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慶陽在心中計算着金鷹衛的速度,不斷下達着命令,他的目光已經自動過濾了周圍所有的金鷹衛,只牢牢盯着中間紅馬上的人。眼看着這人的身影越來越近,沉穩的老將也有一絲激動,就是現在!霍慶陽的手重重向下一揮,神弩先機營士兵手中的羽箭幾乎與他的手勢同時出動,配合無間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挾着三支重箭,一支箭射出,手指變戲法地一翻,另兩支箭立即一起搭在弓弦上,幾乎不分先後飛向目標。
敵人雖然有幾千,但三百支重箭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隊伍正中騎紅馬的人。儘管這個敵人穿着打扮和其他士兵沒有區別,但神弩先機營的弓手們沒有一句疑問,這是剛剛主帥的命令,也是他們埋伏這麼久的目的。今日勢必不能攔阻敵人,那麼就要最大限度地削弱敵人的兵力,不能把戰役結束在山腳下,雖然對大苑來說是巨大的災難,但霍慶陽是個未戰先想退路的人,這個最壞的結果他已經在戰前就想過了,如今這種最壞的情況真正出現,他也要讓這場仗取得最大的成果。殺死敵人主將,當然就是最大的成果。
箭雨剛剛飛出,蕭圖南立即做了一件事情——拿着盾牌翻身下馬,他這種經驗是從千百次生死搏殺中獲得的。對手用的是重箭,重箭很難像一般羽箭那麼靈活,破空之後,爲求殺傷,取的都是稍高的位置。這麼說,萬矢齊發還有個空處,那就是近地的位置。
蕭圖南在下判斷的那一刻同時行動,剛離開馬背便立即蜷起身子,儘量將整個身軀躲在盾牌之後,盾牌護在了正前方稍稍向上的位置。無數的金鷹衛來不及做出別的動作,竟然齊齊俯身,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他落馬的地方。
蕭圖南只覺得頭頂整個天空都被這些親兵擋得一暗,然後他就聽到沉悶至極的撲撲聲不絕於耳。那種聲音彷彿利刃穿過豆腐、鐵錘擊碎竹子。熱辣辣的鮮血爭先恐後地激射在他身上,如同四面八方都有人用桶向他倒出熱血一般,瞬間就將他淋了個溼透。然後他手腕猛然一緊,整個人就像被大錘敲中一般,一股無法抵擋的大力從盾牌上涌過來,不等落地,身子竟然被大力擊得平平向後退去。
他反應得極快,幾乎所有的箭都沒有追上他落馬的速度,只射中了他的親兵。這一刻,就算換成武功高強的任平生,也絕對不可能有他這樣快的反應速度和準確的判斷力,也不會有無數人捨生忘死地保護,也就未必躲得過三百支神弩先機營射出的箭。
即便這樣,還是有四支重箭超過人反應速度的極限,先於一切到達他身邊,三支擊中了他的盾牌,一支劃過他的肩頭。然而那箭支的力量是如此之大,擊中他盾牌的三支箭就將他整個人帶飛了起來。劃過他肩頭的那支箭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只切開了他的盔甲,並沒有碰到皮肉。但是箭風把空氣擠壓得如同也變成利箭,把他肩頭的肌肉炸開很大一團血肉模糊的傷口。即便讓一個普通的弓手正好射中,也不見得能造成如此大的傷痕。
現在是殺死敵人主將的好時機。蕭圖南被三支箭帶得飛起來,在別人看來,他身子平展,前後左右還有不少護衛,暴露在空中的時間也只有眨眼睛那一瞬,幾乎不可能取準。但對於神弩先機營的弓手蔣成來說,一眨眼的時間足夠他殺死三個人,目標既然被他看到,就等同於被他消滅。
蔣成是這一小隊的頭領,每次執行任務,他手中最後一支箭都要等別的隊友射完了纔出手。如果隊友沒有殺死目標,那麼他來補救。如果隊友已經完成任務,他會補上一箭,確定目標死得不能再死。
神弩先機營最後一支重箭在他手中變戲法一樣搭在弓上,箭支上弓那一瞬間就已經對準蕭圖南的咽喉,準確無比,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將兩者連接一般。蔣成中指行雲流水般扣弓,只要手指一鬆,下一刻,這支箭就會出現在敵人的咽喉上。
他成爲神弩先機營隊長以來,像這樣的箭射出去恐怕有上萬次,還從來沒有一次失手過。爲了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這支箭的速度要更快些才行,所以他比以往多用了三分力。突然,他隱約聽到自己手中的弓弦發出了奇怪的嘣蹦聲,中指敏銳地感覺到弓弦發生了變化,好像手中的弓在告訴主人自己力不從心。蔣成手一滑,箭支飛出的那一瞬間輕輕顫抖了一下,那是沒有人能夠看見的顫抖,只有手指和弓弦才能感覺到。蔣成臉色驟沉,沒有機會了,箭支還沒有到達,他就知道這一箭不會命中了。
這支箭準確無比地來到蕭圖南咽喉前,又在所有人的驚叫聲中,貼着他的皮肉落在地上。羽箭的方向還是那麼正確,沒有絲毫錯誤,但是在最後那一刻,弓弦沒有給箭支應有的幫助,就差了那麼一點點力量。
突然一聲清脆的響聲過後,蔣成手中的弓弦已經斷成兩段。神弩先機營的隊員一起看向他,表情茫然。對他們來說,弓就是他們的手臂,就是他們的靈魂,此刻他們的靈魂沒有給他們最需要的幫助,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錯過了殺死蕭圖南的最好時機。有奸細——人們心中第一時間升起這個念頭,有奸細破壞了他們的弓弦。
事實並不是這樣,西瞻人還沒有本事在大苑軍中,安插能接近神弩先機營兵器的奸細。神弩先機營弓弦斷裂,完全是氣候所致。大苑礦藏豐富,他們的弓弦是用金屬製成,遇到過低的氣溫就會斷裂。而西瞻最多牛馬,他們的弓弦是用牛皮牛筋做成,遇到下雨就會失去彈性。這方面老天並不算偏心,雙方各有長短。
霍慶陽和西瞻人打交道的經驗應該足夠了,但是雲中遠遠沒有高原這麼酷寒,所以他也只知道西瞻人的弓箭會在雨天失去力道,卻不知道自己的弓弦在嚴寒下也會失去作用。整個大苑軍隊裡,也只有青州的守軍用的是牛皮牛筋製成的弓弦,這一點作爲軍事機密,連一關之隔的麟州都不知道。而神弩先機營每一個弓手手中的弓都是陪伴了他們多年的兵器,他們想都沒有想過要換弓,加之接連射出三支重箭,所以弓弦承受不住,自己斷裂了。
戰場上,大戰役的勝負需要很多因素,但其中一個人的生命卻很可能在老天爺一念之間。蕭圖南就是這樣,因爲天氣的幫助,躲過了他上陣以來離死亡最接近的一次。
八、鷹飛
蕭圖南站直身體,喝道:“好個神弩先機營!”他面色冰冷而堅毅:“怕什麼?我不會死的……”蕭圖南心道:我會出現在你面前,我會帶着我的士兵,把你的山河踏得粉碎。在那之前,長生天不會讓我死。
“王爺!王爺!”拙吉嚇出一身冷汗,迅速擋在他身前。
蕭圖南面容冰冷,翻身上了戰馬,從懷中摸出面具戴在臉上。
“王爺……”拙吉小聲勸道,“面具給屬下戴吧。”
“不必了!現在躲藏已經無用。吹號角,蒼狼的子孫,跟我衝出去!”他用力一揮手,肩膀傷口猙獰,甩出一串血珠兒。
幾千個金鷹衛一起大喝了起來,山下無數鐵林軍隨之驚天動地地歡呼起來:“振業王!振業王!”
緊接着衝鋒令之後,方纔還四面散開、彷彿沒有絲毫秩序的西瞻騎兵迅速彙集,變成無數個小隊,每一處都是前兩隊左右兩翼掩殺,第三隊正面衝鋒,向苑軍殺去。如果說剛剛金鷹衛開路是利刃,將苑軍劃開一道細縫,那麼現在的西瞻士兵就是鋼針,密密麻麻不知從多少個方向向外射出。
戰鼓聲、號角聲、兵刃相交聲響成一片,分不出哪兒是苑軍的,哪兒是西瞻的。至此,戰場陷入徹底的混亂,敵我雙方主將的命令都無法下達到小隊,如同一個失去大腦控制的人,四肢胡亂揮動,只能打到哪裡算哪裡,徒勞地想攔截從無數個方向衝出來的敵人。
西瞻士兵很快就突破了苑軍設下的重重攔截,向麟州方向衝去。無數黑色、青色的身影纏鬥在一起,在麟州山坡、河谷鋪開了一張大網。每一個身體完好的西瞻士兵都將衝出去當成首要目的,但是他們一旦受傷,就會立即跳下戰馬,把自己沒有受傷或者體力較好的戰馬,讓給身後衝過來的同伴。他們自己則停下來,儘可能將敵人阻擋在身前。而一個個衝出來的西瞻士兵,會毫不猶豫地跳上更好的戰馬絕塵而去,對替他們擋下死亡的同伴看都不看一眼。
護衛着蕭圖南的一隊已經走遠了,他們擁有整個隊伍最好的馬、最好的戰鬥力。他們飛快地穿越整個戰場,沒有人能攔住他們。他們並沒有管身後還陷入混戰的戰友,對於金鷹衛來說,攻擊是第一要義,攻擊是第一手段,不停地攻擊、以攻代守是他們奉行的宗旨,這種騎兵從來不做斷後的用途。
戰場如同被貓抓過的線團,到處混亂得一塌糊塗。西瞻軍各自成列,從不同方向突圍。霍慶陽指揮着身邊勉強還能控制的七八千人,在戰場上緊緊追着一隊千餘人的敵軍不放。戰場形勢改變,他的目標再次改變。西瞻鐵林軍深入大苑國內作戰,那是死一個少一個,趁着現在敵人密集的時候,儘可能消滅多一些敵人,那麼日後深入內地的戰爭中,就會減少一些對手。單單從戰鬥力而論,七八千人對千餘人才有把握,所以霍慶陽沒有好高騖遠地選擇更大的隊伍追擊,而是選擇了他有把握吃下的最多人的隊伍。
這一隊西瞻軍似乎感覺到了身後敵人的威脅,他們不停地改變路線,試圖甩掉身後的苑軍。但是混亂的戰場讓他們不能發揮速度優勢,而他們身後的苑軍又和其他人不同,目標極其明確,就是認準了他們不放,就是要殺了他們才罷休。
跑了一陣,西瞻軍突然分出一隊八九十人的隊伍,向左前方狂奔,同時,剩下的大隊人一聲呼嘯,向右前方奔去。等苑軍追到他們分兵的位置,西瞻人一個大隊一個小隊、一左一右都已經跑出去老遠。霍慶陽愣了一下,吩咐不用理會這幾十個人,繼續追擊右邊大隊敵人。
又跑了一會兒,再次從前方西瞻軍中分出一隊幾十人的小隊,大小部隊再次分別向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跑去。苑軍一個偏將喜道:“西瞻人有逃兵了。”
霍慶陽眉頭微皺,這隊人雖然少,但是彼此貼得很緊,進了樹林還保持隊形,不像是沒有組織的逃兵。他微微停了一下,命令繼續追着大部隊,不理這些人。
追了一個時辰,西瞻像這樣分兵分了七次,每次多則八九十人,少則五六十人,像從大麻繩上拆下來的小股細繩,苑軍始終不理會這些,只盯着大部隊不放。直到他們面前的目標越來越少,最後從千餘人剩到三四百人,霍慶陽才猛然驚覺西瞻人的目的。
如果你看過被狼羣追逐的野馬,就能明白這個分兵的道理。西瞻人的目的就是衝出重圍,但是聚集在一起衝顯然不成。苑軍八倍於他們的兵力,緊追不放,還聚集在一起的結果就是全部送命,只有分兵才能儘可能保存實力。在一般人的理解中,面對兵力處於絕對優勢的敵人,分兵豈不是送死?但事實上,真正追擊過程中,面對大部隊分出來的少得可憐的幾十個人,追兵基本都不會理會小股,而是直接追擊大部隊,那麼這一小股人便安全了。
這種分兵的訣竅就是每次絕對不能分多,分多了敵人就會分兵追趕,不會容這些人跑了。只有讓敵人看不上眼的一小部分分出,纔會被急於追擊的敵人忽略不計,這樣幾次分下來,至少能逃掉一大半人。霍慶陽發現自己的錯誤後,他追了一個晚上的敵人已經剩下不足四百。
就算西瞻的戰馬都是好馬,從山上衝下來,一個晚上不停地奔跑廝殺,此刻也個個疲憊不堪,在小金川和大金川交接的水域,八千苑軍終於追上了不足四百的敵人。西瞻士兵停止了奔跑,他們知道分兵到此結束,他們背對着漂着冰凌的河水散成一個圓弧。長聲呼喝中,苑軍的矛頭和西瞻的腰刀一起閃爍,雙方都憋着刻骨的仇恨和怨氣。
戰局至此已經不需要霍慶陽指揮,用二十倍的兵力將一小撮敵人困在小金川邊緣,誰都知道該做什麼。能在混亂的戰場上追了一夜沒有隊形渙散,無論從體力還是紀律性上,都說明這八千個苑軍是最精銳的,眼下這支精兵就帶着刻骨的仇恨對敵人發起最後的攻擊。
西瞻鐵林軍在大苑的土地上,展現了他們稱雄四國的戰鬥力。四百個士兵對八千個精兵,戰鬥竟然還能持續一個多時辰。很長一段時間內,小金川變成紅色的河水裡,苑軍流出的血還是遠遠多於敵人。直到天色大亮,陽光照耀在紅色的河水中,最後十幾個全身是血的鐵林軍仍然在歌聲中奮力拼殺。
“我們身體裡流淌着蒼狼的血脈——
我的榮耀要用血來見證!
長生天的寵兒,
別畏懼死亡,
祈求與哭泣屬於弱者!
靈魂會在烈火中升騰,
鮮血澆灌過的地方很快就會長滿青草,
那是長生天賜給英雄的牧場!
蒼狼的子孫——
別畏懼死亡!
無人能阻擋我的腳步,
長生天讓我看到的一切,
都是長生天準備賜予我的!”
河邊還剩下十幾個西瞻士兵,最初那個想出用人體糖葫蘆串下山的小隊長也在其中。他殺得興起,一把扯下破破爛爛的衣服,在冰天雪地裡上身赤裸,露出肚子上駭人的刀疤。有七八杆長槍同時伸向他的肚子,他一聲大吼,掄刀砍向槍桿,七八根槍桿竟被他一刀全部砍斷。然而更多杆長槍伸了過來,一起插在他的肚子上。他仰面跌進水中,肚子上密密麻麻的槍桿向上挺立,如同插着糖葫蘆的草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