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聖駕!”小陽子已經大步走到宮門外,轉身一拱手。
“恭迎聖駕!”兩側的士卒和百姓同時躬身拜下去,更有甚者徑直跪倒在地,聲音之中更是平添幾分緊張和激動。
大明延承宋制,不是朝堂議論生死的重要場合無須行叩拜大禮,宋代君主素來講求君王與民衆在平日裡的平等交談,也因此而出現了“官家”這個並不正式,卻很獨特的稱呼。不過這個稱呼也就是在宋代延續,到了蒙古一統中原和江南,爲了鞏固統治不斷的加強皇權,也使得跪拜禮節越來越普通尋常,至於後金南下建立清朝,使得跪拜成爲了最平常不過的禮節,而華夏民族的最後一根脊樑骨,也終於在這跪拜禮節當中彎曲。
葉應武一身黑底赤龍衣袍,腰間懸玉具劍,手平端胸腹前,大步走過來,當即朗聲說道:“諸位百姓快快請起。”
當下裡葉應武也不管百姓們投過來的好奇目光,徑直走到江鎬和尹玉面前,上下好好地端詳了一番。畢竟是夏天,就算早晨也沒有把人凍到瑟瑟發抖的地步,更何況江鎬和尹玉多年衝殺戰場,身子骨健壯,對於他們兩個來說,這負荊請罪實際上也就是走個形式。
“這大清早的不讓人睡覺,是要鬧哪一齣啊?朕的兩位愛卿?”葉應武負手而立,微微彎腰微笑着說道。
江鎬輕輕呼了一口氣,擡起頭來:“罪臣江鎬拜見陛下。啓稟陛下,昨日天武軍之演練差強人意,臣思量確實辜負皇恩浩蕩。當日陛下將天武軍託付給臣,是想要臣帶着天武軍爲大明開疆拓土、保家衛國,誰知幾次三番大戰下來,天武軍戰功赫赫,暫未辜負陛下期望,所以全軍上下有驕橫懶惰之氣瀰漫,此爲臣之不察,亦爲臣之大過,還請陛下降罪。所有罪責,在臣之一身,還望陛下不要追究其餘將士,都是大明千百裡挑一的好男兒,只要多加訓練,以後渡河北上,陛下還用得到他們。”
江鎬話音未落,尹玉也是接着朗聲說道,甚至聲音還提高了一些:“一切罪責,在於末將,末將辜負督導之職,當領大罪!”
葉應武頓時輕笑一聲:“你們兩個有意思。大早晨起來的給朕來了一出負荊請罪也就算了,竟然現在還互相搶罪受了。古往今來,這推卸責任的有,搶功名的也有,但是這搶罪罰的還真是少見,尤其是想要一己之身爲他人開脫罪名的,更是少見。”
聽到葉應武話語中已經帶着絲絲怒意,江鎬和尹玉心中頓時咯噔一下,當下裡齊聲說道:“臣所言字字句句皆屬實,還請陛下明察!”
葉應武看了江鎬和尹玉一眼,徑直走過他們兩個,把目光投在最前面幾名天武軍將領身上:“你們的將軍和督導說罪責在他們一身,你們認爲呢?”
那幾名將領頓時對視一眼,第一軍第一師師長張濡朗聲回答:“啓稟陛下,臣等以爲,散漫懶惰、驕傲不正之風在軍中蔓延,是末將等人未能察覺。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末將等人平日裡疏於管理麾下將士,導致昨日有如此突兀情況,一旦開戰,則後果不堪設想。故此事當與將軍、督導二人無關,我等願意接受懲罰。”
“我等願意接受懲罰!”後面黑壓壓一衆將領同時朗聲說道。
而圍觀的百姓見到如此場景,也是議論紛紛。他們雖然不知道昨天洛水軍演的事情,不過從剛纔這些人的言行之中已經大約揣摩出來事情的始末,對於葉應武會怎麼做也是充滿了好奇。
這位年輕的有些過分卻又公認雄才大略的大明開國皇帝,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引起所有人的矚目。
葉應武嘆息一聲,看着張濡:“如果某沒有記錯的話,長水(張濡表字)你是從麻城之戰後就一直跟着朕的吧。原來是江南西路袁州的廂兵都指揮使,帶着自己手下三四十號人來投奔朕。”
葉應武細細說來,如數家珍,張濡只是聽了一半,眼眶中就已經有淚水在打滾,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大明千千萬萬將士,就是這師長也有很多,而陛下竟然還能夠記得自己,當下裡聲音變得哽咽:“陛下所言一點兒不差,沒想到陛下還記得末將的出身。”
“你在前廂從十將做起,戰黃州、戰隨州、戰襄陽,一戰未曾落下,累功直到第一師師長,可以說你殺的蒙古韃子恐怕比朕親手殺的還多。”葉應武喃喃說道,回憶曾經走過的那一個個血腥戰場,不過當他低頭看見張濡伸出衣袖去抹眼淚的時候,臉色頓時一沉,“朕的天武軍,流血流汗不流淚,從來沒有平白無故流馬尿的道理,擦乾淨!”
“諾!”張濡手忙腳亂的擦拭淚水。
“你昨天指揮的第一師衝擊灘頭,朕一點兒不落的看過了,朕也親眼看着你最後舉起將旗親自衝上去,突破灘頭防線。”葉應武的聲音不高,不過字字句句敲打在張濡的心中,“但是長水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大明天武軍第一軍第一師的師長!如果一個小小的灘頭防線都需要師長帶隊去衝鋒的話,那我大明一共又有幾個師長,又有幾個軍長?!”
張濡頓時喏喏不知道如何回答。
“天武軍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只有兩千人的天武軍了,你的麾下也不只是十幾個人,怎麼才能讓他們爲了勝利而衝鋒,爲了那一面赤色旗幟而衝鋒,而不是爲了追隨你而衝鋒,這纔是你要做的!”葉應武的目光在張濡身上掃過,又一一落在其餘人身上。
那些將領們打了一個寒戰,紛紛不言語。
“這一次朕也不想真的責罰你們,畢竟一個個都是追隨朕刀山火海殺出來的,朕不是無情之人,更不會忘記戰場袍澤、馬革裹屍的情誼。”葉應武聲音很平淡,但是在每一名將領新中有如雷擊,“燕雲未復,大河之北也基本在蒙古韃子手中,你們都給朕記住,這仗,還有的打!”
頓了一下,葉應武轉過身,狠狠的在尹玉肩膀上踹了一腳:“這仗,還有的打!”
又緊接着邁過去一步,在江鎬肩膀上踹了一腳:“這仗,還沒完,輪不到你們在這裡驕傲和散漫!”
江鎬和尹玉都是咬着牙捱了一腳,誰都沒說話。
葉應武哼了哼,衝着張濡他們吼道:“去,扶你們將軍和督導起來!把他們這礙眼的荊條去了。一個個光着膀子,這是給朕炫耀你們之前功勳來了,還是想要博取幾個小姑娘的好感?!”
張濡他們想笑又不敢笑,急忙七手八腳上前攙扶江鎬和尹玉。兩根荊條實際上對於受過大大小小傷的江鎬和尹玉來說還算不上什麼,不過爲了表示對於陛下的尊重,這兩個傢伙還是很配合的虛弱倒在一衆人手臂彎裡。
葉應武走了兩步,突然間想起來什麼,猛的扭頭對灰溜溜想要撒丫子跑路的張濡他們說道:“對了,差點兒讓朕忘了,你們負荊請罪朕可沒要求過,之前朕要求的檢討別以爲就這麼過去了,而且不允許請人代寫。就今天,必須交上來!”
張濡他們頓時苦着臉一個個連連點頭。
一羣打仗的大老粗,讓他們寫檢討比殺了他們還難受,真的不如軍棍打下來甚至關禁閉呢。這個時候張濡他們甚至暗暗羨慕人家神策軍和宣武軍,至少人家攤上這種事還有個人可以請教。
神策軍的督導唐震和宣武軍的將軍李芾,可都是實打實的文官出身呢。
而葉應武一邊走入行宮,一邊把目光落在禁衛軍身上。他很清楚,就連第一線的天武軍都已經驕傲和鬆散若此,更不要說大明其餘的軍隊。或許北方的蒙古已經不需要葉應武用精銳去對付,但是並不代表着大明不需要精銳忠誠的軍隊和將士,畢竟葉應武面對這個已經被更改的面目全非的時代,自己也不清楚大明還要面對怎樣已知和未知的威脅。
而參照後世各國的普遍做法,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定期的演練,並且不是前宋禁軍那種給皇帝擺架勢的演練,而是荷槍實彈的對抗演練。
而禁衛軍,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陪練對象。
看着葉應武嘴角的壞笑,一左一右吳楚材和江鐵齊齊打了一個寒戰。
——————————————————
捧着茶盤的婢女小心翼翼的走到葉應武的桌前,將熱氣騰騰的苦釅送上案頭,然後躬身退下,如果不去注意聽的話,甚至根本察覺不到這幾名婢女來往的腳步聲,細細看去纔會發現她們衣裙下面偶爾露出的都是軟底鞋,顯然是有人叮囑過了。
而葉應武的注意力沒有絲毫被她們吸引,全神貫注的看着手中的厚厚基本資料和草案。平息了天武軍的事情之後,葉應武也終於有精力騰出來做更重要的一件事——民政文官制度的改革。
正是因此,葉應武這兩天和樑炎午他們忙的天昏地暗,畢竟現在葉應武身在洛陽,此處只能稱得上是大明的“行在”。包括政事堂三位相公和六部尚書都沒有隨行,所以想要一條一條分清民政改革的諸多事宜,就只能依靠葉應武帶着樑炎午等等一幫幕僚來商量。這些幕僚到底是年輕,而且從政時間太短,在經驗這方面遠遠比不上政事堂的那些官員,所以實際上大部分還是需要葉應武和樑炎午兩個人來頭疼。
不過不得不說,這樣高強度的磨礪,對於這些幕僚的成長還是有很大好處的。現在朝中官員已經隱隱約約看出端倪,這些平日裡跟着葉應武走南闖北的年輕幕僚們,實際上對於大明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以及施政方略的瞭解已經超過了朝中的普通官員。他們只需要更長時間的從政經驗,就完全具備登殿拜相的資格,或者換句話說,這些葉應武的幕僚就是葉應武爲大明的下一代準備的新鮮血液。
以樑炎午爲首的一衆幕僚根本不顧形象的在行宮大殿上東倒西歪,一個個頂着黑眼圈,只可以看得出來他們是有多疲憊。
“陛下,這是最終草案,還請陛下過目。”樑炎午強撐着走到葉應武面前,葉應武點了點頭,伸手接過草案,一邊打着哈欠一邊隨意的看了兩眼,當即拿起來毛筆在最後刷刷簽下自己的名字。
做完這些,葉應武整個人蜷縮在龍椅上,無力的揮了揮手:“讓大家都休息去吧,這兩天休沐。”
葉應武尚未說完,下面諸多幕僚一個個精神抖擻的站起來,衝着葉應武紛紛亂亂的拱手,然後轉身跑得飛快,甚至不管手中的材料紙張漫天飛舞。“休沐”這兩個字對於他們來說不啻於天籟之音,大家期待這兩個字已經很久了,現在哪怕是能夠坐在自己公廨中椅子上好好睡一覺都彷彿是上天的恩賜。
而樑炎午也是眼皮子直打顫,這兩天基本上也就睡了兩個多時辰,要說不困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從葉應武手裡接過來草案,還是下意識打了一個機靈。
這厚厚的草案足足趕得上一本《史記》了,密密麻麻都是字,更是樑炎午他們這些天的心血。整個草案的主要內容還是以行省制度的建立爲主,對於每一個行省所屬州府甚至鄉鎮都有詳細的劃分,並且對於每個行省的主掌官員人選都列出了四五個,以備選擇,名單後面則是這些官員詳細的履歷還有入選原因。另外還有針對不同行省草擬的發展和管轄方略,以及當地的駐軍規劃、民生經濟要求目標等等,一條一條的開列下去,全都是細細密密的蠅頭小楷。
就算是趙雲舒在這裡也不會想到,當初自己在葉應武書房中看到的那一張薄薄的設想和打算,竟然會變成這麼厚厚一本草案。
“儘快派人謄抄,然後送往南京由政事堂和朝廷六部、御史臺、翰林院定奪,一旦斟酌確定或者有所更改疑惑之處,速速上報朕這裡。”葉應武振作精神吩咐道,“對了,還有即刻以朕的名義頒佈聖旨,未來兩個月之內,大明各處地方廂軍配合主力戰軍,在各個州府戒嚴,六扇門和錦衣衛全都打起十二分精神,關鍵時刻不可有任何紕漏!”
一股寒意順着脊樑骨漫上來,樑炎午當下裡毫不猶豫的一拱手:“屬下謹遵皇命!”
葉應武輕輕呼了一口氣,下意識的將目光投向大殿外面。
未來的一段時間是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時候,蒙古內亂、大明也無力北上的這段時間,簡直就是上天賜給葉應武喘口氣、大刀闊斧改革的時間,葉應武自然也不能浪費。
畢竟前宋流傳下來的制度過於冗雜,之前前宋整個朝堂死氣沉沉,自然也不會有人察覺出來,現在大明以蓬勃向上的姿態屹立於東方,四處開疆拓土,對於官員的需求直線上升,宋朝的冗官制度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大明對於地方,尤其是新開拓的南洋和新收復的河洛的管理。
所以葉應武就算是不想改革也不行了,尤其是現在那些遺老遺少們已經坐不住,南京鬧過一場,誰知道還會不會接着鬧,所以葉應武乾脆直接快刀斬亂麻。你們不是一直在揣測新政是什麼樣的麼,那老子索性就直接拉開改革的大幕!
樑炎午緩緩轉身,手中捧着草案向外走去,這是他們這麼長時間來的心血,更是華夏自秦漢以來政治制度得失的彙總,可以說凝聚着前人的血淚和今人的期待,樑炎午的目光不斷在草案上瞄着,總感覺重若千鈞。
還不等樑炎午離開,大明皇帝陛下已經緩緩地靠在椅背上。
幾名恭候的侍女剛想要快步上前伺候陛下休息,卻發現這個年輕的君主在這短短的功夫裡已經睡着了。
鼾聲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