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韃子退了?”王大用靠在寨牆上,喃喃說道。
天光破曉,一抹暖暖的晨曦輕輕灑在身上,也照亮天地,放眼望去,營寨前後,無數的屍體層層疊疊,腳下流淌的依舊不是泥水而是血水。一名相互攙扶的鎮海軍士卒緩緩的在王大用面前走過。
遠處傳來混亂的呼喊聲,淮水岸邊也是一片狼藉,也不知道有多少殘破的戰船零散在岸邊,而尚且完好的一艘艘樓船正打橫船體,緩緩向着這邊駛來,畢竟這一戰鎮海軍死傷慘重,水師當然要把傷卒運過岸邊。
而在近處,原本整齊的營帳多數都已經沒有了蹤影,只剩下一片又一片的狼藉,甚至還有一些被視若珍寶的飛雷炮和牀子弩也都是凌亂的散落在泥濘中,來往奔跑的士卒也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畢竟自家袍澤都還在旁邊呻吟。
一面面曾經驕傲飄揚的赤色旗幟,都因爲被雨水打溼而貼在旗杆上,不斷的滴水。
“蒙古韃子退了。”張世傑扶着寨牆,淡淡說道,算是回答王大用。
“打得很慘。”王大用輕聲說道,看着自己折斷的狼牙棒,“放眼望去,咱們戰死的人一點兒都不比蒙古韃子少。”
張世傑指着那些原野上失去主人的戰馬:“某估計怯薛軍至少丟下了兩三千屍體,咱們相應的得戰死了六七千人,不過這已經足夠了,怯薛軍幾場大戰下來,已經算是打殘了。”
王大用緩緩支撐着寨牆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渾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還是張世傑伸手攙扶了他一把。眼前慘烈的景象讓即使是久經戰陣的張世傑和王大用,都忍不住沉默了。
“咱們又何嘗不是打殘了。”王大用沉聲說道,“這個五河口,是不是已經等於守不住了?”
拍了拍手,張世傑微笑着說道:“五河口,已經打完了,蒙古韃子是不會傻乎乎的接着向這裡進攻的,甚至某估計史天澤也該拍拍屁股退兵了,再不走他的退路就要被截斷了。”
王大用詫異的看向張世傑:“蒙古韃子在淮北至少還有兩三萬人,怎麼着也能夠把咱們趕下淮水。”
伸手從懷裡掏出來已經滿是褶皺的信,張世傑似笑非笑看向王大用:“什麼時候連鎮海軍雙王都已經打怕了,自己看看吧,某還就不信了史天澤有能耐接着進攻五河口這等淮北彈丸之地。”
王大用慚愧的接過來信紙,看了一眼,臉上表情頓時一變,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欣喜:“真的?”
“真的。”張世傑鄭重的點了點頭,“這是某剛剛收到的消息。就在昨天晚上,任忠帶着前廂和後廂冒雨突擊金剛臺,打了伯顏一個措手不及,金剛臺現在已經是咱們的了,另外天武軍兵鋒直逼陳州,嚇得伯顏躲在城裡不敢出來,一旦陳州落到咱們手裡,史天澤想要回山東,可就沒有那麼容易了。淮北這一戰,怕是要結束了。”
“結束了。”王大用喃喃說道,“結束了。”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張世傑沉聲說道:“是啊,這一站結束了,咱們鎮海軍自建軍以來,還沒有打過這麼艱苦、條件這麼惡劣的一戰,而現在事實表明,咱們確實有和蒙古韃子怯薛軍一較高下的能耐。接下來就算是咱們安安穩穩坐在這裡,史天澤有能奈我何!”
王大用楞一會兒,卻是忍不住仰頭哈哈大笑,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滾燙的淚水已經順着他的臉頰翻滾、掉落。
不知道是慶祝這突如其來的勝利,還是在喜悅自己能夠劫後餘生。
下意識的挺直了腰桿,張世傑看着從腳下一直蔓延向遠處的屍體和滾滾流淌的血水:“戰死在這裡的鎮海軍男兒,都是好樣的。這一戰,可算是堂堂正正挫敗了蒙古韃子怯薛軍的威名,這一戰,痛快!”
無限的晨曦從天空之上輕輕灑落,照亮這彷彿煉獄一般的五河口,彷彿也照亮了從這裡一路向北的大道。
“咱們的路,還長着呢。”張世傑淡淡說道,指着前方,“早晚有一天,鎮海軍還要向前,還要向前。”
伸手搭在張世傑的肩膀上,王大用點了點頭:“向前!”
身後有隱隱的歌聲傳來,雖然低沉,但是帶着滾滾的殺意:
“狼煙起,江山北望,
龍起卷,馬長嘶,劍氣如霜!”
很快一名又一名的鎮海軍士卒在屍山血海中互相攙扶着站了起來,互相看着對方,也一起看着被晨光照亮的前方。一面之前沒有撐起來、因此尚且乾燥的旗幟緩緩的升到了旗杆上,迎風獵獵舞動,彷彿是想要應和這拔地而起並且如同浪濤翻涌滾動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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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應武模模糊糊的睜開眼睛,一陣頭暈腦脹。
昨天夜裡被那隻該死的貓鬧騰了一下,葉應武和趙雲舒都睡不着了,無奈之下葉使君只能把《紅樓夢》搬出來,不得不說對付這種文藝女青年,曹老爺子這部賺淚水的千古第一小說還是很靠譜的,很快趙雲舒就聽得入迷了,以至於最後葉應武幾次講着講着自己都險些睡着,卻被趙雲舒硬生生晃醒,一直到趙雲舒撐不住先睡去,葉應武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淡淡的香氣傳來,懷裡能夠感受到溫暖和柔軟,趙雲舒這丫頭睡得很沉,蜷縮在葉應武臂彎中。
手臂被枕的有些發麻,不過葉應武並沒動作,只是暈暈沉沉的剛想要睡回籠覺,就傳來了敲門聲。這一次不只是葉應武一下醒過來,趙雲舒也是輕輕嗯了一聲,拱了兩下,旋即意識到身邊是什麼,竟然死活也不睜開眼,只是俏臉上不知不覺升起兩朵誘人的紅暈。
“進來。”葉應武沉聲說道。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吳楚材快步走來,衝着葉應武一拱手:“衙內,外面有人求見。”
葉應武淡淡說道:“誰?”
“平江府知府戴之泰。”吳楚材遲疑了片刻還是回答。
“戴之泰不是今天中午宴請某麼,怎麼現在上門來了。”葉應武忍不住詫異的問道。
“這個屬下就不知道了,但是這位戴知府看上去有些慌張,說話也是支支吾吾的,屬下感覺他心裡面必然有鬼。”吳楚材低聲說道,“衙內,莫不是這個戴之泰察覺到了什麼,咱們應該如何是好?”
“不要慌張,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平江府還沒有什麼能夠困住某,”葉應武沉聲說道,“另外城中六扇門弟兄聯繫上了沒有?”
吳楚材見到葉應武依舊很是淡定,自己心中同樣鬆了一口氣,急忙點點頭:“聯絡上了,不過六扇門的人也說最近皇城司在周圍州府活動很是頻繁,昨天白天楊老統領帶着人和皇城司在湖州交手,雙方都有死傷,咱們在湖州快支撐不住了。平江府這裡因爲都還在相互試探,所以還沒有真的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心裡有鬼的不是戴之泰,是賈似道。”葉應武輕輕一笑,“這樣說來某倒是來對了,這一次賈似道真的是打算在江南做文章,也只能在江南做文章。既然這個戴之泰很是焦急,那咱們就晾着他,你們去好茶好水的招待,讓他等,半個時辰之後某再去會會他。”
吳楚材應了一聲,快步去了。
葉應武從容的伸了一個懶腰:“人都走了,別裝睡了,外面都已經太陽高照了。”
知道葉應武是在跟自己說話,趙雲舒扯過被子:“誰知道你外面還有多少屬下看着,讓人家怎麼見人?”
“就這事啊,”葉應武也鑽進被褥裡,輕笑着在趙雲舒柔滑的俏臉上擰了一下,“可是某真的什麼都沒有做啊,清清白白,可不要誣陷好人。小姑娘家賴牀不好,快點兒起來。”
葉應武這頭大灰狼拱過來,趙雲舒哪裡敢和他湊這麼近,急忙鑽出來,躲得遠遠的,壓低聲音問道:“你說這戴之泰是不是看出來了什麼,按理說不會這麼焦急的找上門來啊。”
“不一定是他看出來了什麼,而應該是他知道了什麼。”葉應武沉默了片刻之後,一把掀開被子,舒舒服服的躺了回去。
被勾起了好奇心,趙雲舒趴在他身邊:“知道了什麼?”
“昨天那些侍女十有八九戴之泰並不知道她們的來路,或者知道但是並不是他想要安排進去的。”葉應武沉聲說道,“這個戴之泰分明是想要抱上陳宜中的大腿,不可能這邊向陳宜中示好,另外一邊就開始監視陳家的人。這分明出力不討好,他戴之泰不是傻子不會不明白。”
“你是說這些眼線都是陳相公的對手故意安插進來的?”趙雲舒也明白過來,“所以這個戴之泰在得知了之後,意識到對你和陳相公不利,所以才這麼急匆匆的跑過來?”
葉應武點了點頭:“只能這麼解釋。”
“那你爲什麼不抓緊去見他,說不定是昨天晚上那個侍女發現了破綻,然後被你趕走之後正好向她背後的主子稟報。”趙雲舒有些急迫的推了葉應武一把,“明明知道這平江府背後肯定還有不好對付的敵人,你怎麼還能這麼從容的在這裡躺着。”
“某又不怕死,早晚知道也沒有什麼兩樣。”葉應武反而悠閒的閉上眼睛,“而且正如你說的,這城裡四周都是敵人,那麼早知道要死了和晚知道要死了沒有太大的區別,還不如晚知道,這樣就可以安安穩穩的睡一會兒了,別咋呼,某昨天被你弄得都沒睡好。”
趙雲舒見到葉應武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也不多說什麼,賭氣一般在他身邊躺下:“本宮就看看你能玩出什麼花樣來。葉應武、葉使君可從來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江鐵已經把早餐端來,放在牀頭,然後恭敬一行禮轉身退下。有了昨天那件事情,江鐵和吳楚材這兩個傢伙就算是晝夜不眠,也要一直保持有一個人伺候在一側,那些侍女是絕對不敢用了。
“那就看看吧。”葉應武淡淡說道。
“你真的什麼準備都沒有?”趙雲舒心中還是納罕,狐疑的看着葉應武的背影。
葉應武腳步一頓,重新坐下來,似笑非笑的說道:“你信麼?”
“不信。”趙雲舒擲地有聲。
“這不就得了麼,”葉應武無奈的聳了聳肩,若無其事的指了指自己的臉,“想知道某準備怎麼對付他們麼,來親一口某就告訴你。”
趙雲舒恨恨的看了他一眼,嬌嗔道:“流氓,無賴!”
“某已經很君子了,”葉應武有些感慨的說道,“想想你這樣嬌滴滴的美人兒都已經自己貼上來了,某能夠每天剋制自己,這是怎麼樣的一種偉大而忘我的精神,不抓緊褒獎一下也就算了,竟然還開口罵人,天理昭昭,捫心自問,良知何在!”
見到葉應武說的鄭重其事,趙雲舒終於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下定決心湊了過去,看着葉應武正色說道:“你能不能告訴我,本宮在你心中,是不是隻是一個傻乎乎的小丫頭,什麼都不懂,所以你總是認爲調笑一下是一種消遣。”
葉應武一怔,臉上的笑容已經消散乾淨:“你是這麼想的?”
“這個問題從臨安我就問過,但是明明是你在拒絕回答。”趙雲舒沒有絲毫的退縮。
被這個時而好奇,時而羞澀的大宋公主弄得心中好笑,葉應武狠一咬牙,一把把趙雲舒推倒,雖然雙手撐在牀榻上,但是兩個人已經越來越近:“說實在的,當初在臨安,某確實是這麼看你的,不過就是一個沒見過世面所以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傻丫頭,而且更主要的是你是堂堂大宋公主,是天家女兒,某當時不過是初入臨安,什麼都不瞭解,沒有根基,所以就算是你長得再漂亮,某也不會動心,需要剋制的時候,某葉應武是可以剋制住的。”
趙雲舒的呼吸越來越重,葉應武卻是平平淡淡的彷彿就是在回憶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往事:“可是後來你這個傻丫頭什麼都不懂,就被皇后娘娘騙了出來,然後非得跟着某上西湖,某這個時候才發現,實際上你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後知後覺,就是一個小糊塗。可是這也怨不得你,被困在籠子中的金絲雀終究不知道天高地闊,讀再多的書也不過是紙上談兵。所以如果真的要說實話,某把你從西湖畫舫上救出來,也只是可憐罷了,畢竟某葉應武不能看着這麼一個美人兒在面前香消玉損······”
看着微微顫抖、分明是生氣了的的趙雲舒,葉應武卻是忍不住輕笑一聲:“生氣了?某還以爲說這些你會很輕鬆呢,這麼說來在我們家舒兒心中,想的可不是這個答案。”
“誰是你們家舒兒。”趙雲舒急忙反駁道,俏臉通紅。
葉應武卻是死死按住她的手腕,話鋒一轉:“可是當看着你堅持受寒發燒也要入宮,只爲了能夠在官家那裡爲某開脫,那一刻開始某心中就已經很清楚,就算是你是趙家的公主又如何,就算你是某葉應武應該會面對的敵人又如何,只要你心中有某,某心悅你,那便搶回家再說!”
女孩的掙扎戛然停止,只是靜靜地看着葉應武,目光愈發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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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葉應武松開一隻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喜歡你,趙雲舒,不知道你開不開心?”
趙雲舒第一次沉默了,反而微微側頭,避開葉應武灼灼如火的目光。
“那就當是默認了。”葉應武淡淡說道,頭越來越低,兩個人的脣馬上就要湊在一起。
趙雲舒突然間伸手按在葉應武脣上,聲音都在顫抖:“能不能讓我自己想一想,不要逼得這麼急。”
“某隻是把想說的說出來了。”葉應武隨意的鬆開手,“你隨意,反正你以爲自己還能逃得出去麼。你願意讓某等多久,那就等多久。”
“如果是一輩子呢?”趙雲舒下意識地問道,在牀榻上縮了縮。
“那就一輩子。”葉應武淡淡的說道,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像某這樣的好人,估計也活不久,等就等啊。”
一抹陽光灑在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