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幾十年的生命中,他似乎第一次有了後悔的感覺。一直都自以爲能夠掌控着別人,卻萬萬意想不到,有一天的自己也會脫離自己的掌控。
那雙鑲嵌在淺灰色寶石內的幽黑瞳孔,在頃刻間急速地縮小、變細,直到幾乎像針頭那般尖銳。笛非愣愣地看着拉美西斯。他的金色雙眸也泱散了視線,貌似在思忖着什麼。
如果這是夢。該有多好。
“我……你……你跟我在一起吧。我會娶你爲我的妻子,並忠於你。或許我並不能讓你過上像王宮嬪妃那般榮華富貴的日子。但只要是我所擁有的,你就能擁有。”
“爲什麼要這樣……對待我?我是真的……很想娶你爲我的妻子。想對你好,想爲你做任何事……”
“笛非。我愛你!”
倏然回神,笛非下意識地別過頭去,專注地察看着對岸的境況。“王后與圖卡他們應該在尋找着我們……消失太久了會引起民亂的,陛下。”
下顎被人毫不留情地鉗住,一下一下地扭轉過來,逼迫着她朦朧的雙眸與他對視。他已經不再想去控制自己了。金琥珀色的雙瞳逐漸瀰漫着一層濃重的陰影,慢慢吞噬着她眼瞳反映着的淡淡銀光。
“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能否成爲我的側室,一切都取決於你願意或不願意的回答。”
他緊緊地凝視着她,絕不會放過她每時每刻的面部表情。而她卻忽然感到從內心深處油然而生的冷靜。從頭冷到了腳。
“我不願意。”
早就該這麼做了。
在下一刻,他集聚的目光好像在剎那間變得淺淡了。他仍然是一副不把任何事物放在心上的模樣,抓住她下顎的手也慢慢地收回。他伸手拿過溼淋淋的腰帶和佩劍,站起身來,把腰帶圍着緊緻的腰身重新扣合好,把佩劍綁在身側。對岸的人羣在河流方向的前方慌亂地尋覓着他們的法老王。甚至有一大部分的精兵義無反顧地跳入了水中尋找。
他高大的身軀沐浴着金陽,渾身散發着輝煌高貴的王者氣息。她依然躺在他的腳邊,做着他的神話裡最不起眼的那一類小人物。笛非自嘲地勾起脣角,慢慢用手支撐自己坐起身來。
同一時刻,他向着前方走去。只要一直走下去,無論是誰都會發現他耀眼的存在。但沒有人會記得與他留在同一岸邊的她。
笛非硬是逼自己站起身來,傲然地挺直着身骨。從這一刻開始,她不再想失去自己了。她想好好地爲自己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答應過自己,再也不會辜負圖卡對她的深情。對了,笛非。你要嫁給圖卡。你可以名正言順地與他幸福生活着。
眼前浮現了圖卡那張英俊卻又透着傻氣的臉。每次跟她說話,他都無法控制地窘紅着臉,說話也會結結巴巴起來。嗯哼————真的很可愛呢。
圖卡全身都溼透了。他幾近瘋狂地翻尋着尼羅河水內,在水面激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浪花。就在剛纔,她就那樣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了!深深的恐慌縛住了他的心口,使他的呼吸急促,動作狂亂。同樣在水底尋覓着的士兵都不敢上前去勸慰他們的將領。他瘋狂的模樣就像是要殺人那般……
”笛非!笛非!!你到底在哪裡!!!你出來啊!!!”他聲嘶力竭地呼喊,全身被水一次次澆得狼狽不堪,卻絲毫無法阻擋他要找到她的決心。
“啊……那是陛下!是陛下!”千千萬萬的人民忽然在曙光之中發現了傲然站立着的法老王。他們全部都激動地匍匐在地上:“阿蒙與拉神護佑您————我們的法老王啊!”許多的婦孺都感動得淚流滿面。他們都一致認爲法老王剛剛的“消失”是去了神界與埃及衆神的一次相聚。神與他們同樣擁戴着法老王,讓他完好地回來了————
圖卡順着衆人的跪拜方向轉身看過去。陽光照映在眼前人的身體上,泛着的光芒使他一下子無法看清楚那個人。他不由自主地眯眼,等待眼睛慢慢適應光線。眼前那萬分眷戀的身影也慢慢變得清晰。
“圖卡。”笛非正俯首看着他。還沒有走到這裡的時候,她就已經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的呼喚聲。那樣的撕心裂肺,讓她也不禁感到難過。
他眼中失而復得的喜悅沖刷了她內心的黑暗。當他慢慢從水中走過來時,她蹲下身,伸開雙臂把圖卡緊緊地抱住。即使他滿身都是泥濘。圖卡愣了一下,也迅速地伸出雙手用力環住笛非的身體。
兩個人像是久別重逢般地緊緊相擁。周身的一切對他們而言不再存在。拉美西斯冷然睥睨着他們幾乎要彼此交融的舉動。匍匐在身前的萬衆的歡呼聲,再也沒有辦法驅除他內心逐步瀰漫的黑暗。
就像是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忽然地就被奪走了。
但是,他沒有得不到的東西。不是嗎?
不經意間,一個嬌小的女人急急地向這邊跑來。身上高貴的長裙險些把她絆倒在地,頭上的金飾也亂成了一團。王室的遊船不知什麼時候停泊在了尼羅河的岸邊。終於跑到拉美西斯的身邊時,女人忍不住發出了陣陣的嬌泣聲:“太好了……陛下,你沒事……”原先驚慌的神情也終於平靜了下來。
拉美西斯垂下眼眸,單手環住了洛伊的腰身。千千萬萬的羣衆更加激烈地歡叫着。法老莫名的“失蹤”,然後在神的庇佑下又回到了心愛的妻子身邊。這不就是“相聚”嗎?這樣短暫離別的重逢正好完美的映襯了古埃及相聚節裡的重逢,應證了古老神話中的荷魯斯與哈托爾的永恆愛情。
洛伊嬌笑着垂下頭,不經意地看到了正與圖卡緊緊相擁的笛非。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喜上眉梢地擡眸看着拉美西斯:“陛下……我想請求你一件事……”
“說。”拉美西斯並沒有看向她,而是看向了東方的遙遠天際。金色的雙眸毫無畏懼地迎接着陽光,思緒似乎也遊蕩到了天際那般遙遠的地方。
“求你,讓圖卡和笛非成婚吧……你看他們,是那樣的相愛啊……”
總是感覺到隱隱的不安。笛非下意識地微微擡高視線,倏然間看見了站在對岸的英挺男子。四周的人民無法掩蓋他散發着的光輝。那比洛伊更要耀眼的金髮隨意地束成一團,鬆鬆軟軟地從他的頸側垂落下來。猶如尼羅河般明媚清湛的碧眼正淡然地凝望着她。
她壓制着恐懼,閉上眼睛,加緊了自己環抱的力度。圖卡也隨之把她抱得更緊,像是在撫慰着她的不安。
讓我靜靜地呼吸下去。
今日的遊船禮終於圓滿落幕。王室的人馬在千萬民衆的簇擁下接連不斷地返回了底比斯王宮。全城的子民似乎喧鬧夠了,激動夠了,開始慢慢地恢復以往的安寧。太陽先是偏西,緩緩地稀釋出漫天的血色光芒。然後,悄無聲息地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