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雨霏抹了抹眼裡掛下的兩串淚珠,又說道:“崔明棟這個人很是狡獪,我爲了在他的身上發現蛛絲馬跡,着實費了許多功夫,他都一直沒露什麼馬腳,直到最近報上沸沸揚揚地登載神探霍朗要重查當年懸案的事,他就有點沉不住氣了,我一直在暗中盯着他,這時我才真正確定,他一定跟長禎被害的事有關。”
周曉京見陶雨霏嬌怯不勝,說起這些慘痛往事,似乎有些不能承受之態,連忙遞過一碗茶水,陶雨霏拭一拭眼淚,喝了幾口茶水,又接着說道:“那日霍先生帶着周小姐來拜望陸太太,我只覺得周小姐面善得很,禁不住就多看了幾眼,現在想起來,周小姐倒頗有長禎年輕時的品格呢!”
周曉京眼裡還含着淚,卻笑道:“祖父祖母也常這麼說,說我長得很像三叔——啊,守中也很像三叔,怪不得我一見他就喜歡呢!”
周守中自幼跟着母親生活,有點靦腆,聽了這話,笑而不語。
霍雲帆又問道:“那麼後來你給我送去的那封信又是怎麼回事?我派人在蘭桂街五十四號守了一日,也沒見到崔明棟的人影!”
陶雨霏道:“現在風聲這樣緊,他白天應當不會去的,你晚上再看看,我覺得他這人再沒良心,總不能不顧親孃!”
霍雲帆和周曉京同時吃了一驚,叫道:“什麼?親孃?不是說他無父無母嗎?”
陶雨霏道:“崔明棟的生母是一個過氣的青樓女子,他怕人知道,所以索性不說,我暗中查了許久,才知道了這件事的,那天我見阿鴻鬼鬼祟祟地給他送信,怕他想要逃跑,才用他母親的口氣寫了一封信,說她娘身染重病,叫他即刻回來,託銀蓮兒寄到浦江郊外的吉祥裡,崔明棟在那裡有一座房子,我想他要準備逃走的話,總要在那裡落個腳,收拾一下東西,等風頭過去了再逃!崔明棟在蘭桂街有個親孃的事,連陸府都沒人知道,要不是我一直在跟蹤他,也發現不了這件事,我想崔明棟接到信之後,十有八九總會相信的!”
原來如此,周曉京那時看到陶雨菲跟銀蓮兒說私房話,還當是她要給崔明棟送信,沒想到卻是要引崔明棟回來,原以爲陶雨霏會阻撓她們破案的,沒想到她一直在暗中幫助他們。
周曉京覺得,也許這是冥冥之中三叔安排好的。
賽水仙的眸子在暗沉的燭光下彷彿籠罩着一重輕煙似的,香甜的夢裡的朦朧的輕煙。斜靠在葫蘆連綿子孫木榻上,將一塊塊桂子綠,孔雀藍,胭脂紅的薄綢軟羅綃紗的包袱皮攤開,檢視衣裳細軟,兒子前幾天曾經過來短暫地呆了一會兒,說眼前遇到件大事,若是熬不過去,怕是要出去躲一陣子,賽水仙知道兒子給大戶人家當護院,他又有一身功夫,刀頭舔血的事也是常有的,因此只是囑咐他多加小心,可是這幾天她的心跳得厲害,彷彿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似的,賽水仙年紀大了,就只想與兒子生死在一起,她知道崔明棟在吉祥裡有一座宅子,心想不如先到那裡去找他,如果這次的事果然嚴重,索性跟兒子一起離開浦江,到別處生活也好。
賽水仙一向是自己過的,家裡連個幫忙的小丫頭也沒有,她收拾了大半日,才把隨身的東西收好,預備天一擦黑,就僱一輛車去吉祥裡。
可是還沒等她動身,兒子卻已經來了,一進門就衝上來道:“娘,你沒事吧!”
賽水仙被他一句話問懵了,茫然道:“我有什麼事啊?我只是想着不管發生什麼事,咱們娘倆兒還是在一處的好,所以想到吉祥裡去找你的!”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您沒有病啊?”崔明棟是個機靈人,一見親孃這精神矍爍的樣子,立刻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啊呀”一聲,叫道,“不好,我怎麼這麼容易就中了計了!”
賽水仙慌亂地問道:“中了什麼計?”
崔明棟渾身的寒毛都快要直豎起來了,這個神探霍朗可不是好鬥的,這回撞在他的手裡,不死也得脫層皮,當下驚惶地對老孃說:“別問了,娘,咱們趕緊走!”
“等等!崔先生,還是先把事情說完再走吧!”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暗沉如水的靜夜裡幽幽地滑入崔明棟的耳裡,他環視一圈,發現門口,窗戶,已經槍桿林立,槍上還裝着銀亮的刺刀,透過門口,小小的院子裡也站滿了持着槍械的警察,而且頭頂的瓦片也在索索作響,想必是屋頂上也早已埋伏好了警察!
在這樣鐵桶一般的包圍之中,霍雲帆穿着家常的休閒灰白條子西裝,神色如常地負手站在那裡。崔明棟不愧是華拳門的弟子,在經歷了一霎時的倉皇之後,立刻恢復了平靜如水的神氣,然而卻是攪動過的一池春水,靜是靜下來了,那浮動起來的塵泥,可不是輕易能夠塵埃落定的,總也是一池濁水罷了。
“崔先生,我勸您還是跟警方合作的好,十年前的那件案子,您雖然手上沾了人命,可是一定不是背後主謀,只要您肯協助我們辦破案,警務公所一定會替你記上這一功,但如果你負隅頑抗,我想不但你不會有好結果,還要你的母親一同受你連累!”
崔明棟對旁人冷麪無情,對母親卻是孝順的,賽水仙看到這個架勢,早已嚇得面如土色,只會搖着崔明棟的手,無助地問道:“明棟明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帶着哭腔的嗓音裡還依稀可見當年青樓上的嬌柔嫵媚。
崔明棟處事倒也果斷,只默默沉思了一會兒,便轉臉對賽水仙道:“沒什麼事,娘,你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賽水仙哪裡肯放心?崔明棟勸了又勸,她還是哭哭啼啼地不肯放開兒子的手,幸虧霍雲帆早有預料,事先找了沈四喜過來,四喜陽光可愛說話又溫暖人心,一起過來勸慰賽水仙,賽水仙不知道沈四喜是什麼人,還只當她是警務公所的女警員,心想既然警員對她態度這般和藹,或許兒子犯的事真的不大,才漸漸地不再哭鬧,由沈四喜帶着到了另一間屋子裡。
崔明棟身後曳下一條被熒熒燭火搓細拉長的影子,蕭條而悽惶。他幽幽坐在霍雲帆的面前,因爲是揹着光的,自額頭脖頸一路至前襟下來,皆敷成了一層青鬱郁的涼薄。
“崔明棟,到了這個時候,你最好不要耍花招,我已經派人調查過你的經濟狀況,你在吉祥裡有一座三進的宅院,加上你母親這座宅子,沒有十幾萬銀洋是不成的,更何況你吉祥裡那座宅子,我已經派人去查過了,裡面藏的珍器古玩不少啊,你一個看家護院的,哪裡來的這些錢?你可不要說是陸老爺子這些年來賞你的,陸家這些年日子有多清苦,我是清楚的,不然,也就不會有前一陣子幾位小姐不顧性命爭相去探寶的事!”霍雲帆沒等崔明棟說話,先把調查結果擺出來,給了他一個下馬威。免得崔明棟亂咬人,擾亂破案的視線。
崔明棟身子不由得顫了一顫,他原本想咬到死去的陸老爺子身上來個死無對證的,可是沒想到霍雲帆已經把一切查得詳細清楚,神探霍朗果然名不虛傳,這時若再扯謊,被他揭了出來,今日這關可就更難過了,他自己倒也罷了,若是連累老孃不得安寧,可是難辦!
崔明棟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這當口他也顧不得忠不忠了,一咬牙,一跺腳,終於把真情說了出來:“是鄭五爺,是鄭寶梧讓我做的!”
此言一出,別人倒還罷了,霍雲帆便如背了許多年的一個千斤重擔驟然一輕,周曉京聽到鄭寶梧的名字,卻是五味雜陳,不知應該仇恨還是應當歡喜。
崔明棟道:“鄭五爺當時是鄭家的後起之秀,在生意場上本來很是春風得意,可是自從週三爺也出來搞實業,總是處處壓他一頭,鄭家兄弟中,多有背後譏刺他不如週三爺的,鄭五爺便懷恨在心,更讓他不忿的是,偏偏霍二爺還跟週三爺交好,在生意場上處處幫着他,久而久之,鄭五爺在浦江的實業界更得不着好處了!”
霍雲帆沉聲道:“所以他就要痛下殺手?可是他爲什麼就偏偏選中你這個陸家的護院來替他殺人呢?”
崔明棟搖頭笑道:“你們弄錯了,不是他選中了在陸家做護院的我,而是,我一開始就是鄭五爺打進陸家的一根釘子!”
霍雲帆和周曉京面面相覷,彷彿明白了什麼。
“其實一開始,鄭五爺也並沒有殺週三爺的念頭,他在與霍家周家的競爭中佔不了先,只得排擠那些實力更不濟的人家,陸家當然是一個合適的目標。他先是用極高的薪酬僱了我,卻並不讓我在鄭家當差,而是讓我毛遂自薦去做陸老爺子的護院,我是華拳門出來的,要的薪水又不高,陸老爺子當然願意用我,很快我就得到了陸老爺子的信任,當然,在這期間,我不斷地向鄭五爺提供陸家的商業機密,鄭五爺因此狠狠地對陸家敲骨吸髓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