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整個臨安已經陷入混亂。
一把拽住繮繩,葉應武看着眼前空蕩蕩的宮城,面沉如水。百戰都騎兵已經縱馬沿着敞開的城門衝入城中,這已經是百戰都第二次衝入大宋宮城了,這些傢伙也算是輕車熟路。
只不過和上一次來是已經不同,上一次葉應武好歹還是大宋的臣子,好歹還要面對賈似道和趙禥聯手的威脅,但是這一次不同了,城門洞開,沒有一名禁軍的身影,沒有一名官員的阻攔。
“使君,一個人都沒有!”小陽子的臉上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來晚了一步。葉應武搖了搖頭,明顯感覺懷裡女子顫抖一下。
風打着卷從身邊掠過,百戰都已經飛快收隊,派出去的十多名騎兵什麼都沒有發現。而幾名士卒快步從文德殿上跑下來,還沒有說話就先搖頭,意思是文德殿當中一樣空了。
隱隱能夠聽見哭聲,葉應武的目光越過文德殿,看向後宮的方向,一道煙柱在月光之下分外奪目,緊接着耀眼的火光已經取代月光,照亮天際。
後宮火起!
趙雲舒幾乎是下意識的一把抓住葉應武的手。
“走,去後宮看看。”葉應武冷聲說道,率先催動戰馬。
小陽子急匆匆湊過去:“使君,咱們難道不去阻攔官家?估計現在去應該還能追的上,畢竟候潮門距離這裡也不遠。”
頓了一下,葉應武詫異的看着小陽子:“某去追趙禥,又有何用?”
小陽子一時語塞,此時去追趙禥,又有何用?使君想要的,不就是讓這個大宋向蒙古投降,不就是想要趙家人自己把尊嚴、把責任全都扔到塵埃裡,自己踐踏的一文不值麼?
現在趙禥正在滿足葉應武這個期待,葉應武又何必去追回。這大宋徹底亡了,甚至葉應武以後也不用考慮禪讓的事情,就算是直接受命於天,登基稱帝也沒有人反對。
曾經每天醉生夢死的大宋後宮,迎來了趙禥登基之後最爲清醒、也最爲悲哀的一天。無數曾經盛裝綺羅恭迎聖上臨幸的佳麗此時正在滾滾冒起的濃煙之中狼狽不堪的逃竄,更有膽小的太監宮女蜷縮在角落中只是哭泣,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怎樣未知的命運。
馬蹄踏動地面,有一些已經暈頭轉向的宮女內侍甚至直接驚慌的跪倒在地上,高聲呼喊着饒命。而幾名頗有姿色的妃嬪美人竟然恬不知恥的迎上來,開口嬌滴滴的說道:“還請蒙古大爺擡手,奴家······”
趙雲舒俏臉一寒,竟然出乎意料的一手按在了葉應武佩劍上,只不過女孩畢竟是第一次拔劍,怔在那裡。葉應武伸手按着她,輕聲說道:“舒兒,算了,她們也是迫不得已,畢竟這亂世之中能夠活的性命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又何必去在意用什麼手段。”
“這些寡廉鮮恥的·······之前她們逢迎魅惑爹爹,也是這般!”趙雲舒咬着牙看着意識到事情不妙而花容失色的那些妃嬪。
“除了美色,她們一無所有,不過是一些可憐人罷了,雖然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但是事到如今,怪不到她們。”葉應武沉聲說道,死死按着趙雲舒的手,“舒兒,鬆手吧。”
彷彿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的一乾二淨,趙雲舒終於還是沉默了。
葉應武看也不看這些妃嬪,徑直催馬向前,大火是從後宮西面燒起來的,坤寧宮這裡尚且安穩。只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坤寧宮外面竟然還站着幾名禁軍士卒,手忙腳亂的擡水,見到一支騎兵長驅直入,也不管來者是誰,就這樣一鬨而散。
葉應武擺了擺手,百戰都騎兵應聲散開,倒也不追趕。
“看好大火燒的地方,另外外面疏散臨安百姓的事情,盡力而爲。”葉應武低聲吩咐小陽子一句,率先從馬背上跳下來,然後攙扶着趙雲舒下馬。既然坤寧宮外面還有禁軍,說明宮殿裡面還有人。
看向趙雲舒,信安公主重新回到這個地方,雙手攥緊衣袖,俏臉彷彿凝着一層厚厚的秋霜。葉應武上前幾步:“走吧,估計人還在裡面。”
兩名百戰都士卒已經快步去把坤寧宮的門推開,就像是推開了通往另外一個即將毀滅的世界的大門。
火光,月光,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光亮將坤寧宮照的通明。就在正前方屏風處,兩名女子默默地抱在一起,見到宮門被轟然打開,老人倒是慢慢的站起來,還不忘隨手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襟:“沒想到這些豺狼竟然來的這麼快,不過早來晚來又有何區別。”
見到全皇后還低聲哭泣,謝太后抹了一把眼淚,沉聲說道:“玖兒,玖兒,站起來,莫要讓這些人笑話了。趙家的男兒已經丟盡了顏面,趙家的女兒不能再卑躬屈膝!”
不等全皇后迴應,一道身影已經跨過門檻,站在門兩側的士卒同時一躬身。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也照在衣甲上,年輕而威武。
看着詫異的謝太后,葉應武手按佩劍,微笑着一拱手:“臣葉應武這廂有禮了,沒想到太后竟然也是如此有氣節之人,不枉爲趙家之人,未曾丟趙家之顏面。還請太后受得起葉某一拜。”
話音未落,葉應武恭恭敬敬的躬身。
不等謝太后和全皇后回味,葉應武背後一道她們熟悉的身影已經躍出,直接撲過去一把抱住謝太后,聲音中帶着濃重而毫不掩飾的悲切:“大媽媽,大媽媽,舒兒來晚了!”
“舒兒,我的舒兒。”謝太后悲愴的臉上難得展露出笑顏,只不過旋即喃喃說道,“舒兒啊舒兒,這趙家的江山,這趙家的大宋,已經完了,你這傻丫頭,爲什麼還要回來,爲什麼還要回來啊。”
趙雲舒怔住了,而謝太后咬着牙一把將她推開:“走,快走吧!離開這臨安,去你應該去的地方!快走吧舒兒,從此天下無大宋,從此天下也沒有信安公主!”
“大媽媽!”明白過來謝太后的意思,趙雲舒跪倒在地,抱住謝太后的雙腿,“大媽媽,你不能就這麼丟下舒兒,快跟着舒兒一起離開,趁着蒙古韃子還沒有入城,還來得及。”
只不過謝太后輕輕嘆了一口氣,剛纔止住的淚水再一次噴涌:“舒兒,你走吧,只要你不把自己當做趙家女兒,只要你不去回想這一切,就當一切都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去吧。大媽媽和你孃親卻是不能脫身,既是你們的累贅,也不能夠抹掉身上趙家的痕跡。”
說到這裡,謝太后擡起頭看着一直肅然站在那裡的葉應武:“老身自入趙家門,也算是享盡了榮華富貴,世間恩恩怨怨自難評說,不過能夠走到這一步已經知足了。看到了這大宋最繁華和最蕭索的時刻,把列祖列宗留下來的最後江山也都丟得一乾二淨,沒有必要再跑了。”
葉應武默然不語,只是靜靜看着這個即將成爲南宋最後一個太后的女人。謝太后輕輕拍了拍趙雲舒:“大媽媽已經累了,既是沒有必要跑,也已經沒有力氣跑了。死在這臨安,倒也足夠了。舒兒你不一樣,你還年輕,還有大好的年華,走吧,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
死死抱着謝道清,趙雲舒只是哽咽垂淚。
見到這個傻丫頭死活不鬆手,謝太后有些無奈的看向葉應武,流露出幾分苦澀的笑容:“葉使君,你答應老身,好好待她。”
沉默片刻,葉應武點了點頭。
“好好待她······”謝太后伸手輕輕撫摸着趙雲舒的秀髮,臉上滿是慈祥的神色,“舒兒,是大媽媽對不住你,但是現在你不能不走。”
趙雲舒微微一怔,還沒有反應過來,小腹處就傳來劇烈的痛苦。謝道清一腳踹在了她的小腹上,然後趁着趙雲舒下意識鬆手的那一刻飛快後退,衣袖一揮:“葉應武,這孩子就託付給你了,莫要辜負老身!”
即使是葉應武見到過太多的生離死別,這一刻也是忍不住動容,不過他還是很快上前,一把攬住趙雲舒,將女孩死死按在自己懷裡,任由趙雲舒怎麼掙扎,怎麼哭泣,就是不爲所動。
“使君,大火已經燒過來了。”小陽子大步走進來,急促說道。
葉應武死死摟住趙雲舒,點了點頭,看向謝太后。
“你們走吧,都走吧。”謝太后擺了擺手,疲倦的重新坐倒在地上,“就讓這大火將這一切全都燒掉吧。”
“太后,皇后,保重。”葉應武沉聲說道,“小陽子,咱們走。”
認命一般,趙雲舒終於沒有再掙扎,任由葉應武拽着走出坤寧宮,這個曾經象徵着皇后所在,象徵着母儀天下的宮殿,已經逐漸被大火吞噬。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趙雲舒拼命回頭看去,厚重的殿門半掩,看不清裡面那兩道曾經陪同自己走過生命中大半時光的身影。
眼淚像是斷線的珍珠,隨風飄散。
“城裡可曾發現蒙古韃子的蹤影?”葉應武看向小陽子。
小陽子搖了搖頭:“咱們的人沒有敢逼近候潮門,錢塘門和餘杭門現在還控制在百戰都的手裡,不過臨安百姓撤出去的不多。”
“那也顧不上了,”葉應武淡淡說道,看也不看身後被火焰吞噬的坤寧宮,“這個王朝倒塌,終究還是要有人殉葬的。”
趙雲舒卻是突然間甩開葉應武的手,向着不遠處的一處宮殿跑去。葉應武怔了一下:“留下兩個人,然後小陽子你帶着其他人到宮門外看着,不過這皇宮中要是有人想要逃出去,就隨他們吧。”
吩咐完小陽子,葉應武翻身上馬,快步衝到了那座規模較小的宮殿前。因爲臨安一直是作爲大宋行在,所以南宋皇宮也是一直從簡,和之前汴梁的宮殿羣根本無法相比,一直到趙禥這時方纔擴建了幾處宮殿,不過依舊沒有改變宮殿密集排布的格局,坤寧宮、慈寧宮擠在一起不說,大宋公主的殿宇也像羣星拱月一般佇立在一側。
趙雲舒三步並作兩步一把推開殿門,陳設還是舊時陳設,雖然主人離開了許久,卻是沒有灰塵,說明趙禥和全皇后一直都在小心翼翼的封存着它,並且常常派人打掃。
怔了一下,趙雲舒直接衝入內室。後面葉應武遲疑片刻,也是跟了進去。宮殿內室是常見的女子閨房擺設,一側書架上滿滿當當的書,放在牆角的一張琴,還有懸掛在四壁的書畫,都表明主人的性格。
只不過趙雲舒並沒有在意這些自己無比熟悉的東西,而是一把拉開牀頭抽屜,將抽屜裡面的金簪直接揣到懷裡,想了想又把裡面的一把玉柄小刀塞進了袖子,方纔輕輕鬆了一口氣,回頭卻是險些撞在了葉應武身上。
微微皺眉看着眼前氣喘吁吁的女孩,葉應武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將衣袖中那把小刀掏了出來。趙雲舒氣憤的上前去搶:“是誰讓你進來的,這是本宮的閨房,也是本宮的東西,快還給我。”
“外面兵荒馬亂不假,但是隻要某葉應武還在,輪不到你舞刀弄槍。”葉應武攥緊趙雲舒的手腕,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躲閃的目光,“公主殿下只需要爲某收好金簪便是。”
“誰爲你收好。”趙雲舒側過頭,心中暗暗懊惱,自己剛纔這麼就鬼使神差的把那支金簪揣進懷裡了,可是偏偏又讓葉應武這個傢伙給看了一個正着?想想這金簪和兩個人第一次見面時候的糾葛,趙雲舒心中發熱,聲音已經越來越低,“那匕首是爹爹送給我的,那簪子,簪子是······”
伸手颳了一下趙雲舒越來越紅的臉蛋,葉應武笑着說道:“那簪子是你我的定情信物,是不是想說這個。”
見到趙雲舒不回答,葉應武一把拽住她:“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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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潮門上,一道道已經準備好的白幡迎風舞動。
車轔轔,打着白旗的馬車緩緩的駛出城門,賈似道和趙禥並肩站在馬車上,賈似道目光凝重看着前方,而趙禥則是滿臉驚慌的神色,不住的打量候潮門外鬥志昂揚的蒙古軍隊。
這是趙禥平生第一次見到蒙古韃子的軍隊,沒有想到葉應武的手下敗將竟然也會是如此的威武雄壯,沒有想到自己曾經認爲無堅不摧的禁軍在這樣的軍隊面前只能惶恐退縮,也沒有想到大宋三百年的江山、無數列祖列宗勉力維持的江山,就這樣斷送在自己手裡。
此時此刻,趙禥的心中第一次百感交集,甚至有些後悔。
如果剛纔自己不來,又會發生什麼?
如果自己不聽太師的,他會不會生氣?
如果還有一兩個好男兒能夠爲了大宋、爲了臨安浴血奮戰,自己是不是就能夠逃出去?
可是世間又上哪裡去找這麼多如果。
趙禥手心不斷地冒汗,而賈似道依舊目不斜視,彷彿站在自己身邊的並不是象徵大宋至高無上權威的官家,只是一個任他擺弄的玩偶和傀儡。
黑旗招展,在這候潮門外,已經看不到大宋赤旗的蹤影。
一名年輕的將軍站在月光下,冷冷的看着眼前這一幕。
馬車在他的面前停下,賈似道輕輕呼了一口氣,率先下車,看着那名年輕將軍,低頭拱手:“敢問可是大蒙古張都元帥?”
見到賈似道如此低聲下氣的樣子,周圍蒙古士卒無論步騎都爆發出笑聲。這些南蠻子也有今日!
不過張弘範一擡手,笑聲戛然而止。看着眼前素衣白袍,畢恭畢敬站在那裡的兩個人,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張弘範淡淡說道:“正是張弘範,想必這位是賈相公吧。”
賈似道點了點頭,身後阮思聰已經趨步上前,手裡捧着大宋族冊、玉璽等等象徵皇權的物品,送到趙禥身前。
雙手顫抖着接過來,趙禥跪倒在地上,衝着張弘範深深的叩了下去。
周圍笑聲更甚,而趙禥彷彿被眼前的場面嚇住了,擡頭看着張弘範,張口結舌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恰在此時,城中黑煙滾滾升起,一名禁軍士卒惶恐的跑過來:“官家,相公,大事不好了,葉應武那廝入城了!”
葉應武?!趙禥和賈似道下意識的對視一眼。
葉應武?!張弘範的臉色一下子沉下來。
剎那間,整個候潮門外,笑聲消散,所有的蒙古步騎下意識的心中顫抖。
就算趙禥跪在他們面前,就算臨安敞開了城門,就算勝利就在前方,依然掩飾不了他們對於葉應武的恐懼。
此戰威名震今古,天下誰人不識君!
十五萬蒙古大軍沒有打過葉應武,現在在場區區萬人,如何敵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