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國軍通山縣,疊山別院。
羣山綿延,直向遠方;河流縱橫,遍佈山野。
遠遠的似乎可以聽見嘹亮的山歌,青山外的水田上也可以隱隱約約看見來回走動的人影和耕牛,嫋嫋的炊煙伴着輕柔的風在別院上空盤旋片刻,便已消散。
山嵐如畫,白雲悠悠,在這山中的別院裡面,就真的像是超脫於世俗的隱士。不得不說,謝枋得雖然宦海浮沉並不得意,但是這一切並不妨礙他寄情山水,可以說疊山別院是謝枋得在面對黑暗時一個逃避和放鬆的地方。
鳥語花香、層林掩映使得這裡更像是一個陶淵明筆下的武陵世外桃源,遠離塵世的繁雜與喧囂,獨享屬於山林的寧靜安詳。周圍的村莊也都是和外界少有聯繫的小村落,自古過着刀耕火種的生活,就連忽必烈鄂州之戰當中滾滾而下的蒙古鐵騎都沒有破壞此處的安寧。
在這裡,沒有戰爭,沒有陰謀,彷彿不屬於這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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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應武一襲玄色長袍,手拿白紙扇,在青石板上邁動腳步,分外悠閒,彷彿自己來到這疊山別院就真的是來度假的。
一陣山風拂面而過,和在永興縣城當中那滾滾吹卷一切的南風相比,這山風沒有南風當中卷挾着的焦灼氣息,更加涼爽宜人。百戰都的防線遠遠的拉了開來,整個疊山別院都是留給葉應武的。
畢竟謝枋得家中財力物力都有限,整個疊山別院自然也不會像葉應武的府邸那樣九曲長廊、玉宇瓊樓,不過引來的潺潺溪水繞庭院內外,小亭卓然立於溪水之上,別有一番風味。
綺琴身上是白紗墜地,陸家小娘子則是湖水綠色的裙子,兩人坐在小亭當中,身前是一方棋局。
看着葉應武很悠閒的在院中的小徑上面來回漫步,綺琴一邊落下一枚棋子,一邊輕聲說道:“妹妹無須擔心陸大人,陸大人足智多謀而又老成穩重,足可以擔當大任既然我家夫君讓他先去通山縣,自然有其中的道理。倒是我家夫君看來很是悠閒啊,只是不知道妹妹有沒有興趣和姊姊一起去山上走走,我家夫君拉過來做苦力還是可以的。”
陸家小娘子畢竟是第二次見到葉應武,兩人甚至連話都沒有說過,綺琴如此邀請自然讓之前甚至沒有和陌生男子說過話的陸家小娘子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輕輕點了點頭。
綺琴頗有深意的看了不遠處的葉應武一眼,眼眸中滿滿的都是笑意,這一次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總之是從心所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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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山縣,悠夢樓。
悠夢樓是整個通山縣檔次最高的酒樓,依山傍水,雕樑畫棟。
也不知道在這近乎於窮鄉僻壤的通山縣,爲什麼會有這麼一家裝飾豪華的酒樓,即使是少有的過路的商旅,沒有足夠的銀兩也是沒有資格進入這家酒樓的。據坊間傳聞,這家酒樓的後臺便是通山縣知縣賈餘豐,依靠着這座奢華的酒樓,賈餘豐一次又一次讓想要來找茬的江萬里一黨官員醉生夢死,最後心滿意足的離開,將賈餘豐這枚釘子釘在江萬里一黨根基所在的江南西路這一事實拋到腦後。
即使是中間派牆頭草甚至賈似道一黨的官員,也都會被賈餘豐請到這悠夢樓當中,一夜之後當這些官吏們走出來的時候,自然是沒口子的稱讚賈餘豐,再加上賈餘慶在朝中頗得信任,使得賈餘豐一直魚肉鄉里百姓這麼多年,竟沒有上級官員稟奏皇帝。
來到這通山縣的官員,免不了會被邀請到悠夢樓。
江鎬和王進自然也不例外。
帶着幾名渾身殺氣的親兵站在富麗堂皇的悠夢樓門外,王進和江鎬輕輕的吸了一口氣,空氣裡面並沒有他們已經熟悉了的風雨泥濘和血腥的氣息,滿滿的是久違了的胭脂風流味。
彷彿又回到了當年那個縱橫三十六花街柳巷的日子,他們依然是整個臨安所向披靡的淨街虎。
王進一手按住了腰刀,輕輕說道:“某倒要看看,這賈餘豐能夠搞出來什麼幺蛾子。”
畢竟是經歷過殺戮的將軍,雖然尚且年輕,但是從王進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不可抗拒的寒氣還是讓站在門口的侍女們微微一抖。一旁的江鎬將目光在寫着“悠夢樓”三個字的牌匾上掃了掃去,沉默了良久,終於嘆息一聲:
“這字裡行間,不知有多少血淚。”
賈餘豐已經帶着大大小小的官吏迎了出來,江鎬和王進互相瞄了一眼,都發現對方眼神當中從不掩飾的厭惡。當時在城外的十里長亭初次見面的時候並沒有發覺,現在才突然間意識到,這一個個官吏看上去都是一樣的肥頭大耳,彷彿就像是趴在大宋這個奄奄一息的巨獸身上吸血的蛀蟲。
“兩位將軍,下官出來的有些遲了,還請兩位將軍恕罪。”賈餘豐依然是一臉諂笑,但是熟悉他的幾名心腹都知道,這位頗有些手段的知縣大人,牙齒此時一定是死死咬住的。
江鎬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前面帶路吧,這通山縣悠夢樓也算是久仰大名了,某倒要好好領略領略。”
賈餘豐的眼眸當中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只是微微攥緊了拳頭,臉上的諂笑僵硬了一下,旋即又變得鮮活無比:“兩位將軍肯賞臉前來悠夢樓,的確是下官三生修來的榮幸,便請兩位將軍隨下官入內吧,一直在外面寒暄豈不是下官待客不周?”
話音未落,他便畢恭畢敬的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然後當先走入悠夢樓。江鎬和王進面無表情的握住刀柄,邁動步伐,身後的幾名親衛緊隨其後。江鎬、王進和他們的親衛看上去都是輕裝簡從,只是帶了一柄腰刀,根本沒有披甲,但是內行人都可以看出來,他們略有些寬大的衣袖裡面,肯定都已經藏好了袖箭等等攻其不備的暗器,而且幾人站着的隊形雖然略有些凌亂,但是卻可以很好的迅速結成防守的陣型,只要賈餘豐敢耍什麼把戲,這區區數人也可以讓賈餘豐付出慘重的代價。
更何況城外還有天武軍兩個廂的百戰精銳駐紮,即使是都不滿員,也不能夠小覷,至少依憑着那些通山縣的衙役和鄉兵是根本攔不住他們的。
整個悠夢樓裡面都已經找不到其他的客人,使得富麗堂皇的大堂顯得有些空蕩蕩的。
穿過主樓,後面就是一座幽深的院落,任誰都不會想到,這裡一牆之隔便是喧囂繁華的城鎮,彷彿就像是神靈劃出了一道屏障,將這個院落和一切都阻隔。
空氣裡面的脂粉味已經淡了很多,瀰漫着的更多的是幽幽的花香,在這種酒樓裡面聞到花香,足可見在酒樓上面投入的資金之多、主人用心之深。
王進略有些不安的將目光在四周的黑暗當中掃過,除了前面賈餘豐親自打着的燈籠之外,幾乎看不到任何的光亮,只有前面那座超然於物外的小樓,依然散發着淡淡的光芒,彷彿是黑暗中唯一閃亮着的星辰,誘惑着所有跋涉千里的旅人。
如此佈置,只有在大宋行在臨安城最高檔的青樓楚館裡面可以見到,也只有真正的貴胄衙內纔有資格涉足這裡。王進和江鎬都是在三十六花街柳巷之中稱王稱霸的人物,環顧四周心中就已然有了定論,雖然看上去是寧靜與繁華並存,但是實際上四周的佈置依然難以和臨安高檔的青樓楚館相提並論,只能算是中等水平,但是如此酒樓在這興國軍下屬的一個小小的縣城裡面出現,卻絕對算是高大上了。
人還沒有進樓,縹緲恍惚的歌聲就已經穿透夜幕,迴盪在無星無月的夜空之上。緊接着是竹簫絲管,爲那縹緲的歌聲平添上更加優雅而平靜的感覺。
輕輕吸了一口氣,王進和江鎬一前一後走入小樓。
羅幕輕紗,都是粉色,朦朦朧朧勾動人的心絃。小樓廳堂之上,兩張桌案放在正前方,一側只有一張桌案,顯然整個通山縣也就只有賈餘豐有資格坐在王進和江鎬的下首。
王進和江鎬倒也不推辭,直接入座,而賈餘豐微微頷首,然後輕輕拍了拍手,在下面坐好的官吏彷彿都已經習慣,坐直了身子一動都不動。歌聲漸漸飄散,取而代之的是兩排舞女,身上只裹着輕紗,伴着絲竹的聲音翩然起舞,即使是已經看過很多次的幾名官吏,依然忍不住瞪直了眼睛,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賈餘豐一邊微笑着點頭,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打量那兩名年輕小將的反應,這只是第一招,不知道有多少人倒在了這脂粉陣中,按理說江鎬和王進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能夠抵制住這種赤果果的誘惑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兩人就是那樣正襟危坐,彷彿根本沒有看到眼前的歌舞,忽視了空氣中緩緩瀰漫開來的靡靡氣息。
賈餘豐輕輕吸了一口氣,衝着坐在香爐邊的那名心腹使了一個眼神,那名心腹緩緩點頭,然後趁着江鎬和王進的眼神都不在的時候將手中的香包扔了進去。
江鎬和王進都是在臨安三十六條花街柳巷裡稱王稱霸的人物,賈餘豐還真的沒有認爲只是一段豔舞就可以讓兩個人魂不守舍,但是如果現在加上一點兒春藥,就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堅持得住了。
在這悠夢樓裡面醉生夢死一宿,出去的人沒有一個不懷念的,也沒有一個不給他賈餘豐說話的!
江鎬看都不看前面的舞蹈,只是有些無聊的用筷子夾着前面的飯菜,旁邊的王進尚且還算是尊重一下主人,偶爾擡頭看一眼。
對於他們來說,前面不過是些上不得檯面的庸脂俗粉,根本不入眼。至於賈餘豐指使手下往香爐裡面撒藥的事情,王進和江鎬也是注意到了的,只是真的懶得去管那些,在一些檔次比較低的勾欄裡面,經常會採用這種手段從而達到留宿客人的目的,經過這麼多年的歷練,江鎬和王進對於這種只是微量的春藥根本就已經免疫了。
“遠烈這次到底想要做什麼?”王進微微皺着眉,輕聲說道。
江鎬懶洋洋的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管他想要幹什麼,反正根本沒有要求你我做什麼,只要從心所欲便是。從今天看賈餘豐根本就沒有想要逃走的想法,既然這樣你我盯死他不就得了。不要以爲某看不出來,你小子心裡面跟明鏡兒也似,否則也不會把麾下兒郎直接駐紮到通山縣南去的必經官道上。”
王進苦笑一聲:“既然這樣,你我兄弟是不是今天夜裡就可以盡情放縱了?只是不知道賈餘豐這裝飾的富麗堂皇的悠夢樓,怎麼可能只有這種上不了檯面的庸脂俗粉?某今天倒要看看,這傢伙除了一點兒藥之外還有什麼後手。”
話音未落,兩人相視奸笑。
不遠處的賈餘豐忍不住輕輕打了一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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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朦朧,遠嵐輕霧。
兩側的樹影婆娑,漫漫的山路一直向着遠方延伸,彷彿沒有盡頭。
細細密密的雨絲籠罩着無限的江山,也籠罩着蜿蜒的青石板小路。半山腰上的疊山別院閃動着微弱的光芒,就像是在風中搖曳着的漁火,指引着夜幕中的行人。
葉應武一手撐了油紙傘,一手摟着綺琴,好在這油紙傘倒還算是大,所以還留下來不少空間讓陸家小娘子縮在那裡。前面和後面的家僕們都是青衣小帽,手中打着燈籠,就像是點點星光。
“快走到了。”葉應武有些尷尬的說道,和陸家小娘子以及這麼多的家丁們在一起,葉應武倒也不敢怎麼對綺琴動手動腳,自然是忍得很辛苦。
走在葉應武身邊的陸家小娘子看着兩人情深意濃的樣子,心中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自己的如意郎君在哪裡,家中的那些族老想來是不會拒絕將自己推出去和那個豪門望族聯姻,從而換取他們的支持,而自己的夫婿也只有在新婚之夜才能夠見到,也不知道是英俊還是醜陋。
陸家小娘子心不在焉的踏着臺階,卻不料前面是一個小小水坑,踩下去沒有站穩,便要滑倒。一旁的葉應武眼疾手快,一把握住陸家小娘子的皓腕,狠狠一拽,陸家小娘子就像是乳燕投林,整個的撲到了葉應武的懷裡,葉應武沒有站穩,狠狠地坐到在溼滑的臺階上,就連油紙傘也掉到了一邊,冰涼的雨絲順着三個人的臉頰流下。
綺琴是撲哧一笑,而陸家小娘子則飛快的從葉應武懷裡面站起來,如果不是有夜色掩護,她俏臉上的紅暈根本遮擋不住:“葉使君,真的對不起······”
葉應武擺了擺手,笑得略有些尷尬,明明是他軟玉滿懷佔了便宜,這時候在厚着臉皮自然不好意思。
對於這種場面,遠遠跟着的僕人們很聰明的非但沒有湊上來,反而靜靜地立在風雨中,就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一樣。
“走,走,走!”葉應武瞪了一眼壞笑的綺琴,彷彿在說“今天夜裡再收拾你”,然後根本顧不上坐到臺階上已經溼了的衣衫,回手撿起油紙傘,衝着陸家小娘子尷尬一笑。
風雨更急了,將三個人的身影掩沒。
樹影婆娑,幽幽如夢。
只有遠遠地家僕們打着的燈籠,依舊在風雨中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