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關在地牢的男人
是噩夢嗎?
笛非猛地睜開眼睛,視線對上雕刻着古老圖案的內屋頂。長長的紗帳溫柔地摩挲着她白皙的肌膚。身上還蓋着絳紅色的薄被。
是噩夢吧。
她擡起手臂。潔白無瑕的肌膚此時卻是遍佈着大大小小的紅痕。曖昧的氣息仍然沒有褪去。
她用雙手緊緊地捂住臉。
身體的疼痛,是他給予的。
心的疼痛,卻是那個站在遙不可及的地方的人,給予的。
手指緊緊地扯着薄被,似乎要把它們撕碎。
斜眼望去,殿外並沒有人把守。一片冷清。
笛非,你還在等什麼。
她迅速地起身。身體的疼痛使她倒抽一口氣,又倒在了牀上。
不行。這樣下去,她所要做的事情根本就做不到!
她眯起眼睛,迷濛地看着殿外的遠處出現了一抹嬌小的身影。
是個侍女。
慢慢地,那個侍女走近了門口。她微微仰起頭看着在牀上躺着的笛非:“殿下。陛下吩咐奴婢給你帶來食物。”
看到笛非沒有說話,她徑自走進來。
“殿下,陛下說一定要看到你吃完了纔可以離開。”侍女好像很爲難的樣子。手裡捧着餐盤,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笛非。
笛非閉上眼睛,又睜開。嘴角彎起一抹優美的弧度:
“你看我這個樣子,能吃嗎。”
“殿下不用擔心!奴婢可以餵你的,請恕我無禮了……”侍女說着說着,就跪在牀前,把食物放在牀頭,先端起一碗熱氣騰騰的奶湯。香味十分誘人。
她用勺子盛了一匙,伸到了笛非蒼白的嘴脣邊。笛非垂下眼簾,並沒有立刻張開口。
她已經連人體必需的食物,都不相信了。內心深處似乎有着無數聲音,嘶叫着不能喝下去。
見笛非不喝,侍女有些着急地喚道:“殿下……快張開口啊……”
忽然間,笛非猛地推開侍女。侍女驚叫一聲,手中的碗掉落在地上,“啪”一聲碎成了一地的破片。
“殿下!!!”
笛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撿起了地上的碎片。侍女還未明白是怎麼回事,頸脖間就觸到了冰冷的碎片。
“帶我去,地牢。”
炙熱的陽光直射大地。放眼望去,整座哈圖薩斯王宮都沐浴在光芒之中。而方位比較隱秘的便是牢獄一類的暗房。三兩個士兵雷打不動地站立着,堅守着地牢的入口。
此時,兩個人影正在緩緩地接近着士兵們站立的入口處。
“停步!”
一個士兵大喝道。擡眼看去,貌似是一個有地位的女人和一個身材高瘦的侍女。女人全身似乎裹了一層布,使人看不到她任何部位的肌膚與長相。
侍女的臉也被頭巾遮蓋得很嚴密。士兵警惕地問道:“你們是誰?爲什麼到這裡來?”
女人似乎很孱弱的樣子,那個侍女緊緊的扶着她。
“各位大人,不必知道我們是誰。”侍女的腔調有些陰沉,“我們殿下只是要去探望一個親人。相信你們也能理解痛失親人的那種苦吧,只要放我們殿下進去一會兒就好了。”
士兵冷冷瞥她一眼:“你們得到陛下的許可了嗎?我們可擔當不起這個罪名。”
“見好就收吧,大人。殿下在宮中的地位不低,完全可以保得住大人的性命。”侍女微微頷首。那個被稱爲“殿下”的女人似乎很無措,只顧着遮掩自己的臉。手腕上的黃金手鐲閃閃發光。
侍女拿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布袋。士兵們面面相覷,還是忍不住接過去看了一下袋內。各種顏色混合起來閃耀着的光芒眩得他們眼花繚亂。
“天哪……”
“我們十年的俸祿加在一起,也不知道能不能有這麼多呢……”
看着他們猶豫不決的表情,侍女微微搖了一下女人的手臂。女人渾身一個輕顫,有些呆滯地取下黃金手鐲,遞給侍女。
士兵們一看到那個金光閃閃的黃金手鐲,眼睛都放直了。這個黃金手鐲無疑是珍寶中的佼佼者。
“如何?”侍女的嘴角微微彎起,問道。
士兵吞嚥了一下口水,點點頭:“可以進去了。但只能是一小會兒。”
他剛欲伸出手拿那個鐲子。侍女卻迅速縮起手,淡淡地看着他。
“怎麼?”士兵有些狼狽地縮回手,眼含怒意地看着侍女,“你們反悔了?”
“那倒不是。”侍女仍然不緊不慢地扶持着女人,好整以暇地說着:“大人們,願你們能讓出身上的鑰匙一會兒,那再好不過。”
她側過頭:“殿下,你覺得是嘛?”
女人又是一個輕顫。然後用力地點點頭。士兵心裡有了一絲警惕:“你們要鑰匙幹什麼?”
“隔着冰冷的圍欄看望親人,這是多麼痛苦的感覺。”侍女的聲音透着愴然,“若是你們不相信,去召集更多的人手看住入口也好啊。地牢就只有這裡一個出口,你們覺得那些重犯能夠逃得了王軍的監守嗎?”
“你說的也不錯。”士兵嘀咕了一聲。雖然心裡有警惕,但是他更願意得到眼前的這個連一般王室也佩戴不上的黃金手鐲。他從自己身上掏出一串爲數不多的鑰匙,“就只能借給你們一會兒。只能是一會兒。丟了這罪名可就大了!”
“當然。”侍女接過鑰匙。士兵忽然瞟到她手上的肌膚好像有一抹白色。
即使是赫梯人也沒有如此之白。
“手鐲不想要了?”侍女伸出一隻手,手中拿着炫目的黃金手鐲。士兵再一次發愣,呆呆地看着手鐲。緩緩伸出手去摸,卻又好像很害怕地縮回了手。
“若是你不要,我可以考慮收回。”
“誰說我不要?”士兵瞪了她一眼,以電光石火的速度奪去手鐲,猛地往懷裡一藏。做賊心虛般。
青銅製成的厚重大門發出輕微的一聲“吱————”,潮溼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大門不過裂開了一小條縫隙。兩個人側身擠了進來。
“碰”地一聲,周身已完全是黑暗。
憑着微弱的火光,依稀可以看見這裡是一個地層幽深的牢獄。放眼看去竟是一條中空下道,環形的石階圍繞着中心直到最深層。那便是關押王室重犯的地方。
就在這時,侍女忽然鬆開了扶着女人的手。手裡竟然握着一塊尖銳的瓷片。
而就是這塊瓷片一直抵着女人的後腰。
女人大大地喘了一口氣,跌坐在地上。顫抖着喚道:“殿下……”
“好好聽我的話,你就會平安無事。”侍女的聲音沒有任何情感。她脫下頭巾,露出一頭灰色的髮絲。
女人原來就是受她威脅的小侍女。她顯然受了驚,連站也站不穩。
“我已經在你身上撒下毒藥。如果想要解藥的話,就乖乖的。”笛非開始走下石階,不斷地向地底最深處走。而身後的侍女跌跌撞撞地跟着自己。好像正在哭泣着。
她根本就不會下毒。
走了不算很久,終於走到了平面的最深地層。陰冷的潮氣不斷衝擊着她們二人的身體。侍女瑟縮起了肩膀。笛非也微微握緊手中的頭巾。
很暗,無法看得清路線。笛非只能從牆上拿下一支火把,努力使自己看得更清楚。
她發現自己此時正處在一條長廊的入口。便義無反顧地往內走去。腳上的涼鞋在地上發出“啼噠”的聲音,響徹整個長廊,無比地清響。
牢房並不多。在走到內廊之前,列在外廊兩側的牢房裡幾乎看不到什麼人。或許是因爲這裡只會關押特別重罪的人,因此人煙稀少,也造就了幽暗靜謐的惡劣環境。
身後的侍女已經嚇得不敢前行了。笛非轉過身,輕聲道:“就站在這裡等我。如果你不想有什麼事的話。”
即使內心多麼恐懼,她亦是不能表達一丁點出來。一定要冷靜,冷靜。
閉上眼睛,深呼吸。笛非,不要怕。沒事的。
內廊的牆上掛着數不清的刑具。笛非無法理解它們是怎麼使用的。但是從某些刑具上能夠看到它們還在滴着血,應該是剛用不久的。
笛非又閉上眼睛,不去看那些東西。她應該選擇了一個正確的時刻,這個時候行刑的獄吏們都還沒有開始工作吧。
舉起火把一間間地照明着。要不就是沒人,要不就是垂死的人。那些長期見不到天日的眼睛是那般恐怖,直直地盯着她。
終於找到了那個來自埃及的“奸細”。笛非舉高火把,照亮了他蒼白的臉。看來他過得很慘。臉上有好幾條血痕,眼窩深深凹陷着,模樣很恐怖。
他身上似乎沒有拴着鐵鏈之類的東西。不過也是傷痕累累了。加上這圍欄是青銅鑄造而成,堅硬無比,根本無法逃得出去。
“你睡着了嗎?”笛非出聲問道。這個地方的迴音效果很強,她的聲音一波接着一波瀰漫開來。
沉默。
笛非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眼睛是睜着的。雖然是半眯着。
“你來幹什麼。”他的聲音很沙啞,嚴重缺水。
“信我嗎?”笛非微微頷首,直直地看着他琥珀色的雙眼,“我能夠帶你離開這裡。”
“憑什麼?”他笑了起來,虛弱地抽着氣。
“憑,我也是埃及人。”笛非頭腦一昏,就吐出了這句被男人認爲是瘋子的話語。
她能夠感覺到他已經笑得不行了。他一邊抽氣笑着一邊道:“這是我、我聽過最、最好笑的笑話了……”
“你當我是盲人?抑或是當我善於忘記?”他慢慢止住笑聲,“雖然我並不知道你是哪裡人。你這樣的長相,不,僅僅是你的皮膚,在埃及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我不是埃及人。”笛非糾正了自己的說法,“但我卻在爲埃及做事。”
“你覺得我會信你嗎?”他已經是第N次不相信自己了。
“……”笛非有些頭疼。爲埃及做事?她爲埃及做哪些事了?
“你倒是說啊。你爲誰做事?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阿爾諾。”她心一橫,腦海裡就蹦出了這個曾遺忘過的名字,“阿爾諾可是陛下身邊的大祭司。難道你不認識?”
“……這,怎麼可能?”他還是該死的不信,充滿懷疑地看向自己。
“你就別管那麼多。”笛非冷聲道,“我並不是無條件救你出來的。作爲回報,你必須要爲我做一件事情。”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什麼事?”
淺灰色的眼眸深處,劃過一絲不爲人知的憂傷。
被冰凍的脣角,此時也終於彎起了一個悲傷的弧度。
囈語,繚繞不斷。迴盪在長長的迴廊。
“我要你帶我回埃及。回到底比斯王宮,回到陛下的身邊。”
男人再一次沉默了。看來自己的身份仍然是很不可信。笛非慢慢說道:“你應該清楚陛下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他知道我是誰,他絕對會知道。”
“好。我答應你。”男人忽然應道。
笛非拿出身上的鑰匙。她根本就不知道哪一把是屬於這間牢房的,兩人花了好一段時間纔打開門鎖。
“你要怎麼帶我出去?”
笛非聽見他的問話,便沉默起來。
“地牢只有一道出口。”男人冷聲說道。走到這裡的每一段路線他都銘記在心裡,也觀察到了地牢的密閉性。除了笛非進來的那道入口,就再也沒有第二條出路了。
笛非繼續沉默着。男人撇開她,徑自走到牆邊,取下了某個刑具。
“只有硬闖。”許久,才聽到她的一句低語。男人轉過身看着她,她臉的輪廓在黑暗中若隱若現。手中的火把沒能照亮她的容顏。
“那麼我們非死即生。”男人冷靜地回答道。從他的語氣中隱約可以察覺到他的疲憊與憔悴。笛非暗暗咬緊脣瓣, “我有辦法引開他們。”
對於自己心中的冷酷無情,自私殘忍,她妥協了。都妥協了。
那個侍女,真的有很大作用啊。
“在外廊有一個被我要挾着的侍女。”笛非微微仰首,定定地看着***立的方向,“我可以利用她。”
於是,寒氣旋繞的長廊內出現了兩個身影。笛非並不能肯定那個侍女是否安分地留在原地。要不然,他們逃走的機率就會變得十分渺茫。
前方彷彿有一團黑影在顫動着。笛非的嘴角微微彎起。
“殿、殿下……”侍女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哭聲,但也已經受驚到了極點。
笛非眯起眼睛,緩緩向侍女蜷縮着的地方走去。感覺到已經走近了她,她蹲下身體:“想不想好好地活着?”
“……想、想……奴婢很想……”
“我可以給你一個選擇。”笛非垂下眼簾。指節微微蜷起,“你要……”
地牢的入口處。
“我們何必要呆在這裡?你看,手上已經有了這麼多錢,我們一輩子也花不完了!”
“可是,兄弟,你說我們怎麼離開王宮?只怕這裡就是我們度過餘生的地方了!”
“你這笨蛋!最近赫梯不是和埃及關係鬧得很僵嘛!我們是士兵的身份,隨時都要被調出宮外去鎮守邊境。那時候我們消失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
幾個士兵開始了火熱的議會。都在議論着該如何逃出王宮。
突然,身後的大門穿來一陣奇怪的聲響。士兵們嘀咕着轉身,以爲那兩個女人出來了。誰知————
“抓住她!!!抓住她!!!”
“別讓她跑了!!!”
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跑了出來,不要命地疾奔着。惹得所有的士兵都去追逐她。
“快點!”就在此時,門裂開的縫裡猛地鑽出兩個高高的身影。男人因長時間沒有見到日光,被懸空的太陽照耀得睜不開眼睛。女人則迅速地拉着他的衣袖:“快點跑!!!”
她不如他知悉這王宮的地形。他緊緊握着她的手,帶着她跑向一條隱秘的路線————
“怎麼回事?!”在宮中巡邏的士兵們全都被一個瘋跑着的女人吸引去了注意力,都開始加入這場抓人的行動。王宮內的秩序頓時混亂成一片。
喘息。喘息。
風強猛地灌入口中,很難受。笛非只覺得喉嚨很癢很痛,全身幾乎被抽乾力量。
堅持!笛非!
男人可真能跑。他們根本就是以亡命天涯的速度奔跑着。笛非痛苦地喘着氣,強迫自己跟隨着他飛快的步伐。
他們跑到了王宮的邊際。高高聳立着的宮牆是那樣強悍地駐守着王宮與外界的惟一分界。笛非不知道男人想怎樣逃出這堵如此之高的宮牆。
眼前是一池碧綠的湖水。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他們二人的身體。笛非愣愣地看着男人。
“你會潛水嗎?”
“會。”她迅速回答。男人緊緊牽着她的手,指導道:“現在準備好潛下去!”
兩人一同屏息,瞬間跳入了水池。
冰冷的觸感緊緊纏繞着自己的肌膚。在水中睜開眼睛本來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笛非眯縫着眼睛,只看到一片模糊。
彷彿有股力量牽引着自己向某一方向遊動着。她死死地抿着嘴。
堅持!
漸漸地,胸口好像被什麼死死地壓着。好難受。
笛非拼命晃動着雙腿,想讓自己遊動得更快一些。
腹中一痛。那是他遺留下來的傷害。
沒事的,這一點點的潛水技巧,她怎會做不到呢!
可是,她只感覺自己的身體也開始與這冰冷的水,同化着溫度。
對、對不起……
我真的……堅持不住……
喉嚨被源源不斷地灌入着冰冷的液體。她下意識地揮動雙手。可是那道力量緊緊地牽扯着她,讓她無法解脫。
我,無法呼吸了……
身後好像傳來了馬蹄聲和叫喊聲。她的意識一片混沌。
身下傳來劇烈的震顫,像是什麼東西馱着她拼命奔波着。
身體被一個人緊緊地抱着。惟一的溫暖。
風呼嘯着摩擦過她冰冷的軀體。直到後方的那片嘈雜喧鬧聲慢慢消失。
身邊飛流而過的光景就如時間般波濤洶涌地滾動前行。沒有絲毫的阻礙。
屬於她的陽光在盡頭嗎?
原來,她是那樣地渴望……
好像還能感覺到,他嘴角的溫柔,和眼中的寵溺。
心,好像還沒有完全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