捲起用一旁的細線綁在鴿子腿上。

鴿子咕咕叫了幾聲,就撲騰騰飛走。

這地方能看見山間縱橫交錯的小道,方知這便是他們上山時看見的樓閣。往遠處一看,竟然還有幾座樓閣,構造如出一轍。

怪道會在山裡迷路,原來是這樣。朱大寶看着小道瞬間被土石掩埋,心裡一陣後怕。

未幾,一黑衣人飛身而來。朱大寶心裡一跳,這是千機樓的殺手,他的佩劍方纔遺失在山崩之中,現在手無寸鐵,白衍之也是奄奄一息。

黑衣人看他一眼,略過他走到白衍之身前。

難道是先解決白衍之,再解決他?

朱大寶心裡一橫,就算是以卵擊石,他也要試試。

哪知,白衍之十分欠揍的笑了笑,對黑衣人道:“比起容兒的手下,還是慢了些。不過,你這瘦排骨,背得動本座嗎?”

黑衣人道:“背得動。”說罷,背朝白衍之,蹲下身。

只留朱大寶在風中凌亂,明月樓什麼時候跟千機樓牽扯上了。

黑衣人背起白衍之就走,白衍之朝朱大寶喊道:“還不快跟上!”

朱大寶回過神,小跑過去。

洛韶容在膳房煎藥,門外有人道:“小姐,白樓主來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白衍之的笑聲,“容兒!”

洛韶容的手頓了頓,又將裝蜂蜜的罐子放下。她端起藥來,用羹匙拌了拌。白衍之走了進來,往椅子上一坐,將棍子靠在牆上,笑道:“朱大寶離家多日,他現下已無大礙,不妨將他送回去,免得他爹孃掛念。”

“哦?你千辛萬苦來到膳房,就爲這事?”洛韶容狐疑看向他。

白衍之嘿嘿一笑,“容兒,師兄想吃烤魚。”

“正好,你先將藥喝了,我讓暮蘭去抓魚。”洛韶容起身,將藥遞給他,目睹他皺着眉一飲而盡,才笑了笑。

白衍之咂舌:“師父配的藥,是越來越難喝了。”

“良藥苦口,忍忍便是。”洛韶容拿過他的棍子,笑眯眯道:“能走這麼遠,看來,傷已大好了。”

“容兒,有話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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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韶容笑道:“再來膳房,絕不輕饒。”

他的棍子被洛韶容丟出去,人也被洛韶容趕出去。他聽着洛韶容吩咐手下,再看到白衍之出現在膳房附近,只管招呼。

當然,白衍之心裡瞭然,師妹嘴裡的招呼是何意。

明月樓幾個輕傷的弟子傷勢已愈,跟着何瀟在練武場上練功。四周圍着千機樓的人,時不時高呼一聲“好”,聽得他們手裡一抖。

杜昀看着他們笑喊:“何瀟!”

何瀟收劍入鞘,吩咐弟子繼續練,走了過來,冷冷道:“何事?”

杜昀道:“本座發現,你們的招式只重防守。你師承三清,爲何不教些厲害招式。”

“武功自保尚可,若將在下畢生所學盡數傳授,明月樓會不會成爲第二個千機樓,也未可知。”

這嘴果然是把刀子,杜昀臉色沉了沉。

洛韶容收到密信,說莫微掛帥,莫聿、王邢淵爲將,午時出征赴邊關。

午時……大路封死,小道繞路更遠,來不及了。洛韶容拿了劍就要走,三清正搗藥,擡頭叫住她:“等等,你做什麼去!”

洛韶容將信給她看過,淡淡道:“我擔心王家會對莫微不利,送些丸藥給他以備不時之需。”

三清道:“如此……讓風竹與你同去吧。”

洛韶容搖搖頭:“不必了,我快去快回。”

“這是什麼話,容兒,你現在的身份是莫家夫人,莫微遠赴邊關,你該將莫府接管過來。我都聽說了,現下是由莫大小姐管家,她若是出閣了,你再跟誰學去?”三清語重心長,她的話,洛韶容不會違抗。

可暮雲寨才經此劫,洛韶容隱隱不安,“師父,寨裡的事……”

三清笑道:“我既然回來了,這些事你便不必操心了。那個王爺,爲師也有安排。你清點幾個丫頭,回莫家去罷。”

洛韶容躬身行禮:“煩請師父與阿孃說一聲,告退。”有鄧家的前車之鑑,洛韶容隱約覺得,皇后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莫家。她身爲莫家的女兒,將來也是莫家的當家主母,於情於理,不能讓莫家有事。

三清囑咐一聲後,洛韶容轉身下樓,叫上搓藥丸的風竹、青塵,她倆本想去洗洗手,又見小姐眉間一層愁雲,只拿過放在一邊的劍,胡亂卷着手帕擦了擦,緊跟其後。

一路上,洛韶容走得飛快,風竹都沒來得及問她要去哪裡。

三人從後山一條荒草叢生的小道進去,風竹和青塵才明白,小姐是要下山。路不好走,洛韶容看着日頭,道:“從梅嶺鎮到京城,最快也得一個時辰。這樣,到了鎮上,避開官道,騎馬走小道。”

莫府氣氛沉悶,三姐妹並程子瑜、南宮靜在偏廳用飯。莫微、莫聿已進宮受封,午時一到,便會出宮,領軍從城西出發。

城裡百姓聚了許多到城西,夾道送別。

洛韶容進城就聽見百姓在議論這事,路上人多,馬跑得不快。

青塵聽了個大概,就知道小姐急從何來。跟上她道:“小姐,使輕功去,更快。”

“好!”洛韶容猛然勒馬,繮繩遞給青塵後,她凌空飛起,踏上屋頂後,幾個起落就不見了人影。

有百姓仰頭看着這敏捷的身影,嘖嘖稱奇。

風竹的馬兒溫順些,這時纔跟上青塵,這一路來,數不盡的沙塵飛蟲撞在臉上,她終於可以緩口氣。

洛韶容趕到城西,百姓津津樂道着莫元帥如何威風,此戰必捷云云。她問一個攤販:“莫元帥,走了多久了?”

“有些時候了。姑娘,買支釵吧,姑娘?”

洛韶容臉色煞白,搖搖頭,看着城門的方向,怔忡一瞬,決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