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彷彿突然靜止,青瞳臉上露出一個寧靜的笑。她閉上眼睛,讓這句話在她的耳朵裡一點點流進心裡,一遍遍地重複,一點點地消化。這是什麼東西,好重啊!用牙齒去嚼這幾個字,牙齒都疼了;用胸口去裝這幾個字,胸口都沉了;用骨頭去擔這幾個字,骨頭都彎了;用心去託這幾個字,心都酸了。
他終於還是說出來了……
二十六、我知
青瞳許久才睜開眼睛,平靜地問:“那麼你爲什麼在我第一次問你的時候,說你愛我?”話出口,卻有一點兒腥鹹苦澀甜酸留在嘴裡,百味迴盪。
離非直視着她的臉,從進門以來第一次絲毫不躲避她的目光,而是直視她的眼眸,慢慢道:“青瞳,我要說我是年少無知,你會不會殺了我?”
青瞳一下子咬破了嘴脣,脣角帶着這一滴鮮紅勾了起來,微笑道:“會。”
離非轉過身,眼睛好像望向遙遠的地方,呢喃一般輕輕地道:“青瞳,你長得那麼美,那麼聰明能幹,身份高貴,又對我那麼好,我理所當然地認爲,我沒有理由不愛你。可是……現在我知道了,那不是愛,只是我的虛榮,其他的三個伴讀都羨慕我,好多人都羨慕我,我貪戀這種虛榮。”
他輕輕一嘆:“青瞳,我們從小長大,那麼熟悉,我習慣了和你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和你在一起是很開心的事情,我以爲那就是愛了,所以,那一天太子來讓我寫,我就說了我是愛你的。十分十分對不起,寫下那個字,其實我很早就後悔了。”
離非藏在心中的話終於說出來,身子不再發抖,他心中空曠而安定。
“離非!”青瞳沉聲開口,“我們在一起那麼多耳鬢廝磨的日子,你一直不避諱親密動作。我第一次抱的人是你,第一次牽的人是你,第一次把心思說出來還是說給你。你也願意把心事講給我聽,你也願意幫我做一切事,你什麼時候都護着我,什麼時候都願意和我在一起。離非,你這樣對任何一個女人,都會讓她誤會你是愛她的,不能怪我一廂情願,對不對?”
離非無可辯解,低下了頭。要多麼無恥的人才能把以前的日子一筆抹殺,只推說一句“年少無知”?離非不是無恥的人,但是那從前的種種,卻真的是年少所致。那時候,他真的,誤會自己愛她。
如果她只是一個小女人,如果自己能擔得起她的生活,離非願意爲自己年少的舉動負責。他願意娶她,對她好,讓她快樂,讓她一輩子都以爲自己愛她。他從來都是一個願意犧牲自己、只要身邊的人能幸福的人。
很可惜,青瞳的生活絕不是他能擔得起的。當初寫下那個字,他的感覺還很朦朧,不能像現在這樣肯定自己不愛她,只是有一點兒說不出的感覺,可他不想傷害她。因爲青瞳明確地說了她只是想聽聽,聽過之後她就會在邊關安穩地過完下半生。他只是想,既然是這樣,既然兩個人今後沒有機會見面,那就說給她聽聽吧,讓她永遠以爲有人愛過她,讓她記得這輩子還有個很美妙的年少生涯。
後一次,青瞳即將走得更遠,他想,這應該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吧,難道要在這個時候說嗎?在青瞳就要遠走他國、從此生死未卜的時候給她這樣的打擊嗎?他已經狠心地斬斷後路,已經狠心地說了今後無望,難道還要在這個時候告訴她,以前也都是假的嗎?要在這個最艱難的時候告訴她,她的生命其實一直是卑微的,並沒有過美好嗎?
西瞻的迎親人如果囂張到底,他會藉着國體的藉口把青瞳接回京都,但那有什麼用?皇帝一道旨意下來,還是要把青瞳送去哪裡就能送去哪裡。
狼羣如果真的撲上來,他會擋在青瞳面前,但是那有什麼用?狼咬死了他,仍然不會放過青瞳,他還是救不下這個姑娘。
無能無用的離非,能爲她做的,只有這麼一點點,就只有閉上嘴,不說!
就只有這一點兒回憶,還給她留着,不要打破,僅此而已!
於是一天一天,一點兒一點兒,趕到這一步,青瞳一定要從根本上問他緣由,這些話他想了許多許多遍,但是永遠都說不出口,於是只能說——年少無知。
兩個人都沉默了許久許久,青瞳的聲音又傳來:“我只問你一句,那時你和我如此親密……在你的心中,當我是妹妹?”
離非輕輕搖頭:“不是的,男人只有對着比自己弱小的人才會當她是妹妹,最初見到你拿着破爛東西的時候,我是憐惜過你,但只是很短很短的時間。青瞳,你沒辦法讓別人覺得可憐,你自己也不允許是不是?要不你爲什麼那麼努力?後來你在我心中,應該是好朋友,可以無話不談、生死相托的親密好友。”
“好朋友?”青瞳嘲笑地道,不知是嘲笑離非,還是嘲笑自己。
“但那只是在你走之前。”離非徹底豁出去了。他破釜沉舟,要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青瞳,你知道嗎?你不停地往前走,你身邊的人都跟不上你的腳步。你把我們一個個都拋下了,你第一個拋下的就是我,我現在和你的距離很遙遠,遙遠到連好朋友的感覺都要沒有了。”
“你的心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爲什麼要對我那麼好?說這話的時候,我也很難過,我希望你殺了我算了。但是我能確定我給不了你幸福,我不能當你的相王。因爲我不愛你!青瞳,我其實從來沒有愛過你!”
“離非,你走!”青瞳用平靜的語氣道。
“青瞳……你?”
“立刻!走!”
“青瞳,你別難過,你不是說會殺了我嗎?要不你殺了我算了,我這人好生無趣,其實不值得你愛。”
“來人!”青瞳猛然間一聲大喝,把遠處本來滿腦子桃色幻想的方行舟嚇了一大跳。他急忙跑了過來,望着兩個人,一臉惶恐。
“把他帶下去,回府聽旨。”方行舟連忙應是,推了推離非,“離大人,請!”
離非輕輕一笑,緩緩跪下道:“陛下保重,臣,告退!”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別哭,再見了。”
“別哭?”青瞳想,“我哪裡有哭?真是開玩笑。”
她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把,摸下一手的水。“奇怪,這是什麼東西?我的臉怎麼這麼溼?”
她擦了幾次還是擦不乾淨:“算了,今天淨是些奇怪的事。”
她慢慢地坐回椅子上,椅子上還留着離非的溫度。她把兩個酒杯都斟滿,自己一手拿着一個碰了一下,舉起左手,笑道:“好朋友!”隨即喝乾,又舉起右手,笑道:“再見了!”又是一口喝下。
等方行舟見事不好,把花箋找來的時候,青瞳已經醉得一塌糊塗。她不停地哧哧笑着,但是還能認得花箋。她把酒氣噴人的腦袋靠過去道:“花箋,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嘻嘻……他不愛我,我早就知道了,從那一天晚上他不肯和我走我就知道了。”
她敲着桌子用喊一般大的聲音說出來:“因爲我見過啊,愛一個人不是這樣的。你看遠征,還有阿蘇勒,還有還有,你對蕭瑟……我早知道他不愛我啦!所以我那麼傷心,只要他愛我,我怎麼着也不會去西瞻,我一定會想辦法,我哪裡會要死不活?可是我看出來他不愛我,那我可就什麼辦法都沒有了……花箋……嗚……我可就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
“我已經放下了,真的,要不我也不會答應阿蘇勒,其實我已經放下了。他不愛我,可是我們曾經那麼好過,我想着,他怎麼樣我都原諒他了,我曾經那麼愛他;他怎麼樣我都原諒他了,他還是我最親的親人。只要他能過得好,怎麼樣都算了。”
“我就是看他自己苦着自己,他放不下,他說不出,所以就一直忍着啊忍着啊,一天快活的日子也沒有。他覺得話一出口就會傷害我,這個人,你說他是太好心還是太懦弱啊?所以我就逼着他把心裡話說出來啦。花箋,你說,好玩不好玩?還得我逼着他才能說出來……”
“我給你學一下他怎麼說的……”她整個人滾到花箋懷裡,大笑着道:“他說啊……我不愛你,青瞳,我其實……從來沒有愛過你!”
她歪着頭道:“可是……他說他不愛我就行了,爲什麼要說從來沒有愛過呢?爲什麼從來沒有呢?”青瞳執拗地問花箋,好像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問題,好像愛過沒愛過會有什麼不一樣一般。
離非走進寒冷的夜裡,空氣一下子清爽了許多。他覺得好輕鬆,曾經有一件事,山一樣壓在他的心中,讓他幾乎想不了別的事情,讓他幾乎幹不了別的事情。現在一下子就輕鬆了,他早就該知道了,溫文如水的自己,不但擔不起青瞳的生活,也擔不起她熾烈的感情。
她真是一個天生的太陽、天生的王者,她自作主張地愛他,自作主張地安排要和他一起走,她決定的事情沒想過要別人同意,她骨子裡就是個王者。
她不需要把身軀落下來讓他承擔,只要把熾烈的感情都投下來,他就已經不堪重負。他從來沒有愛過她嗎?不,其實是愛的,但是不是那種男女之愛,他其實願意爲她做一切,願意爲她獻出一切,就像願意爲國家做一切一樣,除卻根本獻不出的情愛。
夜風涼爽清新,離非輕快地走着。前面涼亭中一個漢子將一條腿吊兒郎當地搭在涼亭扶手上,斜靠着柱子拿着一大壇酒喝個不停。
他斜眼看了看離非道:“小白臉,你還挺高興?”
離非忍不住上前道:“任平生,你又何必自苦,我們這種人是配不上她的,不如放下胸懷,對她更好。”
任平生騰地跳起來,叫道:“少拿老子和你說事,你小子是配不上沒錯,老子要配誰都配得上,配王母娘娘都有富餘!人活一點兒精氣神,居然還有人自己瞧不起自己的?”
他轉身就走:“你倒是提醒了老子,今晚不冷不熱,正好叫大眼睛出來喝酒。”他再也不理會瞠目結舌的離非,大笑而去。
纖手翠袖,慢楫輕舟,滿目煙波,一朝泛海流,難放難收。
閒詞小令,更添新瘦,問春何處,又惹風流,拋擲相思枉凝眸,凝眸處,笙歌逐水流,落紅滿香丘。
且摘青梅下酒,醉裡分花拂柳,笑柳不識愁,飛絮點點,染了眉頭,誤了豆蔻。
別夢驚起,玉枕生寒,依稀舊顏酬知己,卿無語,看江南明月,照我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