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天光漸漸亮起來,又漸漸暗下去,又漸漸亮起來,整整兩夜一天,他沒有吃任何東西,也沒有說一句話。他整個人迅速沉默下來,不光是一言不發的沉默,而是連精力、氣質、神態、眼神,所有構成一個活人的一切,都一起沉默下來。
“陛下……”到了第二天早上,內侍又推門進來,道:“陛下,白先生還是沒走,他無論如何也要見您一次。他有您的令牌,奴才們也沒有辦法。白先生說……他說……”他艱難地開口,“現在除了他,沒有人能救陛下了。”
“哦?”王庶霍然擡頭,眼前因長時間沒有進食而一片模糊,然而他的心卻怦怦狂跳起來:“快讓他進來!快宣!”
他扶着椅子把手站了起來,腦袋一陣發昏。他現在哪裡還有心思考慮白隨雲語氣是否不敬,白隨雲說能救他!真的能嗎?真的能嗎?
白隨雲只片刻就進來了,他神情同樣憔悴,顯然這個變故對已經在王庶身上投下重注的白家而言,也是極大的打擊。
“白先生!”王庶一把握住他的手,“你有什麼辦法?”他的嘴脣因長時間沒有進食而乾裂,一張嘴扯動就裂開無數細口,這一句話說得滿嘴是血。
“陛下。”白隨雲咬牙道“臣家族長讓臣來,給您帶一句話。臣只有一個主意,如果您答應,臣白家就傾盡全力,再幫您一次;如果您不答應,那麼白家也只好壯士解腕,離開大苑。西瞻東林北褐南詔,天下都有臣白家的產業,離開了大苑,臣死不了,但是陛下您,可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先生快說!”王庶急不可耐地道。
“再掘開河堤,重淹濟州一次!”
“什麼?!”王庶驚呼出聲。
“當然不是像上次一樣!”白隨雲咬牙地道,“我們就是以濟州爲目標,不打算水淹京都,那就不必從京都上游鑿開堤壩,可以直接在濟州北部緊鄰沛江的開陽郡動手,效果肯定更好!此處本就是梁河固有河道,因爲京都上游人工開鑿了那一段,纔將開陽這段河道堵住的,每年都要維修,不然就有河水重新迴流的可能。從這段堤壩動手,必定事半功倍。”
“先生!”王庶斷喝一聲,打斷他的話,“你這是什麼意思?濟州現在有三百萬難民尚未安置!漕運剛剛接濟上來,他們纔剛剛吃飽飯!你要朕再次放水?”
“要不然怎樣?”白隨雲臉上再也沒有那種瀟灑的氣質,反而看上去殺氣騰騰,“如果沒有什麼大事轉移視線,這些遺詔現在雖然還都在濟州,但很快就會傳遍全國!白家就是有通天手段,也無法讓整個大苑四萬萬人都閉嘴!”
王庶氣極反笑:“遺詔雖然都還在濟州範圍,但是消息早就傳出去了!就算現在北邊還沒有人知道,但是濟州是南方九州之一,南方九州一直有它們自己的關係網,它們早就知道了!你這算什麼主意?濟州知道就放水淹了濟州,那南方九州都知道了呢?別說沛江,你就是把整個東海倒在陸地上,能將南方九州的百姓都淹死嗎?”
“這個不用陛下擔心,臣家族長當然也想到了這個問題!遺詔這樣的大事,南方百姓就算知道消息,那也是道聽途說,他們畢竟沒有看到真的東西,現在還在瞎猜而已,只要我們把源頭堵住,再散佈更多的消息,百姓衆說紛紜,也就不足以引起大禍了!”
王庶連連搖頭:“百姓沒有準確消息,但是南方九州的官員世家,肯定已經有了準確消息。這些人個個都是宦海沉浮的油滑之人,等你的假消息散佈開來,沒有把握的官員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官員不用理會!”白隨雲臉上露出猙獰之色,“陛下手中握有西北軍,還怕什麼官員!此事既然不能遮掩,文官先不用管,陛下就用手中西北軍震懾有兵的武將便可。當然,西北軍不方便正面出擊,如果有特別不識相的官員,臣白家可以效勞。”他咬牙道,“臣白家有約一千人的死士,都是學過秘術的!正面上戰場雖然不能以一當百,但是潛伏刺殺之術,卻是精通至極!士兵沒有了領頭的人,想必也不能動搖陛下根基!”
王庶氣息都粗了:“先生,你這是要朕挑起大苑內亂!”
“當然要亂!”白隨雲叫道,“不亂您怎麼擺脫眼前危機!您忘了您那皇妹佔盡天時地利,想要革新,也一樣要用戰爭轉移人們的注意力!”他實在太急了,對這個由他白家扶持起來的皇帝說話語氣裡一點敬意也沒有:“若是沒有更大的事情出現,誰捨得把目光從這件笑死人的事情上轉移?即便沒有野心的人,誰會不幸災樂禍要看你的熱鬧?等濟州再遭一次大洪水,死的人再多上十倍,我看誰還笑得出來!”
王庶臉色鐵青:“爲了這個,你就要朕置三百萬人於死地?”
白隨雲聽他聲音陰沉,知道自己有些過分,吸了一口氣才道:“陛下息怒,是臣太無禮,臣也是太爲陛下着急,一時忘形,請陛下莫怪!”
“你是否無禮並不重要,可你要朕殺死三百萬人,這豈是有禮無禮的事情?”王庶乾裂的嘴角流下血來,還沒有完全康復的嗓子聲音嘶啞,但是卻突然爆發出一股威勢來。
白隨雲微微心驚,頓了一下,才道:“陛下莫急,自古也沒聽過有洪水能將一個州的生靈全部淹死的事,濟州的水再大,也最多是緊鄰沛江的那幾個縣鄉全部遇難罷了。濟州三百萬難民,絕對不可能全部淹死。這水,只是將難民最後一點希望都淹掉了而已。只要讓他們缺衣少食,生存都沒有着落,誰還有心思考慮誰做皇帝的問題?到時候只要陛下親自出面,召集他們護堤搶險,給他們發放衣食,再將這些百姓放出,他們親眼看見陛下的努力,親自得到陛下的好處,定然會到處說您的好話。老百姓口口相傳,這可比下幾道聖旨都更讓百姓信服!只是死的人越多,越容易轉移天下人的視線!我們控制水量,不過至少也要超過上一次三倍五倍。”
王庶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白隨雲心中焦躁,耐着性子道:“陛下要是心存仁厚,那也可以再少些,不過要是兩倍人數都沒有,那就根本沒什麼作用了!”
王庶還是定定地看着他,什麼話也沒說。
然而白隨雲已經從他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便長長嘆了一口氣,道:“陛下,您想好了沒有?您我相識一場,隨雲深深仰慕陛下英姿,實在不願意看到陛下這樣倒下。”他輕輕嗤笑,“陛下就此下臺,您的亡母,恐怕都要蒙羞了,今後無論多少年,提起您的時候,人人都要嗤之以鼻。陛下您九死一生纔有今天的地位聲名,就這麼放棄值得嗎?”
王庶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終於還是緩緩搖頭,啞聲道:“二十萬人的性命,足以換朕小小聲名,朕值什麼,朕自己心中清楚。”
白隨雲臉色難看至極。
王庶搖頭道:“多謝先生美意,朕無福消受,你走吧。”
白隨雲緊緊咬住牙,一句壯士斷腕說得容易,但哪裡是那麼容易決定的?雖然東林西瞻北褐南詔都有白家產業,但怎麼能和中原的產業相比?要是放棄了中原,那不是丟下一隻手,而是扔進去一個身子,只跑出一隻手來。
白家在中原經營了三百多年,比大苑朝存在的時間還長,不到萬不得已,他又豈會放棄?
“陛下宅心仁厚!”白隨雲表情慢慢變得和緩,微微笑起來,“族長這次命臣前來,便是看看陛下是否爲可託之人,陛下面臨如此難題,還能以百姓爲重,這纔是值得臣白家效忠的英主!”
王庶擡頭,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一動:“先生!難道你還有別的方法?!”
白隨雲點頭,道:“方法仍然是水淹濟州——陛下別急!此淹可非彼淹。我們不必大動干戈,只要藉助一點天威神蹟。”他接着道,“百姓可愚,這些年連年大變,神佛昌盛,我們只要在河裡弄點神蹟、天意之類的東西出來,就可以讓百姓疑神疑鬼。這點臣家主已經想好了。我們仍然讓梁河舊道重新通水,只不過好生控制水量,讓水勢看着兇猛,卻不會偏離河道過遠。大水過後,會有金甲神人顯靈,說天命歸於陛下您,卻還有人擅自僞詔,流傳不利於陛下的言論,敗壞陛下聲名,所以蒼天示警,給亂說話的人一個教訓!出了這樣的事,官府必將追查,我們會安排些官員在夜間莫名其妙丟了頭顱,如此一來,百姓更加會傳個不停。隨即我們再讓沛江下游幾個州的漁民都在河裡打撈上肚中有布帛的魚,上面寫上陛下您天命所歸之類的話,足以讓百姓不敢胡言了。”
王庶皺起眉頭,這個主意聽着有些可笑,卻絕對是可行的。百姓畏懼天威,如果天上真有神靈,神靈真的這般支持他,說他壞話的人就會遭到天譴。百姓心中就是再懷疑,也不敢亂說了。當然,沒有財雄勢大的白家支持,這些神蹟並不容易安排。
白隨雲看着王庶眼神和緩下來,心裡有了些底氣,又把聲音放軟,勸道:“天威之下還得有聖恩,陛下除了可以像我們前面說的那般親自護堤、親自慰問災民外,還可以昭告天下,說些願意爲百姓擔下天威之類的話,如此百姓哪能不心存感激?有了白家支持,陛下可以給災民大量物資彌補。有了西北軍坐鎮,陛下可以不怕反叛,我們只要穩住一時,陛下慢慢努力,遲早有一日,百姓會忘了一切,只記得在陛下的統治下,他們都能安居樂業,得享太平。即便是什麼都明白的官員,也會慢慢將一切放在心裡,只記得陛下做過的好事,只記得陛下是個難得的明君。陛下,事已至此,退縮只會萬劫不復,不如更進一步!我們只需淹死幾萬人,甚至陛下還可以用天神託夢的藉口,讓一部分百姓先行撤出,當然,現在定然已經有很多百姓對陛下不敬,也不會相信。這樣更好!他們無論被淹死還是逃得性命,都會是最佳的傳話者!那您就可以暫時穩住局勢,就可以爭取到時間!陛下您剛剛登基就遇上遺詔事件,您實際上什麼都沒有來得及做,就沒有機會了。可是隻要讓人們對您將信將疑,您就有了做事情的時間,就有了讓整個大苑認識您是什麼人的時間!如果將來您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就倒下,能甘心嗎?”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已經十分疲累,但王庶一直沒有表示,他也只能一直說下去,直到說到“您實際上什麼都沒有來得及做,就沒有機會了。您不想做一些事,讓天下人知道您是什麼人嗎?”這句話,王庶眼睛裡突然光華閃動。
白隨雲知道王庶動心了,他自己的眼神先熱切起來,喘着氣道:“陛下!我們甚至可以把死亡人數控制在萬人以下!七八千、五六千就夠了!只是這麼點人沒有多大關係的,陛下您想想,您只要站住腳,能爲百姓做多少好事?能爲大苑做多少大事?到時候因陛下而活命的人,豈止區區五千,便是五萬、五十萬也遠遠不止!陛下是從戰場上下來的人,其中的利害,您自會衡量。”
“先生,你的意思朕明白了。”王庶緩緩開口。
白隨雲大喜:“想必陛下已有決斷?”
“是,朕已經有了決定。”王庶聲音輕輕的,但是語氣卻十分堅決:“朕不做!”
“什麼?”白隨雲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您說什麼?”
“朕不做!朕不能爲了朕自己,淹死無辜的百姓,五千人也不能!”
“陛下!”白隨雲臉色簡直有點猙獰,“您就甘心身負罵名,不!罵名也不是,您這是笑話!是人人嘲笑的笑話!您就甘心什麼也不做,被人看成一個大笑話從寶座上跌下來?您一心爲了百姓,可您知道您倒下之後,得利的是什麼人?您知道那個人會不會是個暴君?會不會對百姓好?您現在不過傷五千人而已,在大苑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日後您卻可以千倍萬倍地補償給百姓!您是沒有了鬥志,還是沒有信心日後會對百姓好?”
“爲什麼做什麼壞事都要有藉口?”王庶輕輕地一笑,“朕真的幾乎被你說服了!殺五千人算什麼,大苑有四萬萬百姓,朕今天殺五千,以後就可以救五萬、五十萬、五百萬!”
“是啊,陛下!只要——”
王庶伸出手,打斷了他,自己繼續道:“但這都是藉口!朕今天可以爲了達成自己的目的,用百姓的命來換,日後誰知朕不會爲了其他的目的,用更多的性命去換?無論什麼時候,都會有聽上去十分合理的藉口的。朕今天做了這件事,日後也能勸服自己做別的事!朕再說朕會對百姓好,誰信?朕怎麼能保證朕自己日後不是一個暴君?”他緩緩搖頭,“所以,無論什麼理由,朕不能爲朕自己去殺無辜的百姓!朕可以沒有能力保護他們,但朕絕對不能爲達成朕個人的目的去殺了他們!”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哪怕朕——成了一個笑話,朕也問心無愧!”
他的嘴脣乾裂,他的面色枯槁,但他的心平靜安詳,他的神態堅定無畏,他的雙眼蘊含盈光。
這一刻,九皇子王庶,終於,破繭成蝶!
經歷了幼年的滔天讚譽,他有了自信。
經歷了青年的世間不平,他有了磨難。
經歷了之後的百死不悔,他有了堅強。
經歷了皇位的唾手可得,他有了野心。
經歷了遺詔的莫大風波,他得到了教訓。
如今,抵禦住眼前巨大的誘惑,他才真正有了人生的堅持。
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自己能做什麼,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並且能堅持去做的人,他的內心才稱得上成熟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