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雲帆使出捉拿犯人的力氣,“梆梆梆”打了十幾下門,就聽到一個迷迷濛濛帶着怨氣的聲音傳來:“來啦來啦,半夜三更的催命的麼?”
門“吱呀”一聲開了,綠漆木板門裡露出一個黃黑臉色的中年人,粗眉毛,大眼睛,闊口闊鼻,長相十分粗獷。
“這都什麼時候了?來打門?你們是做什麼的?”鞋店老闆顯然對於酣夢之中被人吵醒十分不快。
霍雲帆一擡手,兩塊厚重的銀元落在鞋店老闆手心裡,老闆精神一振,神色立刻緩和下來,問道:“這位先生,您這是要做什麼?”
霍雲帆指指周曉京的腳下,笑道:“這位小姐的鞋跟斷了,需要買一雙皮鞋,半夜裡叫醒老闆,實在是萬不得已,還請老闆原諒!”
鞋店老闆掂掂手中的銀洋,又瞧瞧門外一對男女,衣着華貴,顯然是浦江的少爺小姐,也就不再說什麼,開門請了霍雲帆和周曉京進店。
店裡的鞋架上放着幾百雙鞋,看起來這家店鋪店面雖小,貨色卻很齊全,鞋子分男式女式,分放在貨架兩側,周曉京走到女式皮鞋那一側,從貨架上選了一雙淺玉色萬字鏤花低跟皮鞋,腳背搭着一枚珍珠搭扣,穿在腳上很舒服。
“多少錢,老闆?”周曉京回頭問道。
“小姐真是好眼力,這可是意大利新進來的款式,‘邦斯’女鞋,三十塊大洋不講價的!”半夜做生意的人,總是漫天要價的,三十塊大洋即使在明鏡事務所這樣高薪水的地方,也要抵得上職員半個月的工資了。
霍雲帆想也沒想,拿出一張支票來,龍飛鳳舞的一簽,老闆拿過來一看,不由呆了一呆,這位天上掉下來的闊先生不僅全額付賬,連眉毛都沒動一下,而且還多給了兩塊大洋做爲小費。
“你去拿個鞋盒子來,把這位小姐那雙壞了的皮鞋也包起來,我們帶走!”霍雲帆說道,他知道周曉京雖然遺產豐厚,不缺錢花,卻從來不肯浪費,那雙米色的皮鞋只不過鞋跟兒斷了,成色還是很新的,回頭找修鞋的師傅給修一修,照樣可以穿。
這位鞋店老闆卻也不是唯利是圖的人,見霍雲帆出手闊綽,便自告奮勇道:“先生這樣大方,我也不能白賺你的小費,我原也會幾手修鞋的功夫,若是不嫌棄,我給小姐釘一釘鞋跟兒好了,省得小姐明天再麻煩!”
周曉京當然願意,反正她在亂葬崗上守了一晚,嚴陣以待地等着犯人,這時精神頭兒還足着呢,鞋店老闆願意給她修鞋,就太好了。
周曉京和霍雲帆便坐下來,等着老闆到樓上拿出修鞋的工具,然後鋪開攤子開始釘鞋跟。
這位老闆困勁兒過去了,其實是個很健談的人,霍雲帆和周曉京聽他說自己姓呂,老婆前幾年死了,只留下兩個兒子,大兒子在浦江上大學,小兒子還留在老家讀中學——他是兩個月前才從鄉下過來開店的。
霍雲帆笑道:“那麼老闆的浦江話學得很快呀!這半日我竟沒有聽出一點兒鄉音!”
呂老闆得意洋洋地笑道:“不瞞先生說,我這店纔開了兩個月是不假,可是十年之前,我就已經在浦江做過好幾年生意了,後來因爲老婆生兒子的時候留下病根,一個人在鄉下忙不過來纔回去的!”
周曉京笑道:“怪不得呢,那時候您在浦江是做什麼的?”
“自然也是開鞋店嘍!”呂老闆呵呵笑道,一面嫺熟地釘着鞋跟,一面飛快地說下去,“不瞞先生小姐說,我這輩子開鞋店,這是第二次被人半夜裡叫醒買鞋了!”
霍雲帆對自己半夜霸道地敲開呂老闆的門感覺到一點歉意,笑道:“難道還有人跟我做一樣的事?那是什麼人?”
呂老闆笑道:“那是十年前了,好像也是秋天吧,我記得那天還下着大雨呢,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半夜敲開我的門,要買一雙皮鞋,也是價錢也不講,也是買的‘邦斯’鞋,我記得那時候鞋子還沒有這麼貴呢,我收了他二十塊,他丟下五十塊大鈔就走了!”
“什麼!你說什麼!”霍雲帆突然吼道。
呂老闆和周曉京嚇了一跳,還以爲他神志忽然不清醒了,若是邵媽媽在場,一定會認爲霍雲帆今晚夜赴亂葬崗,被鬼魂附了體!
“先......先生......我沒說錯話吧......”呂老闆被嚇住了,一時竟然連口齒都不清爽了。
“雲帆,你這是怎麼了?”周曉京不解地問道。
霍雲帆愣怔了一會兒,彷彿真的被什麼邪祟附體了一樣,接着,卻緩緩蹲下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呂老闆,問道:“您沒有記錯?真的是十年前,民國四年對不對?”
呂老闆看看霍雲帆,又看看周曉京,竟然不敢開口。
“求您一定得好好想想,您還記得是哪一日嗎?是幾月初幾?”霍雲帆的語氣近乎哀求。
呂老闆這下是真的以爲霍雲帆被邪祟附體了,顫顫巍巍地對周曉京說:“這位小......小小小......小姐,跟我們店隔着三家鋪面,有一個會跳大神的婆婆,要不您.....您帶這位先生去看......看看看......看看!”
周曉京明白,這世上縱然有鬼,也絕計不會附到霍雲帆身上,他聽到這話這般激動,多半是有隱情。
周曉京問道:“難道你想到什麼事了?”轉念之間,她心神一振,忽然明白過來,霍雲帆這種幾近顛狂的狀態,只有在破案時纔會有,而他如此關注十年前的一樁事,那案子必然也發生在十年之前,十年前霍雲帆還沒有做偵探,不會接觸到旁人委託他的案子,那麼,就只可能是......想到這裡,周曉京的心狂跳起來......
難道是三叔那件案子!
霍雲帆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把銀洋,足有十幾塊不止,往呂老闆手裡一塞,說道:“你仔細想清楚,那個男人半夜敲開你的門來買鞋的事,是發生在十年前的哪月哪日,只要你能想得起來,這些錢只是零頭,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
呂老闆雖然是生意人也日日想發財,可是半夜給人叫起來,還發生了這樣荒謬絕倫的事,他一時還真是接受不了,嘴裡囁嚅着,只是說不出話來。
雖然事關三叔的命案,周曉京竟然比霍雲帆還要理智些,她提一提青色呢子細褶西式荷葉裙,蹲下身,溫言道:“呂老闆,您別見怪,實不相瞞,我們倆都是偵探,我們現在是查完案子剛回來,所以才半夜來攪擾您的——剛纔你說的那件事,彷彿跟十年前的一樁懸案有關,所以這位先生纔會這樣激動,您不要怕,要是您能把當時的情形詳詳細細地想起來,我們可得好好的感謝您呢!”
呂老闆盯着這對半夜前來打門的男女,盯了半天,纔算消化了周曉京的話,他撓撓頭,皺起眉頭道:“這個嘛......都那麼長時間了,我也只記得這些,其他的麼......”
周曉京道:“呂老闆麻煩您一定要好好回憶回憶,這案子對我們很重要!”
“不錯,只要你給我們提供出有價值的線索,你想要我爲你做什麼,我都答應你!說句不怕呂老闆笑話的話,在浦江的地面上,我辦不到的事,還並不是太多!”霍雲帆神色凝重,對呂老闆說道。他還真是沒有吹牛,霍家五少爺在浦江呼風喚雨,他做不到的事十根手指都數得過來,當然,化解不了霍周兩家的恩怨,就是他暫時做不到的事情之一。
呂老闆做了幾十年的生意人,鑑貌辨色的本事早就出神入化了,眼前這一對先生小姐,雖然半夜三更敲開他的門顯得很奇怪,可是瞧他們的穿戴,氣質,風度儀表,絕不是普通人家的,他們說的話,多半可信。
可是呂老闆剛纔不過在閒談之中偶然提及了以前的一樁事,要讓他更仔細地回憶,卻是一時想不起什麼來了,他絞盡腦汁,也再難撈起一星半點的記憶碎片,只得半是尬尷,半是失望地瞧着霍雲帆和周曉京乾笑。
周曉京想,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案子已經拖了十年,他們現在就是再着急,也要循序漸進地來才行,便笑着安慰呂老闆道:“十年前的事,一時想不起來也是有的,我們今天先告辭,過幾日再來向呂老闆討教,您這幾日也好好回思回思以前那件事,不過......”周曉京伸出一根纖纖玉指,抵在櫻脣上,囑咐道,“無論是十年前那件事,還是我們向您打聽的所有情況,您不可再對半個人講,呂老闆是實誠人,我也不跟你藏着掖着,這件案子事關浦江的豪門爭鬥,而且因爲有人命夾在裡面,非常的兇險,若是透了半點風出去,到時候只怕呂老闆的性命危矣!”
周曉京通過剛纔跟呂老闆的接觸,瞭解到這個人雖然熱絡開朗,卻有個喜歡多說話的毛病,周曉京怕呂老闆這裡顧客絡繹不絕,擔心他走露風聲,才故意把事情說得很嚴重,讓呂老闆不敢多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