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靜 報信
趙凌泉聽到這句話簡直萬箭穿心,趙石南的妻子,如六個大字直刺胸口,讓他疼痛不已,凌泉緊緊往下扯着被子,誰料杜衡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怎麼也拽不下來。
佩蘭趁勢把凌泉的手扯開,有些慍怒:“趙凌泉,你不要再胡鬧了,衡兒已經出嫁,是趙家的少奶奶,這是沒法再變的事實。除了趙家,我和她哥哥也不會看着她坐視不理。待會我就去商量要不要到西式醫院。你還是走吧。”
看着凌泉直直的目光,有糾纏,有不捨,有痛苦,佩蘭只覺得驚慌,忙不迭的往外推着凌泉:“快些走吧,再這麼呆着,人多口雜,到處都是閒話。衡兒以後的日子更沒法過了。”
趙凌泉長嘆了口氣,方纔的衝動被佩蘭一席話說得漸漸淡下去,不顧一切帶着衡兒逃離的衝動被現實再次擊碎,趙家杜家暫且不論,就是衡兒,也不願意跟着他走。凌泉一步三回頭的出了杜衡的房門。
看着凌泉出去的背影,佩蘭拍着胸口舒了口氣:“出來吧,人走了。”
杜衡緩緩的把蒙在臉上的被子拿開,由於掙扎,額前鬢角的髮絲全被汗溼的一綹一綹,滿臉的淚,幾乎虛脫一般。
佩蘭看着心都要疼死了,不由嘆息,“你這又是何苦?”
“我沒法面對他。”杜衡把自己的嘴脣咬出了血,絕望的撲在了佩蘭懷裡,“嫂子,我被趙石南用了強----我沒臉見他,沒臉了啊-”
佩蘭心裡一驚,不知是喜是憂,只緊緊摟着杜衡說着:“都是命,衡兒,既然已經是石南的人,以後就好好過日子吧,啊?雖然石南輕狂一些,但好歹你是明媒正娶的妻,將來再有個一男半女,這個家還不是由你當。日子,都是這麼過的。該忘的,就忘了吧。”
杜衡哭的幾乎喘不上氣,凌泉的好,讓她怎麼去忘?和那個畜生一般的丈夫過着暗無天日的日子,還要生兒育女,想到這些,杜衡全身哆嗦着,她做不到。可是沒有辦法,自己已經沒了清白,以後的日子,只能是煎熬。
趙老太太和杜仲在前面的客堂坐着,老太太微笑着命下人衝了明前最好的雀舌春茶,給杜仲氤氳茗香的端了一盞。杜仲眉頭緊鎖,將茶擱在一旁,並無心思啜飲:“老太太,我這個妹子,雖然嬌慣些,但也不是不分輕重的人,不知怎麼竟然傷身到了這個地步?”
趙老太太被親家找上門質問,心裡雖不痛快,但到底是執掌一家內務的老辣,不疾不徐的答着:“衡兒過門以來,不僅我當成了手心裡的寶貝,便是石南,也呵護有加。最近氣候反常,冷熱不勻,我這老身子骨,也覺得不適了。”
趙老太太的說辭,杜仲一時也沒法反駁,冷臉問着:“那趙大少爺哪去了?”
“他一早去湖州看機器了。你曉得,絲廠印染廠,綢緞莊都是他一個人裡裡外外的打理——”趙老太太正說着,杜仲蹙眉打斷:“他一早不知道衡兒病成這樣?還去湖州?”說着也動了氣,他早聽說趙石南成親後沒幾天就在倚紅館過夜不回家,這個老太婆竟然還打馬虎眼說着呵護疼愛,如今錢莊的生意已經翻盤,杜仲尋思着再過個把月,就能把趙家的本錢還上。到時妹妹也不用因着錢被趙家搓圓捏扁。
正說着,佩蘭盈盈的走進來,對着趙老太太淺淺施了一禮,轉而對着杜仲,也說給趙老太太聽:“我看衡兒燒的不輕,我多嘴說一句,要不去西式醫院看看?聽說那裡治療風寒更好些。”
杜仲想了一想,看着趙老太太說道:“倒是可行,上海的西式醫院治發熱很尋常。”
趙老太太本就信不過洋人的玩意,聽說西式醫院舞刀弄槍割來割去早就膽戰心驚,何況這又是杜家提出的,就更爲不悅:“今早和春堂的郎中已經施針,好不好也要看看再說,再說西式醫院裡聽說男人女人都不分一起診治,一個婦道人家拋頭露臉成何體統。”說到後來竟然板起了臉。
杜仲的氣砰的就來了,妹妹都病成了那樣,這個老太婆還有心思琢磨男女一起診治的事,真是食古不化。
還沒待他說話,趙老太太的耐心也用盡,不客氣的下了逐客令:“時候不早,就不留你們吃午飯了。我去看着下人給衡兒煎藥。”說着起身往後院走去。
杜仲正要說話,佩蘭拽了拽他的袖子,輕聲道:“撕破了臉,咱們想看衡兒都要被關在門外了。先回家,從長計議。”
三四天過去了,杜衡的情況每況愈下,每天鍼灸過後的一兩個小時會好一些,但是發燒反反覆覆,始終不能全好。杜衡也變得越來越迷糊,每天躺在牀上醒一時睡一時,胃口也漸漸沒了。幾天消瘦的不成人形。醫藥乏力,何況杜衡心神俱散,有時睡到午夜,竟想着這麼着不如一死,求生的意識淡漠,整個人更加渙散。
杜仲和佩蘭每天過來探望,日日心焦。趙凌泉隔着幾重院子,想打探消息都不方便。只是知道杜衡還活着,情況並不好。而趙老太太依然是鐵打的主意,死活不去西式醫院。
到了第五天,杜仲有些坐不住了,打問清楚趙石南去湖州的地方,派人趕緊過去捎口信。對佩蘭嘆息着說道:“不知道這個混孫子能不能回來,就算不回來,好歹有個話,咱們帶着衡兒去看病也好。唉。”杜仲不禁問着自己,當初逼着衡兒嫁給趙石南,是不是真的錯了?
湖州是當時的產絲勝地,趙石南去了湖州,本打算兩三天就回去,但是看到名動天下的湖絲,邁不動了步子。湖絲在咸豐年間就在國外拿了獎,顏色潔白,質地堅韌,形狀圓潤均勻,果然名不虛傳,趙石南看的愛不釋手,前些年他就曾來湖州南潯明察暗訪,學了湖州養蠶繅絲的秘要,如今看着機器繅的絲比土絲還勝一籌,當即拍板,找了浙江的同業會,訂購了兩臺機器。
這邊定金剛付,正準備請同業會的同儕一起在豐悅樓吃酒,卻到了下午,有人追到客棧,是杜仲的貼身下人,只捎了一句話:“老爺說,小姐不行了,您還要不要回去?”
趙石南當即懵了,也只問了一句:“小姐?杜衡?”看到杜家的下人直點頭,趙石南吩咐冬桑留下和同業會的人解釋一下,帶着東西擡腿去了湖州的火車站。從湖州到南京,再到揚州,一天半的路程,趙石南走的格外焦灼。
沒有一刻,趙石南爲一個人那麼擔心過,想想那天夜裡他對杜衡的行徑,他忽然懊惱的很想捶死自己,想着那雙眼睛也許要永遠的閉上,趙石南的心忽然疼的急幾乎喘不過氣來。一天一夜,他合不上眼,只要閉眼,眼前就都是杜衡在他身下掙扎哀哀的樣子,一個激靈便又清醒如初,趙石南忽然覺得每個毛孔都泛着涼氣。
第二天的早晨,一身風塵的趙石南終於趕回了趙家,當他鬍子拉碴的出現在杜衡臥房門口時,耳邊正清晰的傳來杜仲和趙老太太爭執的聲音。
“已經上針快十天了,衡兒昨夜一夜的發燙,就沒退下去,再讓那個郎中瞧下去,就真的只剩下——”杜仲憋回去了收屍兩個字。杜衡這幾天情況越來越差,佩蘭都不敢回家,衣不解帶的守在杜衡身邊。
“衡兒不能去西式醫院,石南不在,去了醫院有個閃失,誰擔的起?”趙老太太寸步不讓。杜仲此刻才見識到了老太婆的固執厲害,人都要沒了,她就是不鬆口。
佩蘭握着已經只剩下呼吸的杜衡,眼淚直流,活蹦亂跳的女孩子,進了趙家沒幾天,現在連眼睛都睜不開,用力搖晃,能哼哼唧唧兩聲,平時就這麼水米不進渾身發燙的躺着。
趙石南大步走了進來,所有人看到他都是一愣,趙石南這個憔悴樣子少見,沒人再說話,只是看着趙石南伸手摸了摸杜衡,聲音是趙老太太都從未聽過的焦急:“衡兒。醒醒。”
杜衡微微聽到有人喚她,想睜眼卻怎麼也睜不開,只好喉嚨裡嘰咕了一聲,也不知道發出去沒有。趙石南沒再猶豫,一把抱起了杜衡,對着跟着他進來的乃東吼道:“快準備車,去上海。把豺羽叫來。”
趙老太太的面子有些掛不住,自己堅持了這麼多天,兒子一回來就全部推翻:“石南,西式醫院亂七八糟,不能去!”
趙石南看着趙老太太神色有些失望:“她都這樣了,就是龍潭虎穴,該去也得去。”
一個清瘦的年輕人走了進來衝衆人躬身行了個禮,趙石南從懷裡拿出自己貼身的行章:“帶着這個去鎮守使署,找馬護軍使,拿到通行證。”人去上海容易,汽車要開到上海,就難了。
趙老太太眼睛瞪了起來,厲聲道:“石南!你瘋了!”趙石南的行章如同趙石南本人,拿着這個蓋了地契文書把趙家賣了都成,他居然就這麼隨隨便便的交給了豺羽。
“快去!”趙石南同樣厲聲命令着豺羽,豺羽領命而去。趙老太太氣的跌坐在了椅子上。不到兩個小時,豺羽拿回了通行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