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立即走進個低眉順眼的小丫頭,她小心翼翼地道:“侯爺早就叫人準備好了溫水,這邊請。”這小丫頭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見到名頭這麼大的人物,緊張之餘無比謹慎,氣也不敢多出一口,臉都憋紅了。
見有外人,青瞳就住了口,她也實在受不了自己這個髒樣子了,略略看了蕭瑟一眼,便跟着那小丫頭去了偏房,見沐浴用的溫水、皁角、香欖等物果然早已齊備,浴桶旁邊有一張矮几,上面放着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元修還是比較會討好,這一包衣服從裡到外俱是精工巧做,料子、式樣、顏色、繡工,哪一點都達到貢品的水平了。連佩戴的簪環釵鐲等首飾也全精緻華美,每一件都值不少錢。
只要是女人,就都不願意穿得像個乞丐一般,青瞳拈起花瓣嫩蕊般黃色輕紗裙裾,看着上面細小如露珠般的珍珠,也不禁露出笑容。
她隨手在首飾堆裡拿了個紅寶石的鐲子遞給那丫頭,道:“你出去吧,這裡有花箋,不用你伺候。”
這個鐲子造型古樸華麗,烏金抽絲的圓環上鑲嵌了七顆水潤紅透、半點瑕疵也沒有的水滴形紅寶石,等閒小官富戶的夫人都戴不起這麼貴重的首飾。那丫頭得了意外之喜,心怦怦直跳,忙施禮而去。
四
青瞳身子浸在熱水裡,只覺自己全身骨頭都在叫囂,不由舒服地呻吟了一聲。
花箋把衣服抱到一邊,自己坐在矮几上,幫她把粘在一起的頭髮用玉梳子梳開,再用皁角一點點清洗乾淨。青瞳剛剛張口想問她話,她就搶先問道:“青瞳,那天你被阿蘇勒帶走,後來怎麼樣了?”
青瞳見到花箋,心中十分興奮,就把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簡單講了一番。兩個人從幼年相識,還從沒有分開過這麼長時間,何況分開之後,兩人各自經歷了許多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那一股興奮勁支撐着,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青瞳都沒覺得花箋有什麼不對勁。
可是等她澡也洗完了,衣服也換好了,長時間趕路的疲憊都叫熱水給泡出來了,她話漸漸變少,她的話一少,卻覺得屋子裡漸漸安靜下來,這才發現花箋的話比她還少。
花箋小女兒之態遠比她要更甚,一直都比她喜歡八卦流言,愛打聽小道消息。要是往常,光山洞裡那十來天發生的事,不說一宿花箋是肯定不會放過她的。可是如今,她只是一筆帶過,含糊地說了句兩個人找了個山洞避開追兵,躲了些日子纔出來,而花箋居然哦了一聲就算了,沒有仔細去問細節。
青瞳這才發現,無論說什麼話,花箋都沒有開懷大笑過,她神情之間,始終有一點落落寡歡的意味。
“花箋,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有啊,”花箋搖頭,“我挺好。”
青瞳皺眉,思索了一下,想提一個她會感興趣的話題,於是眨着眼笑道:“那你和我說說,你出京之後,怎麼不去找霍慶陽,不去找常勝,偏偏去找蕭瑟呢?”
花箋嘴角咧了一下,像是笑,可這笑也太難看:“別人我信不過,趙如意找人冒充你,畢竟我也是合謀,我怕把我自己搭進去。於是想找蕭瑟,幫我拿個主意。”
“聽聽!別人都信不過,就信他一個!”青瞳故意將聲音拉長,“花箋,蕭瑟人在安州,離京都可不近啊。你這千山萬水去投奔他,他有沒有感動?”
花箋卻沒有預料中的臉紅,表情淡淡的,聲音還很落寞:“我沒到安州,當時和姚公公兩個慌不擇路的,盤纏也沒有,馬匹車輛也沒有,怎麼可能一直走到安州?不是我找到的蕭瑟,而是他找到我了。”
“哦?”青瞳十分驚訝,坐直身子,“你找到他不稀奇,想打聽相國在哪裡多容易!可他怎麼能找到你?你在逃亡啊,這小子神了!”
“也沒有什麼,開始的時候我是怕人追殺,一路盡揀沒有人煙的小道走,晝伏夜出的,也不敢出去打聽消息。後來……沒什麼可怕的了,就索性回城裡走,於是在城中看到九殿下稱帝發的公文,說你死了,我一時忘形,大呼小叫。蕭瑟不知道從什麼渠道早就知道我逃出來,一直密切注意沿途動向,我一有大舉動,他就立即找到我了。”
花箋說得簡單,青瞳卻聽得很是心疼,將她抱在懷中靠了一會兒。花箋靜靜地一言不發。
青瞳不願意氣氛這麼傷感,想起一事,笑道:“花箋,恭喜你了!你這番奔波沒有白費,蕭瑟終於知道你的好了!”
誰知這話一出口,兩行淚水驟然從花箋臉上淌了下來,青瞳一驚,終於覺得不對,她用力抓住花箋,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過了很久,花箋才用很輕很輕的聲音道:“青瞳,他不是知道我的好了,他是知道我不好了,他要承擔一個不需要他承擔的責任,只是我們的關係更進一步,哪裡是我們的感情更進一步呢?”她把整張臉都埋進青瞳懷裡,尋找着最溫暖的地方,小聲道:“我在逃亡的路上,不敢走大路,一直在荒山野嶺裡走……後來……遇到了一個匪徒,我和姚公公,我們都沒有力氣趕走他……所以……就沒跑成……你明白嗎?他算是有良心的了,沒有殺了我……算是有良心的了……青瞳,你明白了嗎……”
一塊熱得燙人的水跡從她眼睛貼着的部位,迅速在青瞳剛剛換上的衣服上蔓延開來。
她的聲音也變成受傷的嗚咽:“我的運氣挺好,他不是壞人,沒殺我,算有良心的了……青瞳,你明白了嗎……明白了嗎……”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青瞳反而把頭靠在花箋身上支撐,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現在只覺得頭沉得擡不起來,眼睛紅腫得已經失去了視力,什麼也看不清,還要靠花箋不停地給她擦眼淚,不停地安慰她。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生無能,好生無力,離非、周遠征、阿蘇勒、母親、花箋……掙扎了這麼久,想保護的人一個也保護不了,想要的人一個也留不住。
“你在哪裡遇上的那個人?那個人什麼樣子,你說,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花箋輕輕笑了:“你看你,蕭瑟就沒有你這麼衝動,上哪兒去找啊?天下這麼大,你上哪兒去找這麼個人呢?現在我能說出來,能讓你去找,如果他殺了我呢?他自己豈不是一點兒危險也沒有了?我若讓你去找,豈不是讓日後遇到這種事的人,都以此爲誡,都要滅口?”
青瞳打了個冷戰,心中十分後怕,花箋若死在荒山野嶺中,自己可能連她的屍體都找不到。
花箋輕輕嘆了一聲:“蕭瑟這個人啊,他立即就說想娶我,他是認真來討好我呢,我看他已經用盡了他的本事了。他還像阿蘇勒一樣,在窗外唱了三個晚上的情歌。”花箋嘴邊含笑,“青瞳,說實話你別妒忌,他嗓音可比你的阿蘇勒好聽多了!唱起歌來,連風都沒聲音了。他樣子也比阿蘇勒好看,月光一照,就像神仙一樣,你雖然沒有看到,也可以想想,是不是很好看呢?”
本應該十分幸福的場景,可不知爲什麼,青瞳竟覺得心酸無比,眼淚不知不覺又流了下來。花箋說他唱歌,她這纔想起來,蕭瑟原本也是西瞻人。她們姐妹兩個,倒和這草原緣分不淺。
“青瞳,我求你一件事。”花箋輕輕地道。
“什麼事?”青瞳哽咽着問。
“蕭瑟若再和你提成親的事,你就說不行,不同意,省得他詛咒發誓地纏着我。”
“花箋,關於那件事,既然蕭瑟不放在心中,你也別這樣了……”
“不是因爲這個,那不是我的錯。”花箋輕輕地道,“但我不願意嫁給他。”
“爲什麼?”青瞳擡起紅腫的眼睛。花箋喜歡蕭瑟,瞎子都看得出來,爲什麼不願意?
“我不願意,至少現在不願意。他如果不這樣接近我,我還看不透,還幻想着只要能接近他的人就能接近他的心。可通過這段日子相處,我終於看明白了,蕭瑟還沒有真正喜歡的人,我對於他,的確和別人不同,卻還沒有喜歡到絕無僅有、僅此一人的程度。他自己也未必明白,他的心還沒有對任何一個人完全張開。”花箋道,“青瞳,你知道離非不愛你,就不惜徹底斬斷持續了二十年的思念,知道自己不能放開阿蘇勒,就寧願斬斷任平生的一切可能,你既然不能將就,就應該明白我也不願苟全。”她輕輕嘆息,“我喜歡等着。”
“花箋!可是,那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他明明白白地確定,今後人生要和我一起走的時候!只要他確定,天上地下、水裡火裡,我都跟他走!”
青瞳瞪着紅彤彤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有一句不忍出口——如果這一天,永遠也等不來呢?
但是兩個人何等熟悉,不用她說,花箋也能從她心裡讀到這句話。她微笑着拍了拍青瞳的肩膀,轉移話題:“青瞳,我想和你說一件事,你覺得緣荷怎麼樣?”
青瞳擡起淚眼,不知道花箋爲什麼現在說起這個,她仔細想了想道:“聰明、機靈、識時務,如有機會,能成大器。”
花箋輕笑:“我也覺得她比我強得多。”
緣荷和花箋遠比和青瞳熟悉,當日因她頭上一顆珍珠,最終竟引致皇權的更迭,事後好長時間沒有人有暇顧及她。而她本是容嬪特別挑選出來、準備憑藉她的容貌和滁陽回來的楊妃爭寵的,原本不是宮裡的人。結果幾天之後,景帝都自身難保,誰還顧得上她?她的地位立時變得無比尷尬,流落宮中出不得進不得,幾乎衣食無着。
大位落定之後,花箋身份猛然間拔高,關於宮人的安置問題就有人來請示她了。花箋對這個舞跳得好得不得了的女孩子記憶深刻,問清楚她宮外已經沒有親人,便做主將她留下了。緣荷是受到專門訓練的,當真給花箋幫了不少忙,不然憑花箋自己,絕對沒有本事將宮中大小事宜打理清楚,所以花箋對她十分倚重。之後青瞳事情越來越忙,花箋一人越來越無聊,和這女孩也就漸漸親密起來。
因爲是在荷花池中認識她的,花箋想了半天,決定給她取名緣荷。自己覺得名字起得十分妙,特地叫來青瞳謙虛地詢問意見。青瞳說“荷”字仍然俗氣,不如叫緣何,緣何?聽名字就有些蕩氣迴腸,能給人無限遐想。花箋撇着嘴把她大大地貶低一通,引得青瞳最後發怒道:“你都有了老主意,還問我幹什麼?就等着我誇你啊,偏不,這個名字很難聽,一點也不好!”花箋也搶白,“你起得那才叫不好,跟着我想的,沒創意不說,還耍小聰明,越改越難聽!”
不管好不好,這個宮女還是叫緣荷了。
她們鬥嘴的時候緣荷就在一旁靜靜地聽着,並沒有因爲花箋敢於這樣和青瞳說話而大驚小怪,也沒有誤以爲自己今後也可以這樣講話。只憑這兩點,青瞳給她的評價就很高,更別說她滿腹才華,雅擅歌舞,人又十分會看眼色,比花箋機靈了一百倍,貼身服侍的活花箋已經很少做,大部分由這個緣荷接手。
花箋點頭:“既然你也認爲不錯,青瞳,等你回京都之後就由她在你身邊伺候吧。我已經把你平時愛吃什麼愛用什麼都告訴她了,其實有些我也沒有太過注意,說不定把我愛吃的也混着告訴她了,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就告訴她,她機靈着呢,保管一次就記得牢牢的,反正你也皮實,慢慢適應就好了。”
青瞳大驚,一把拉住她道:“花箋,你什麼意思?你不在我身邊了?”
花箋微微一笑,道:“你們要打回京都去,我不想看了!這一折騰,又是多長時間的紛擾亂世?又得有多少有人煙的地方變成荒郊野外?又得有多少人要逃亡?有多少人和我一樣遇到壞人?你們的雄圖大志不是不好,我明白,可是我是真的不想再看了。”她瞄了青瞳一眼,笑道:“你這麼可憐巴巴地看着我幹什麼,我沒打算失蹤,一定讓你能很容易找到我就是。我不走遠,也許就在關中,也許就靠近晉陽,選個我喜歡的地方,安靜地住下來……你別擔心,等有了具體的地方我一定馬上就告訴你,不讓你着急。我五歲就進宮了,幾乎等於沒有活過一般,我很想看看像我們這麼大的姑娘,別人都是怎麼生活的。青瞳,我和你本來就不是一樣的人,留下也沒什麼用處,你就讓我輕鬆輕鬆吧。”
青瞳怔忪,無言以對,只得鬆開了手。
這一夜兩個人徹夜傾談,誰都沒睡。第二日清晨花箋就靜悄悄地動身了,她只帶走了幾百兩銀子。青瞳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穿過關內侯府的池塘迴廊,消失在假山的那一邊,心中似乎破了一個洞,不停有東西漏出去,可她又說不出到底什麼漏了。
蕭瑟拄着手杖,也在一叢樹後面靜靜地看着花箋離去,他的表情同樣怔怔的,那一瞬間,他明顯感覺自己失去了什麼,卻無法確定到底是什麼不見了。從那以後,他經常會停下來,露出這種表情,怔怔想一想。
十幾天後,花箋就寫了第一封信來,她在渝州平樂郡郡城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裡,盤下了個小飯館,僱了幾個夥計,自己兼做記賬和老闆,日日都要忙到深夜,可惜大概經營不很得法,至今仍然虧損,花箋爲此煩惱,正在想解決辦法雲雲。
此時的青瞳已經被另一件大事牽扯了全部精力,幾乎忙得日夜不停,卻立即放下軍報,拿着這一封寫滿雞毛蒜皮小事的信件,看了一遍又一遍。
蕭瑟蘭城看老去。爲怕多情,不作憐花句。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陽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休說生生花裡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五
大苑朝堂百官現在很糾結。
他們認爲已經死了、已經昭告太廟的先帝——武仁帝苑勶,居然平安回國了,還在四十萬關中軍的護衛下,發來一封安定民心的正式詔書。
短短几個月來,大苑朝堂接二連三被大消息轟炸,承受能力大大增加,這個重磅炸彈砸下來,居然沒有引起滔天巨浪。相反,本來活躍無比的百官,都不約而同變得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