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無處不相逢
“怎麼辦?我已經跟人家簽過約了......違約金當然你出啊!還有,爲了避免某人自作多情地認爲我非要往他的明鏡事務所裡鑽,我一定得派人說明白是你引誘我去求職的呀!”周曉京咯咯地笑起來。
“不要呀!周曉京!你家那位霍五少爺性子拗得很,他要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麼擺佈我啊!”程曦辰哀嚎。
“他性子拗不拗可不關我的事,你早知道明鏡是霍雲帆的地盤,昨天爲什麼要跟我說得天花亂墜,騙我去明鏡應聘!”對於程曦辰可能會被霍雲帆黑一把,周曉京表示毫無壓力。
“我好心撮合你們,你們倆合起夥來欺負我哇!好,你不要他,看我把他搶過來怎麼樣!”程曦辰拋出自制殺手鐗一枚。
周曉京滿臉通紅:“隨便你!”扣上聽筒,不再理會程曦辰在聽筒那一邊的威脅哀求。
周曉京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地,日頭西斜,街邊的店鋪裡已經三三兩兩地點起了青色的汽油燈,一家錢莊裡斜斜地挑出一塊霓紅燈招牌。
這種被回憶淹沒地惆悵夜晚,最好的排解方式是去喝一杯,周曉京並不嗜酒,但心情鬱悶的時候,觀賞一下在紙醉金迷裡比煙花更寂寞的紅男綠女,周曉京的心情就會好很多。
人在倒黴的時候,怎麼樣才能最快地讓心情平復下來,是要擁有大海般寬闊的胸懷麼?不對,是要看到很多很多比自己更倒黴的人,哈哈!
“江畔明珠”算得上浦江數得着的夜總會,這裡的酒水點心精緻,舞女招待漂亮嫵媚,是衆多失意之徒排解心中失意的樂土。
可是如果浦江望族的周家小姐來這裡買醉尋歡,估計第二天就可以上花邊小報的頭條。不過周曉京別有辦法,她悄悄地從前門繞了個彎,尋條小徑走到後門,一邊走,一邊舊病復發,瞅着周圍的情形推理起來:嗯,前門的客流比平時幾乎多了兩倍,這裡一定又請了當紅的名角或着知名的交際花來坐鎮了,那邊一對男女,男的穿藏青色西裝,光滑挺刮,女的寶藍緞子旗袍,兩人年紀差不多,女的一臉得意,男的愁眉苦臉,一定是丈夫打扮妥當來這裡會相好,被妻子截住抓了現形,不過就算“江畔明珠”抓了現形,一般的妻子也不敢當場大鬧,也不瞧瞧這裡的老闆是誰!
那邊一對男女難分難捨,男的像個商場小k,女的打扮妖豔,顯然是個舞女,女人拉着男人的手作最後的溫存,眼裡還含着淚,哦,想必是哪個做舞女的跟客人動了真情——不過動了真情的舞女,可不是好舞女,最後受傷的還不是自己!
才滿臉堆歡地送走客人,躲在橡木漆花的後門口抽支菸歇口氣的舞女香君,在朦朧的暗影中辨出了周曉京的模樣,又甜又糯的聲音軟軟地招呼道:“啊呀呀!二小姐,閒來無事到我們這裡坐坐啊!真是蓬蓽生輝啊!我家太太天天想你來呀!”
香君話音才落,門裡一位穿着大紅洋緞平金繡鳳旗袍的美貌少婦就掀簾子迎了出來,新燙的鬈髮上彆着一朵粉荷色的絹質花朵,她拍拍周曉京的手背,笑道:“死丫頭,多久沒來啦!把姐姐忘了吧!”
這位少婦就是“江畔明珠”的老闆趙琬珠,周曉京對趙琬珠笑道:“這不是來了嘛!咱們姐妹心有靈犀,知道我要來,特意到這裡來迎我麼?”
趙琬珠又不會先知先覺,哪知道周曉京要來?她站在夜總會的後門,是爲了迎接另一位貴客的!不過趙琬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聽得周曉京此言,嫣然笑道:“可不是嘛!想你想得吃不下飯咽不下水,天天在門後翹首等着你呢!就怕你這位周家小姐嫌棄我這個地方!”
周曉京豈能不知趙琬珠是在開玩笑,不過她習慣了,當下便說說笑笑地同趙琬珠走進“江畔明珠”。
趙琬珠招了招手,旁邊一個打着麻花辮的小大姐阿琴快步走過來,趙琬珠附耳對她道:“我這裡有貴客,你在門口瞧着,霍家五少爺來了,你立刻去叫我。”
其實霍雲帆與周曉京不過是前後腳到的“江畔明珠”,他眼看着趙琬珠親親熱熱地陪着周曉京從後門進去,大是驚詫,金尊玉貴的周家二小姐周曉京,怎麼會跟一個舞女出身的趙琬珠如此熱絡?
阿琴眼尖,已經看到了霍雲帆,腳步輕快地湊上來笑道:“五少爺來了,請到貴賓包廂寬坐,我這就去叫太太過來!”
霍雲帆一擺手,道:“不必!我且問你一件事,你家太太怎麼會認識週二小姐的?”
阿琴有些尬尷,周曉京和趙琬珠的關係,也只有她們幾個心腹知道,趙琬珠曾嚴令她們不許多嘴,可今日叫霍五少爺瞧了個清楚,若不言明,反而不美,當下阿琴只好對霍雲帆道:“不瞞五少爺說,我們太太與週二小姐是表姐妹!”
“什麼?”倒叫霍雲帆吃了一驚,舞女怎會跟赫赫有名的周家攀上親?
霍雲帆心念一動,對阿琴道:“既然你家太太有客人,我且等等也無妨,你先別去驚動她!”
說着,掐滅了手指間的雪茄煙,信步向前走去。
周曉京早飯只吃了小半碗洋蔥湯和幾片冷牛肝,一天沒吃東西了,這時眼裡冒着綠光恨不得連盤子也吞進去,可惜“江畔明珠”只有茶水點心,趙琬珠要吩咐人給她煮碗雞湯麪,被周曉京拒絕了。
她是來訴苦的,自從周曉京的母親去世後,趙琬珠一直在周曉京面前充當知心大姐的角色,周曉京對這位表姐也是傾肝吐膽。
不過,一個淪落風塵的舞女,一位身份貴重的小姐,怎麼會是表姐妹呢?
原來周曉京的外祖父姓謝,是前清的秀才,謝家也算書香人家,後來謝老爺子在功名上並無寸進,索性去坐館教書,掙些家用。謝家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了趙家,就是趙琬珠的母親,琬珠的父親原先也是個讀書的,家裡開着一爿雜貨店,日子倒也過得去。
後來到了謝家小女兒說親的時候,周家的媒人便找到了周曉京的外祖母。說道周家大爺周長生新近喪了嫡妻,周太太有意爲長子納謝二姑娘做姨太太。
媒人一張嘴把稻草說成金條,說周長生嫡妻沒留下一兒半女,房裡又無姨太太,謝二姑娘嫁過去,名份上雖是姨太太,卻與正房太太沒有兩樣,若能爲周大爺添丁進口,過個幾年扶正了也未可知。
謝家家世雖然清寒,謝太太卻是個很有骨氣的人,心中不喜歡這頭親事,卻也不得罪媒人,笑微微地對媒人道:“你去轉告周家太太,周家大老爺身份何等貴重,想續絃也是極容易的。我們家姑娘就是轉世投胎也高攀不起,只是有一樣,無論如何也是絕不能給人當姨太太的!”
媒人碰了個軟釘子,只好支支吾吾地把謝太太的話說給周太太說了。周太太非但沒生氣,反倒對謝太太有了幾分肅然起敬。況且早就聽說謝家姑娘模樣標緻溫柔賢惠,再想想自家長子,家世是好,卻是四十開外的年紀,與周家門當戶對的妙齡小姐怎麼肯給周長生做續絃?再三思慮之下,又叫媒人去說,願意明媒正娶讓謝家姑娘做太太。
這下謝太太倒吃了一驚,周家何等身份,竟然願意娶自己女兒做太太!謝太太與丈夫計議幾日,想那周長生雖然年紀大了些,卻是周家長子,人品端方,連模樣都是好的,況且多年無子,竟沒納過妾室,可見更不是那等輕浮浪子,思來想去,也就答應了這頭親事。
謝姑娘嫁入周家,老夫少妻,周長生對妻子也是極爲愛護,過了兩年,生了周曉京,周長生樂得合不攏嘴,所以周曉京雖是女兒,父親卻從不拘着她,愛做什麼便做什麼,周曉京要念書,父親就給她請先生,後來有了女子學校,周曉京要進學校,周長生不理會家裡的閒言碎語,就送女兒進學校。女兒要去留學,周先生便送女兒留學。
周曉京一路順風地長大,可惜父母兩年前相繼去世,家裡由二叔當家,二嬸又是個尖酸刻薄容不得人的,與二叔髮妻所遺下的子女尚且三天兩頭的鬧,更別說周曉京這個侄女了。周曉京回到浦江半個多月,只住在江灣公寓裡,還不曾回過老宅一趟。
且說趙琬珠的母親嫁到趙家,起初日子過得還算可以,可天有不測風雲,趙琬珠的父親長年纏綿病榻,不但花光了家裡的積蓄,還欠了許多債,周曉京的母親在世時,沒少拿私房錢貼補姐姐一家,但周家既沒分家,她的能力也有限,後來趙琬珠父親去世,家裡實在揭不開鍋了,趙琬珠咬牙跺腳,悄悄去做了舞女,那時周曉京還小,這些悽慘的往事也是她後來才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