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在一片的荒漠中,這行人點起了篝火,他們圍着火光唱着楚青聽不大懂的歌曲, 有膽子大的小夥子向楚青遞去了竹條, 意思是想邀請她共舞, 楚青雖然拒絕, 可也掛着笑顏, 這大過節的,他們爲了趕路,不得不在這貧瘠的土地上歡歌載舞, 也許這樣浮日偷閒、及時享樂的人生,纔是更值得的。
楚青坐在一旁, 周圍的雷震霆躍躍欲試, 雖然珊瑚看不上他, 可隊裡還有別的姑娘啊,這樣的日子裡, 他纔不想像楚青那樣把自己關起來,離家久了,可骨子裡的瀟灑卻沒有散去,今夜,就讓他縱情一回!
總算, 大家陸陸續續停下了歌舞, 因爲每年最精彩的節目就要來了, 珊瑚果然穿上了楚青爲她準備的南衣, 她用胭脂在兩眉之間畫了一個花鈿, 似乎脫去了少女的幾分青澀,在饒饒的火光映照下, 頗有幾分女人的嫵媚和嬌羞,她站在人羣圍城的圓圈最正中,深深地鞠了個躬,往後方看了看,原來,今夜小南瓜將要爲她打角鼓,難不得她比每一年都來得要興奮。
鼓點想起,珊瑚像所有草原上的女子一樣,將自己的熱情抒發在跳躍、旋轉、墊足之間,她衣襬上的花朵顯得特別生動,彷彿就要從白布中跳出來,化成一個個仙子,爲他們在這月光下帶去幸福與安定。
駱叔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女兒,他總算沒有辜負娘子的囑託,將兩個人女兒完完整整地帶大,而且他們的小女兒就像當年的娘子一般,又水靈又熱辣,怎麼配不上這草原公主的美名?他待珊瑚停下來以後,走到她的面前,拿出一快繡滿圖騰的圍巾,他說,“珊瑚,又是一年過去了,你如今已十六了,我爲你驕傲,我的公主”,他像滸縣上所有父親送給女兒的成人禮那般,在她的額頭上深深一吻,一是爲她感到快樂,二是對亡妻的交代。
珊瑚深深地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她十六歲,他們草原的女子到了這般年紀便要開始嫁人,她之前擔心極了,因爲看遍大江南北,既不中意那些舞文弄墨的書生,也不喜歡耍刀弄槍的武將,看到小南瓜的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郎中真是這個世上最神奇的人了,雖然是青姐姐治好大姐的病,可小南瓜卻更像一個大夫,他更溫柔,更有耐心,更迷人,她想着想着,難得地臉紅了,有些扭捏地走到小南瓜面前,她直視他的雙眼,“阿南哥,月神爲證,我要做你的妻子”
“傻丫頭,你還小呢”,他一邊和她周旋着,一邊往珊瑚身後瞄了一點,楚青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了,他心中有些慌,可面對珊瑚的熱情,他不忍心一把回絕,眼下着實有些難辦,幸好,駱叔好歹察覺到了點什麼,連忙數落珊瑚,“你這妮子,猴急那樣,丟人!”,一旁的衆人也都跟着起鬨起來,他們唱起了鄉味濃濃的歌謠,而小南瓜趁着空隙,悄悄地離開了。
“阿郎阿郎,我願與你舞長袖,我願與你策馬奔,我願與你世世永相隨,生生不分離,我的姑娘喲……”
小南瓜在一個山坡的背面找到了楚青,她靜悄悄地坐着,一席白衣在黃沙之中特別醒目,她安靜地像朵開錯了地方的白蓮,無人可碰,而她也無言可訴。
“師姐,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快和大家一起去玩呀”,小南瓜故作輕鬆地說道。
楚青淡淡地望了他一眼,“珊瑚十六,你虛歲也快十七了吧,又何必還裝這樣和我說話呢?”
“師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曲州的時候,你早就都知道那麼多事情了,你爲什麼不說?”
“什麼事?我真的不知道你說什麼啊?”
“阿南”,楚青頓了頓,“如果不是你失憶了就是把我當成傻瓜了,你連謝子竹都下得去手,現在何必還用這樣一幅樣子和我說話呢?”
小南瓜聽她這麼說,沉默了,他知道楚青一向不願意他牽扯到江湖世事中去,“這段時間,你就是因爲這個不願和我說話麼?”
“我不明白你爲何要傷他,你何必髒了自己的手?”
小南瓜眉頭一皺,他有些激動,“我也不願傷他,可他早就有所防備,一會就醒了,他去和池硯碰面的時候撞見了我,我怕他揭發了你,我只能這麼做!”
“你那時爲什麼會在那裡?”
小南瓜自嘲地笑了聲,他心中有些苦澀,“因爲,你夜夜都只會去找池硯,而我總是算着你來的時間,在你會經過的地方等着你,只不過,你從來沒有發覺過我而已”
“你?你看到了我下毒的過程了?”
“我知道你是爲了——”
“別說了!”,楚青打斷他,“那六鳶婆呢?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
“從你跳下山崖,我發作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
“你一直瞞着我?”
“我可以控制——”
“你不可以!”,楚青很激動,她想起那一天從他的雙眼、摳鼻、雙耳中涌出的黑血,她的頭皮不住地發麻,“你不可以……”
“六鳶婆可以教我,她說我是苗城的蠱娃,我只要學會控制了,我就不會死,我還可以保護你——”
“我不想要你保護”,楚青在月色中掉了一滴淚,只是她背對着小南瓜,那淚珠掉落在沙海中,忽而便看不見了。
“可我想!”,小南瓜加大了聲音,“我不想我只能做給你送饅頭這樣的蠢事!我希望我可以救你!我不要每一次你都爲我涉險,爲我擋鞭子,擋刀劍!我不想發生了事情,我只能逃跑!”
“你不必這樣做”,楚青聽他的聲音有一種莫名地陌生,是這沙海中的空氣太過乾澀,還是他們真的已經太久沒有交談,他的聲音中何時少了兩分清亮,反而多了一絲粗獷。
“你想活,我想保護你,很簡單”
“如果我不問你,你準備這樣裝小孩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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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嗎?”,楚青看不見小南瓜的表情,可他話語中的悲傷卻太容易捕捉,“可如果我不這樣,我怎麼留在你身邊呢?我沒有他那麼睿智、冷靜、所有事情都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你在他身邊的時候比在青山愛笑多了!”
“阿南,別說了”
“那麼你呢”,輪到小南瓜反問她了,“我也很想知道,你寧願犧牲與他的感情,究竟是爲了救我,還是你心中只有師父一人?”
楚青驚詫地轉過頭,什麼時候她的秘密變得天下皆知,“你,你別胡說!”
面對楚青的驚慌失措,小南瓜痛苦地笑了下,“你會因爲我,因爲他而難過、擔心,但你只會因爲師父而緊張,從小到大都一樣,楚青,你是不是一直都覺得我很礙手礙腳呢?”,他說完便後悔了,若不是楚青這般直言的抗拒,他不會說這些刺激她的話,他不是有意的,只是希望她能夠多在乎他一點。
“阿南,你想知道我爲什麼不願意和你說話嗎?”,她沒有他想象中的憤怒,她冷靜地令他覺得可怕,“因爲我怕有一天你就因爲這怪蟲死在我的面前,我希望我能慢慢淡化掉與你的感情”
小南瓜聽到楚青是因爲在乎而疏遠,心中又氣又喜,哭笑不得,可楚青下一番話又讓他動彈不得,“可我想如果在你心裡我是這樣的人,那也許如此刻意的疏遠是沒必要的”
楚青站起身,小南瓜一把抓住她的手,可她連看都沒看他,用盡全力掙脫出來,揚長而去,徒留小南瓜望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目光深長且憂傷。
多年之後,當楚青想起那一個黃沙與月光作伴的夜晚,少年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白自己的心意,他衝動、不計後果、口不擇言,似乎長長年歲中積累的那個小南瓜,那個溫潤、有些小迷糊、懵懂的小南瓜消失了,一夜之間,成爲了一個她不知如何面對的男人。
面對小南瓜的質問,楚青無言以對,原來,在他們看來,什麼都不懂的小南瓜,卻是看得最清楚的那個,他比他們無畏,比他們勇敢、比他們更不計得失,這麼說來,他彷彿從來沒有變過,他仍舊是那個善良、快樂、單純的小南瓜,在青山之間幸福地生活着。
楚青想起了很多年前,她識字不多的時候,看到那些記載男女情愛的書籍時,不禁生出的對愛的定義,那時,她纔想起,她已經把這曾認爲的真諦忘了很久很久。
“愛一個人,便是願爲其上山入海、風裡來雨裡去,願爲其成常人所不能忍之痛,原爲其守世人不敢守之諾。明知永如飛蛾與火,不可靠近卻執意爲之,即便萬劫不復,也無悔相隨相惜”
茫茫人海,海誓山盟可以寫成史詩,可只有他阿南,一個人做到了,他變成撲火的蛾子,在享受那一刻的焰火時,燃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