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熹十三年二月初五,朱雀大道上,黃土墊道,淨水潑街,數十里黃帷和上萬禁軍將離都分割得支離破碎。辰時,大駕自朱雀門而出,皇帝乘白馬,箭袖常服,火赤皮弁攏發,神采飛揚,實有些英武風範。在皇帝坐騎旁隨侍的大將,焦黃的面龐上,清高難掩,崢嶸凝聚,正是當今國丈,震北大將軍衛寧侯王舉。隨行的自然少不了兵部衆將、京營監軍,另有兩千侍衛禁軍拱扈,初春清寒之下緩行前往小合口京營閱兵觀禮。
重設京營後,皇帝第一次駕臨,賀冶年就算是明天嚥氣,今日也不得不在小合口露面。初四里他便和姜放頂着寒風預肅校場,監看司設監於將臺上陳設御幄。至初五正日,日出之際,更在校場立明黃金龍大纛,犧牲以祭旗纛之神。
賀冶年裹緊了鬥蓬,只顧注視晨曦中飄擺的旗角,在冰冷的風裡微微顫抖。
“總督大人,”賀天慶雖然是他的親兄弟,但在軍中卻仍以官稱,抱拳道,“天太涼,聖上只怕要在兩三個時辰後才駕到,何不回帳中稍歇。”
賀冶年仍怔着,半晌才道:“也好。”轉回身,見姜放遠遠地看着自己,更是勉強挺了挺腰桿,扶緊了佩刀。
快馬一撥撥地來報,到巳正時皇帝已在五里之外。賀冶年領姜放與京營衆將在校場轅門外跪迎,見皇帝的儀仗旗纛遮天蔽日地到了眼前,高呼萬歲,伏地四拜。
皇帝在馬上頷首,“平身,兩位愛卿辛苦了。”回頭看着王舉,又道,“震北大將軍隨朕一起來的。大將軍領兵數十載,京營衆將好生操演,得大將軍指點一二,是京營的福氣,也是朕的福氣。”
“是。”賀冶年和姜放向王舉行了禮。
王舉只在馬上欠欠身,也不答話。賀冶年同姜放在前導引,駕進轅門,便有內中軍舉號炮,平川之上驚雷三聲,遙聞校場內鉦鼓振作,頓時人聲寂肅,營中只有皇帝一行馬蹄如同暴雨,拍打不休。皇帝在將臺下勒住繮繩,踩着內監脊背下馬,攜了王舉的手,共登將臺。
又是三聲號炮,皇帝升座。臺下黑壓壓兩萬精兵,持紅纓長槍,單膝跪地放聲大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陽光在這瞬間似乎暗了一暗,賀冶年體虛氣短,不由心神動搖,身子顫了顫。聽到皇帝平靜道了聲“免”,忙穩住聲音,御前躬身請閱陣。
皇帝點點頭,賀冶年傳令下去,臺上吹號笛,麾黃旗,鼓聲一作,校場內甕然一片甲冑摩擦的金戈之聲,兩萬重甲將士巋然挺起身軀,象夜色中漆黑海面的潮汐,玄甲方陣猛然高漲。鼓聲再作,黑旗疾搖,臺下驟然殺聲沖天,槍刃在陽光下凜凜耀目,似乎蛟龍鱗甲,滾滾翻騰,方陣瞬間已變爲曲陣。
軍威雄壯,皇帝大喜,心中熱血衝動,握着拳轉臉要對王舉說話,卻見他花白長髯之下微微的倨傲笑意,不由忍住不語,向辟邪使了個眼色。
辟邪上前伏在皇帝嘴邊,聽他交待了幾句,微微一笑,點頭道:“皇上聖明,奴婢這就去辦。”他悄悄走到賀冶年與姜放身邊,傳了皇帝口諭。
不刻校場中已連變銳、直、方、圓諸陣,姜放喝令鳴金止鼓,復吹號笛,麾黃旗,鉦聲剛作,數萬人頓時鴉雀無聲。
皇帝起身高聲讚道:“好!”
翁直等兵部衆官也跟着喝彩。
皇帝回頭問道:“大將軍看如何?”
王舉傲然道:“皇上的親兵,果然行止有度,靜如踞虎,動若奔龍。如此虎狼之師,駐守京師,綽綽有餘。”
皇帝知他所指,順着他道:“震北軍軍紀嚴明,奔襲大漠,據敵千里。京營眼下這些陣法,在真正的大將面前不過班門弄斧。但,”他回頭對賀冶年道,“京營重建不過一兩個月,就有如此軍威聲勢,到底是賀卿操演有度,節制適法。”
衆臣立即隨聲附和,哄的皇帝十分高興。
賀冶年臉色青白,冷風下額頭還微現汗珠,勉強笑道:“皇上過譽了。臣一直抱病家中,京營諸事均由協督姜放和監軍辟邪掌管。臣無功受祿,寢食難安。”
皇帝道:“不然。賀卿鞠躬盡瘁,朕如何不知。”他向吉祥點頭示意,吉祥捧出一道上諭,京營總、協戎政賀冶年、姜放即日擢升正一品,各賞玉如意一雙,金錢百枚,賜寶劍一柄。京營諸將另外均有賞賜。
賀冶年謝恩叩頭,伏地半晌沒有擡起頭來。
皇帝道:“賀卿?”
“是。臣謝皇上恩典。”賀冶年站起身來,退在一旁垂手不語。
一時吉祥出來,傳賜將士酒飯。皇帝號炮聲中上馬迴鑾。
“你看王舉靠得住麼?”皇帝坐在寢殿炕上,憂心忡忡地問。
辟邪道:“萬歲爺覺得有些不妥麼?”
皇帝蹙眉道:“王舉隨顏王、洪王征戰匈奴多年,當年也的確是獨領一方軍務的大將。自上元九年以後,匈奴一直內裡吞併不已,南下來犯的,最厲害的時候也不過萬人,加上戍北的軍務都交在涼王手中,震北軍一直守備在樂州、白羊,論起來也是多年沒有打過硬仗了。”
“萬歲爺說的有理。”辟邪道,“但王舉領兵極爲苛嚴,震北軍十二萬騎師軍紀整肅,士氣高漲,他的功勞還是不小的。”
“正因爲如此,他才異常倨傲。”皇帝嘆氣道,“朕兩日後要拜他爲將,只怕他的脾氣,和涼王處不到一處去,屆時若軍心分裂,豈不令人擔心。”
“萬歲爺的意思是……”
“朕也沒有什麼別的意思,所謂用人不疑,”皇帝道,“更何況現今朝中還有誰能和涼王一較長短,把持得住涼州八萬精騎?”
“皇上說得是,現下能當此重任的,只有王舉一人了。”
話雖如此,皇帝仍是憂慮,思索半晌,無奈轉而問道:“校場上,朕讓你傳旨取消了騎兵演陣,姜放可說什麼了?”
“他原不知是爲了王舉,後來纔有些明白。”
皇帝道:“王舉領騎師十二萬,不會把京營騎兵演陣放在眼裡,以他的高傲,且不知會說出什麼不中聽的來,白白地讓他挫傷京營將士的銳氣。你去和姜放說明白朕的用意。”
“是。”辟邪領命,次日又前往小合口巡視京營,見了姜放的面,說明皇帝的話。
“這我明白。”姜放道,“王舉這個人清是極清的,但就是傲過了頭。匈奴現在的兵力戰法早和多年前有天壤之別,他若還是翻那些個老花樣,只怕要吃虧。”
“皇帝也正擔心這個呢。”
“這裡原本有個法子。”姜放微笑道,“只要皇帝身邊指派個人過去監軍,調諧王舉和必隆,不就行了?”
辟邪搖頭道:“皇帝對內臣總有一萬個戒心。我能在京營監軍,已屬不易。內臣在外掌兵——這個事無論是誰提出來,對他將來都是無窮的後患。我們切不可急於這一時。”
這時有人進來稟報,賀冶年的車馬已經備好,這便要回京了。
“怎麼備下了車?”辟邪問。
“他這兩天吹足了冷風,病了,騎不得馬。”
姜放同辟邪起身出去,賀冶年已由賀天慶攙扶着從後堂出來,蠟黃的臉色,嘴脣也是慘白。兩人上前告別,賀冶年靜默了一會兒,才微笑道:“這裡,就交給你們了。”
“是。”姜放覺得有些傷感,躬身施了一禮,“總督大人保重。”
賀冶年點點頭,喘了幾口氣,讓人服侍着在車中躺下,賀天慶也告了假,向姜放、辟邪施禮,護着馬車緩緩出城。
辟邪並不喜歡在毫無興致的人的耳邊喋喋不休,故而撇下了姜放,自己尋陸過說話,走到騎兵營副將的官廳外,便見黎燦坐在臺階上懶洋洋曬着太陽,仔細擦拭槍鋒。
“怎麼在這裡?”辟邪低頭看着他用雪白的長綾將槍鋒綁在槍桿上,不禁又道,“你是天子的親兵,怎麼用起白色來了?大大不吉。”
黎燦終於擡起頭,“那用什麼顏色的?黑的?”
“赤。”辟邪道。
黎燦大笑,“染血之後自然是紅色的。”他手腕一抖,槍尖甕然做響。
“那可要等一陣子了。”辟邪道,“京營戍備離都,誰要是想打到這裡來和你交上手,可不容易呢。”
辟邪這麼說,難得黎燦也是這麼想,陸過從裡面迎出來,剛好聽見,也沒覺得這話有半點錯。初春稀薄的陽光照在衆人的臉上,仰頭越過城牆望去,外面似乎應該是晴川萬里,可天空正有些不透明,凜冽的風捲着薄雲低飛,迷迷糊糊的,看不清什麼。
這樣似晴非晴的惱人天氣到了初七那日卻變得暖陽普照,青霞洗空。皇帝一早身着武弁服,傳王舉乾清宮覲見,不住叮囑道:“此時塞外寒冷,冰雪未消,大軍切不可急進索敵,只需步步爲營,佔據水草豐足之處,不予匈奴春後休養生息的機會,待糧草充足,徵勇發北之後,卿再率大軍討之不遲。切記。”
王舉領命,皇帝見時候到了,才御清和殿,以節鉞授徵北大將軍王舉,命其節制震北軍及涼州騎兵共二十萬出雁門、出雲,征討匈奴。
皇帝步出殿外,神清氣爽看着天色,問身周內臣道:“你們看這算不算吉兆呢?”
這裡還能聽見紫南門外的鼓樂,衛寧侯王舉擎節鉞,奏樂前導,旌旗環護,由百官以次送出,至武神廟獻牲祈福。
清和殿左近卻是寂靜無聲,彷彿朝廷的繁華一下子被抽空了似的。多少錢糧人馬都撲給了徵北大軍,倘若這騎師二十萬一戰而潰,必定社稷崩動。
李及於是乾脆利落地道:“上上大吉。”
皇帝卻不說什麼,放聲大笑而去。
李及望着吉祥,疑惑道:“我可說錯話了?”
吉祥搖頭笑道:“皇上受命於天,大軍北伐必勝,何需吉兆昭示。”
“我的大爺!”李及後悔莫及,給了自己一嘴巴,跺腳道,“您老倒是搶着先說話呀,這不把我坑死了麼。”
“萬歲爺是什麼樣的明君,哪裡會和你計較?”
“吉祥!”皇帝已在前面喚,等吉祥趨步上前,才低聲問道,“朕有多久沒去椒吉宮了?”
“回皇上,少說也有兩個月了。”
“她身子不知好些了麼?朕今天去看看她。”
“是。”吉祥笑道,“奴婢這便給訸淑儀報喜去。”
“不必了。朕現在就悄悄地去。若她身子還好,就陪朕看看花,散散心。”
“萬歲爺這麼想着訸淑儀,娘娘一定高興。”吉祥說着,已經有些奇異了。皇帝並不是那種懂得體貼的人,但凡宮中的妃嬪露出一點哀愁怨懟,便會惹來皇帝的不耐煩,繼而就是迴避冷落了事,卻不知什麼讓皇帝轉了性,事隔兩個月以後纔想起好好安撫訸淑儀,陪她賞花散心起來。
皇帝換了衣服,帶的人也不多。吉祥笑眯眯叫住了椒吉宮門前的小太監,問道:“娘娘在做什麼?”
“娘娘剛歇了午覺,倒是起來了,不過……”
“不過什麼?”皇帝已笑着當先跨入院子,快步走到寢宮外,吉祥忙替他推開門,皇帝打起珠簾,嚇了裡面的人一跳。
慕徐姿面色已恢復了七分紅潤,比起從前清瘦了一些,雙目因而顯得更加濃麗深遠,“皇上。”她綻開笑容,麗色仍讓皇帝不由一瞬窒息,柔軟的身軀已經撲在他的懷裡,皇帝鎖緊了雙臂,心怦怦直跳。
“皇上恕罪。”慕徐姿掙扎了一下,想要行禮。
皇帝卻沒有放鬆半分,只管把臉埋在她披散着的濃密長髮裡。等周圍的人都跪倒叩頭,山呼萬歲,皇帝纔回過神來。
“纔剛起來麼?”
慕徐姿紅着臉道:“臣妾正在梳頭。這是桂合宮的諧淑儀。”
一邊站起來的少女只穿着湛藍的長衣,雪白的手中仍握着鮮紅描金木梳,捲曲的長髮圍着臉龐,陽光裡有種不真實的清秀,彷彿正在消融。
“臣妾衛氏,給皇上請安。”
皇帝有些眩暈,一股無名的慾望猛然賁張。“這是……”
“回皇上,這是桂合宮的諧淑儀。和臣妾同一天入宮的,皇上沒見過。”慕徐姿耐心地在皇帝身後微笑道,“這些天臣妾睡得不安穩,她陪臣妾小住一陣。皇上?”
“啊,什麼?”
“皇上外面稍坐,等臣妾裝束完畢可好?”
皇帝的目光卻仍然系在衛氏身上,有些紊亂地問道:“你叫什麼?”
“臣妾衛氏。”諧淑儀道。
“好,好。”皇帝退了兩步,“你們接着梳洗,朕在外面坐着。”
“萬歲爺還好吧。”吉祥端着茶低聲問道。
“怎麼會不好?”皇帝魂不守舍地笑了。
吉祥遠遠打量了諧淑儀兩眼,笑道:“諧淑儀是極美的。”
“象哪裡見過似的,你覺得呢?”
“回萬歲爺,奴婢不覺得。”吉祥隨隨便便道。
諧淑儀隨着慕徐姿再露面時已施了粉,玫瑰色的胭脂和發間珠翠掩去了許多冷素,紅袖拂地重新見禮,皇帝伸手將兩位妃子都挽起來。
“你進宮也快一年了,倒是冷落你了。”皇帝對諧淑儀道,“今日難得,你們都陪朕說說話。”
諧淑儀神情中很少有動人的嬌妍,平靜地應了。
吉祥見皇帝目光所繫都在諧淑儀身上,唯恐冷落了慕徐姿,連忙湊趣,逗得皇帝和妃子們笑聲不斷。用過晚膳,到了安置的時候,皇帝原本是要留在椒吉宮的,慕徐姿卻紅着臉爲難,細弱遊絲的聲音道:“臣妾的身子還不是很好,太醫也說了……不如……”她衝着諧淑儀俏然一笑,“皇上去桂合宮罷。”
“也好。”皇帝幾乎忍不住要稱讚慕徐姿的善解人意。
諧淑儀天生一股聽天由命的溫柔,也不見有什麼特別的驚喜,起身前導,請皇帝移駕。慕徐姿恭送皇帝到宮門外,回來命人開了抽屜,封了二十兩紋銀交給椒吉宮首領太監,“賞給乾清宮李及,”她微笑,“記得說聲多謝。”
此時夜已經深了,乾清宮內書房的蠟燭也點完了第一遍,辟邪揉了揉眼睛,趁着小順子添新燭的時候,放下筆走到宮門外透氣,寂靜中能清楚聽見李及在遠處角落的陰暗裡和椒吉宮太監低聲說笑。
“……如此一來,皇上可再不上誼妃宮裡去啦。”
“那衛娘娘看來是個安靜無慾的天仙,想必好擺弄。”李及笑道,“慕娘娘快養好了身子,再得寵幸時便是我們奴婢的好日子了。”
“李爺說的正在理呢。”那小太監不便久留,嗒嗒的腳步聲遠去。
“師傅,蠟燭換過了。”小順子出來請辟邪,“師傅在看什麼呢?”他一樣擡頭看着狹窄的天空,“流星?”
辟邪撲哧一笑,沉默了一會兒道:“小順子,你可要記得,凡是美麗純潔的東西,都和這流星一般,不會持久。你爲它迷惑依戀的時候,它已經消逝沉淪了。”
“啊?”小順子撓着腦袋,“什麼算是美麗純潔的東西?”
“春花、秋月……”
小順子呵呵地笑,“師傅,我都替你覺得難爲情。”
“人心。”辟邪轉過目光道,“純良的人心是世上最易腐朽的東西,所以……”
“所以,不可輕信。”小順子道。
“儒子可教。”
“六爺麼?”司禮監提領乾清宮關防的太監聽見辟邪的聲音,上前道,“姜統領要我傳個信來——總督京營戎政賀冶年府裡傳來消息,賀大人病危。”
賀冶年的病來來回回折騰了小半個月,辟邪因同在京營當差,不但自己去看過一回,又奉皇命探視了多次。因太醫說了實話,賀府便早悄悄備下了壽木,家中人等都圍在病室附近,等着他交待後事。到了二月十九日,賀冶年卻突然精神了起來,張目能言,叫人替他擦了遍臉,支撐着坐起身,還喝了些蔘湯。
他第一句話,卻是問伺候在牀邊的賀天慶,“朝廷裡……有誰在麼?”
“姜放在。這些日子每天都來。”
“難爲他了。”賀冶年吃力地道,“請進來,我有話說。”
賀天慶微作猶豫,纔出去相請。姜放大步流星邁進屋來,一望之下道:“總督大人看起來是大安了。”
賀冶年搖頭笑道:“迴光返照罷了。”
姜放坐在他身邊道:“賀兄有什麼吩咐,儘管直說。”
“姜兄,”賀冶年見衆人都退出了,才道,“你我同年從軍,共擊匈奴,算不算有些同袍之誼?”
“當然。”
“你我一同選作大內侍衛,相互扶持,也有聯手退敵的時候,算不算有些同僚的情分?”
“有。”
“既然如此,你告訴我,我領兵盡責二十餘載,所向披糜,今日裡,只求戰死沙場卻不得,反而手中無兵無將,無劍無槍;上,主公猜忌;下,舊部離散,是爲何故?”
他娓娓道來,不見有半分怨恨質問,令姜放遲疑不定。賀冶年微微一笑,“姜兄,十幾年前,你、我再加上劉思亥,也能稱得上北軍三俊,也曾惺惺相惜,引爲知己,是何時開始生分的呢。”
姜放道:“賀兄心裡真正的主上,和我侍奉的並非一人,故而漸漸分歧。”
“不錯,你我並無私怨,然而朝中激流湍涌,擇主猶如擇木,我抱錯了一根朽木,所以沉淪,怨不得人。”他喘了口氣,再度振奮精神,“我賀氏一門,五十年間上將七員,到我這一代,只剩下我們兄弟二人從戎,我眼看是不行了,而我兄弟天慶,卻不是個很懂事的人,仗着我的官職,從來都有些不知輕重。姜兄與我同僚二十載,就如他的兄長一般,請姜兄替我照顧管教於他。”
姜放道:“賀兄既然這麼說了,我本不應推辭,只是天慶兄弟早已成年,不一定願意聽我的話。”
“你是他的主將,以軍令約束他,不會不從。我只求他不要像我這般,卷在朝廷紛爭裡,但願他能一心一意地做他的軍官,殺敵報國,就算有朝一日爲國捐軀,也是死得其所,比我強上萬分。”
“原來如此。”姜放點頭道,“賀兄的意思我明白了。”
“好。”賀冶年不住微笑,精神又開始渙散。
姜放見狀,忙叫了大夫和賀冶年親屬進來,賀府頓時一陣忙亂。姜放坐在不遠的小客廳裡,聽得出來進去的腳步聲不斷,小半個時辰後,似乎是賀冶年大叫了一聲:“他忘了我了……”病室那處猛的一靜,之後便是搶天慟地的悲嚎。
姜放默然走出賀府,哭聲已透過幾重院子傳出,門前小廝似乎帶着樹倒猢猻散的茫然,愣了半天才趕着替他牽過馬來。
天氣還真是暖和,姜放放縱繮繩提馬緩行,心中被陽光烤成一團懶洋洋的炙熱——明知是火燒般的難過,卻又沒有氣力發作——姜放被無奈糾纏許久,擡起頭,發現坐騎已將自己帶過了雙秋橋。蘭亭巷前百廢待興,牌樓燒去,卻改作了三層的花樓,工匠正細筆在樑枋上繪彩;一路翠頂竹蓬也恢復了舊觀,將陽光映成了蔥綠,照得行人都是面有菜色。
棲霞院的人遠遠便來相迎,棲霞聞訊連忙重新點了胭脂,新梳了頭,才趕過來。
“怎麼最近不見你的人?小合口可忙?”她從姜放身後抱住他堅實的後背,輕聲道。
姜放望着窗外新竹,仍是無語。
“賀冶年病歿了?”
姜放渾身一顫,點了點頭,“他早年也可稱得上是萬軍中的大將,到頭來卻是遭皇帝猜忌冷落,鬱抑成疾,抱憾而終。我與他也是一樣,身不由己卷在朝廷紛爭的漩渦裡,現今這個世道,想做一名純粹的武夫,也這麼難麼?”
棲霞的臉龐摩娑着他的背脊,嘆氣道:“切不可這麼說。亂世纔出豪傑,各人自有各人的天命。”
“棲霞,”姜放轉身攬住她道,“我生來便是武夫,並無經天緯地的資質,你告訴我,到哪一天,我這樣的人才能一心一意,爲戰而戰,心中沒有半點愧疚遺憾?”
棲霞嗔道:“你怎麼又有愧疚遺憾了?”
“原先王爺徵北時的愛將,也只剩劉思亥和我還在軍中,說來卻又各爲其主,誰知道今後戰場上會不會相見?你、我、主子爺每時每刻所想的,都是中原人自相殘殺,就算我舉手殲敵萬衆,立下不世戰功,又有什麼榮耀自豪?”
“你啊!”棲霞掩上他的嘴,微笑道,“你也是四十歲的人了,何以還是這麼想不開?人的性命會消亡,人的名譽會謗損,人的貞節會玷污,只有人的爭鬥永永遠遠不會停止。征戰,因人的貪慾戾氣而生,從來談不到榮耀自豪,更沒有愧疚遺憾。枉你從軍多年,你刀下的亡魂聽你這麼說,豈不要抱怨死得冤屈?”
“是我庸人自擾。”姜放笑道。
“知道就好了。”棲霞抿嘴笑,“今晚……”她道,“你留在這裡麼?”
她的嗓音正如此時春日裡輕拂竹林的風聲,微微的沙啞和濃郁的慵懶,讓姜放不由自主地點頭。
“我差個人去府上跟太太說一聲。”棲霞整理衣襟,戀戀不捨地放開姜放的手吩咐門前小廝速去報個信,又叫小鬟捧着淨手的水盆服侍姜放更衣,纔不片刻,便有人急急向棲霞稟報,棲霞臉上歡娛頓失,轉回來道:“府上人正滿世界找你呢!宮裡急召。”
“是嗎?”姜放跳起來佩上腰刀,一把抓住棲霞,“你不高興了?”
“還好。”
縱使難捨難分,卻仍然還未到長廂斯守的時機,棲霞轉開臉無奈地賭氣。姜放將她的手緊緊一握,飛似的走了。
“冤家。”棲霞啐了一口。
“姜老爺怎麼走了?”小丫頭們圍過來惶惶地問。
賀冶年一死,皇帝急召姜放進宮,想必京營總督的職位已非他莫屬,這麼一來便不能再兼着領侍衛的正差,從今往後常駐小合口,相見自然更難了些。
棲霞於是嘆道:“姜老爺急着升官,等升了官這裡就不得常來了。”她心裡未免有些委屈——自己還在念叨不休,卻只怕這種顧慮從未在姜放的心裡閃過一閃。
姜放和辟邪此時都在爲領侍衛大臣一職的人選絞盡腦汁,御前商量下來,仍只有姜放的副手鄭璧德順序升任。皇帝道:“此人的才幹雖不足以與賀、姜兩卿相提並論,但也中規中矩,這些年來沒有出過錯,就是他罷。”
心腹的人似乎還都太年輕,就算提拔上來,能否服衆也難說得很,連辟邪在私下裡也不禁嘆道:“真是多事之秋。原打算賀冶年能替我們擋一陣子風,我們也好京營、宮內兩頭都抓住,現在看來指望別人都是靠不住。”
姜放道:“別人?鄭璧德雖然才幹平庸,卻也是老王爺的舊部。主子爺指的自己人又是誰?”
“這便是他的致命傷。除了你,我實在不願意把這大內裡裡外外的戍防讓到別人手上,京營方興,又須得有你這樣的人壓陣,遊雲謠難得聰明,本來可以暗中協助鄭璧德,現在卻只能放在紫南門外不動。凡事難得兩全,只好我多往侍衛值房裡走動。”
“內臣插手侍衛的事,官面上總說不過去,更何況還有司禮監的提督太監呢。”
“我不會平白無故招惹他們。侍衛戍防平日裡自有慣例調度,想來不會有錯,就怕有什麼特別的情形,鄭璧德亂了手腳。”
姜放點點頭,既然辟邪親自要管這件事,那再好不過。他便放心領了皇帝的旨意,至小合口上任,由辟邪來往兩地親自帶來大內消息。
此時大軍在涼王必隆的統領之下,早已出雁門五百里,在出雲隘口駐紮,王舉在二月二十六日會合大軍,繼續推進一百里,二十萬騎兵分成四路,於西努阿河以南分築壕營,守護相望,阻擊開春南下的匈奴部族。
同日,如意也順寒江到達大理境內,大理太子段秉親至碼頭迎接,公主隔簾答禮,並無失態之處。
辟邪看了如意的密摺,也算鬆了一口氣,拿着摺子從值房裡出來想稟奏皇帝知道,李及上前笑道:“六哥兒別費這個勁兒了。”
“怎麼?”
“萬歲爺在桂合宮呢。”
“昨晚不就在那裡麼?這還是大白天呢,又去了?”
“是還沒回來。”李及吃吃地笑,“自去年夏天,萬歲爺就沒個清閒的時候,現今有空歇口氣,多好。”
辟邪點頭,道:“對,你說的對。”說罷轉回值房,將摺子扔在案上,“小順子,收拾咱們的東西,回居養院。”
“好啊。”小順子大喜,“在這裡吃不好,睡不好,我早就想回去了。”
辟邪吩咐李及找人傳遞來往的公文摺子,帶着多件沒有看完的密摺搬回居養院自住。李及不知他什麼意思,忙告訴了吉祥。吉祥搖頭笑道:“他一天見不到皇上,便有百件大事無人定奪,時日一長,當然會焦躁,不如讓他回居養院一邊辦差,一邊養着身子,他也極累的。”
“是。”
“告訴他有急事便上桂合宮來,萬歲爺最近在這裡批摺子。”
李及顛顛地又來找辟邪,聽他回答得乾脆——“我不喜歡往嬪妃宮裡走動。”
“哦,好。”李及被他一盆冷水潑將出來,摸不着頭腦,對着明珠捶胸頓足,“姑娘替我評評理,我兩頭跑來跑去,是爲了什麼?”
“呦,”明珠言辭犀利,撲哧一笑,“難道是爲了六爺麼?您老心裡裝下自個兒就不錯了。”
“話是這麼說……”
“知道了,知道了。”明珠笑着趕他出去,“該說的,我都會說的,您老放心當您的差,沒人敢擠兌您。”她折回來替辟邪屋裡開了窗,明亮的陽光下,辟邪似乎有些不堪重負的脆弱。
“明珠。”辟邪放下筆,轉過頭道,“我最近很累。”
“我知道。”
“脾氣也不好……如果冒犯到你,你可不要生氣。”
明珠笑道:“六爺真是狡猾——說了這樣的話,以後就能隨便地言語衝撞了麼?”
辟邪被她說得笑起來,又要取筆,讓明珠按住道:“我是沒什麼,不過那李及,六爺可就已經冒犯了。”
“不要拿自己和他比,”辟邪有點不高興地道,“他是活該。”眼見明珠一付無話可說的氣惱樣,不由柔軟了語氣,“我昏了頭了。”
他對着一桌子摺子公文,捂住疼痛的眼睛道:“十萬徵勇從各地屯營陸續開拔樂州,白羊西域的馬匹和糧餉輜重業已源源不斷送上前線,這些便是我做的事。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可有的時候,看着這一堆摺子,我也會覺得驚悚。一個批覆出去,會有多少人擔上干係,一道調兵的手令出來,又會有多少人前仆後繼地送死?要是皇帝在一邊,假想這些都是爲輔佐他,不過是爲我朝的社稷,不得已而爲之,我倒還平靜些;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會不停地疑惑,這些是不是都爲我的私心,是不是都爲我一門慘死所做?那幾百口人命值不值得天下的紛爭?”
“六爺……”明珠道。
辟邪搖搖頭不讓她說下去,看着她道:“我只想你坐在一邊就好。”
“好,我坐這裡。”明珠順從地坐在炕桌的對面,輕聲道,“六爺何必這麼勉強?說到底,六爺也不過和我一樣的年紀……”
“是嗎?”辟邪瞬間又是一貫的平靜,“你我同年麼?我卻不知道。”
明珠敷衍道:“六爺哪裡顧得上這些?快快看摺子吧,別讓我白坐在這裡。”她沏了釅茶,又命小順子取了自己的針線繡架來,靜靜陪了辟邪一整天,至夜方還。次日清晨過來,卻見燭光仍未熄滅,小順子和衣臥在外面的榻上熟睡,便知道辟邪又是一夜通宵達旦。剛想上前勸,卻見辟邪放下筆,笑道:“好了。小順子送到乾清宮去。”一眼也沒看明珠,倒頭便睡。明珠不由失笑,輕輕叫醒了小順子,拿着節略奏摺去乾清宮,又將院中不住鳴唱的晨鳥撣走,才關上院門回去。
辟邪正睡得安穩,周遭一片寂靜中忽聞院門嘭地一響,接着是噔噔腳步聲。他道是小順子招了朋友回來玩耍,十分不耐,迷糊間隨手將炕桌上的筆拂在地下,道:“出去!”
筆正落在那人腳前,唬了那人一跳,向身旁人招招手,命人拾起來悄然轉身走了,辟邪尚不覺,直到被小順子叫醒,才知自己已連睡了四個時辰。
小順子道:“本來不想叫醒師傅,可是怕再晚了宮門一關,師傅就不得出宮了。”
“我爲什麼要出宮?”辟邪奇道。
“師傅不知道麼?上午皇上到這兒來過了,本要叫上師傅一起去上江行宮的,卻讓師傅惹惱了。”
“這麼說來那個人是他?”辟邪一怔之下,不禁笑了,“皇上怎麼要去上江?”
“今天一早來了捷報,震北軍殲敵兩千餘人,皇上高興了一會,突然想起軍報到上江,比之到離都要早上半天,便決定今天啓程住到上江去。大駕已在兩三個時辰前出發,讓師傅醒了趕上。”
辟邪搖頭道:“不過半天的路程,犯不着特地搬到那裡居住,皇上沒有別的意思?”
“我聽見幾位娘娘宮裡的人說,皇上最近一直寵着桂合宮的諧淑儀,誼妃十分不悅,在太后面前多了幾句嘴。”
辟邪冷笑道:“年前訸淑儀病了之後,皇上不只上她一個人宮裡去麼?她比起皇后來可要好到天上去了。”
“主子們可不是這麼想,反正太后象是把皇上請到慈寧宮說了幾句,又說皇后最近身子不好,怎麼不見皇上問上一句什麼的,皇上不勝其煩,爲了這個到上江躲清靜,也是會的。”
“說的有理。”辟邪換了出門的衣裳,小順子早已和明珠把行李準備妥當,兩人拿着手令要了馬匹,奮起直追。
此時春光撲面,細柳飛掠,柔風帶走無數煩惱,說不出的恰意,眼看夕陽漸沉,更是追心似箭,只管往前衝罷了。直到天漆黑了,才頂着飛雲中若隱若現的彎月趕到上江地界,胡動月迎上前挽住辟邪的馬匹,向着倚海閣指了指。辟邪撣撣衣裳,見了吉祥請他通報。
“滾進來吧!”皇帝在裡面道。
辟邪撩起袍角,叩頭請罪。
皇帝道:“想不到你比如意還會賭氣。什麼不喜歡往嬪妃宮裡走動,是不是見朕舒坦幾天,你就不自在了?”
“不敢,奴婢沒有半點這樣的意思。不過,”辟邪笑道,“皇上不是舒坦了幾天,是舒坦半個多月了。”
皇帝走到辟邪面前,“你這算什麼?想學做死諫的忠臣?”
辟邪因早上衝撞了他,此時隨便揀了中聽的話亂說,道:“奴婢沒有這麼想。奴婢生氣的是自己,爲什麼見不到皇上就沒有主心骨兒似的,不象是能爲皇上辦什麼的大事的人。”
皇帝果然大悅,笑道:“雖然知道你是在胡說八道,不過偶爾聽你這麼說還是挺高興的,起來吧。”
“是。”
“震北軍小捷,知道了?”
“知道了,恭喜萬歲爺震北軍首戰告捷。”
皇帝看來還是非常喜悅,辟邪忍住了想說的話,轉而道:“奴婢從宮裡出來的時候,還帶了一個寒州蔡思齊的密摺。”
皇帝忙接過來看了,不由冷笑,“原來那五十萬兩白銀,就幹了這個勾當!查得好!”他對辟邪道,“你給蔡思齊的回覆裡務必褒獎。東王杜桓有這麼個把柄落在朕的手裡,豈不是天意?”
“皇上,是不是也要給陸巡一道特別的手諭?”
皇帝想了想道:“難道你想……”
辟邪不住微笑,目光卻冷下來,“正是。”
皇帝坐在案前,沉吟半晌,才下定決心,“告訴陸巡,一定要用之遏之。”
“是。”
“但願祖宗寬恕,”皇帝喃喃道,“若非此時魚死網破,兒孫怎會出此下策。”
辟邪勸道:“說不定結果是他們兩敗俱傷,豈不好?”
“話雖如此,卻非王者所爲。”皇帝揮揮手,“你也累了,明日再說。”
辟邪叩頭告退,走到屋外,卻見四周侍衛雖然不少,遠處禁軍的火把卻較從前上江的情景黯淡了許多,忙找到鄭璧德詢問,才知道皇帝出來的突然,只叫了一班親信的侍衛隨駕,禁軍還在調動。
辟邪笑道:“皇上只怕要在這裡常駐,那些留在上江的禁軍多數都不頂用,京營那麼多精兵放着,不如請兵部再調些人手來,只當操練操練。”
鄭璧德正在爲此事憂慮,聞言大喜,這便去給兵部寫稟貼。辟邪又修書給姜放,說明只要長槍手和弓箭手各五千人調至上江即可。如此一鬧,也差不多要半夜了,由小順子服侍着睡下不一會兒,一頓悶雷下來,便聽窗外淅淅瀝瀝的春雨聲。辟邪翻身坐起來,支開窗,向東首打量,果見一條人影沒頭蒼蠅般亂撞,想是自己纔剛聽得沒錯。
“師傅,怎麼了?”小順子迷迷糊糊地問。
辟邪披上衣服道:“我去去就回,你千萬別動。”他翻窗而出,跟在那人身後,越看越覺得眼熟,緊追幾步,那人已騰地回過身來,被辟邪一把捂住嘴,拖回房中。
小順子忙着披衣起來,看清面前的人,嚇得魂飛魄散,“你、你、你,你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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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咧開嘴笑,“我找辟邪來的。”
辟邪氣得無可奈何,命小順子關嚴了門窗,壓低嗓子厲喝:“你瘋了麼?李師!”
“我沒有瘋!我要出塞!我要去北邊!我要殺敵……”李師聲音剛拔高,便被辟邪一掌扇在地下。
“你先殺了我罷!”辟邪幾乎被他氣得又要咳嗽,小順子呼了一聲“打得好”,端過水來讓辟邪消氣。
李師瞪大雙目,緊握拳頭逼近過來,怒道:“你想我是爲什麼上京找你來的。”
“我知道了……”辟邪嘆息,“你是個閒不住的闖禍大王。怪我把你扔在京城不管。”
李師聽他這麼說,怒氣頓消,纏着辟邪道:“震北大將軍上個月就發兵出塞,我急得什麼似的,卻不敢進宮找你,今天街上看到皇帝擺駕出京,聽說是到上江來,我想這裡好歹也來過,所以找來了。你給我想個法子,讓我跟着震北軍吧。”
“知道了,知道了。”辟邪道,“你老實說,就你一個人來的麼?沈飛飛呢?”
“他不肯來,他上回讓明珠姑娘教訓了一回,說是再也不惹禍了。”
“怎麼沒有你怕的人?”辟邪笑道,“這裡的侍衛都是你的手下敗將,多半認得你,你先不要走動,今晚躲在我屋裡,明天我給你安排個熱鬧的地方。”
辟邪原本最擔心的是讓吉祥察覺到動靜,好在吉祥侍奉皇帝在倚海閣,當中隔着密林,有些路程,別的侍衛論耳目聰明尚不及李師一分,暫且放下心來。次日一早讓小順子找出替換的宮衣,強令李師穿上。
李師道:“我不穿太監衣服。”
“呸!”小順子怒道,“師傅不是宦官?師公不是宦官?美的你!不穿拉倒,省得白糟蹋了我的衣裳。”
李師嘟着嘴勉強穿了,小順子已趕上他的身高,卻不如他魁梧,衣裳緊緊繃在李師身上,十分滑稽,逗得小順子拍着手笑。
辟邪囑咐道:“李師沒有腰牌,不能出門。小順子,今日你就哪裡都不要去了,給我看着他。”
“是。”小順子見李師還緊跟着辟邪,忙一把拉住,“我的師叔,我的爺,你以爲這是什麼地方?饒我一條小命吧。”
辟邪打起傘抽身就走,轉眼消失在林中小徑裡。李師坐臥不安地等了一天,有人前來送飯時還讓小順子攆在裡屋,直到天黑了,辟邪方纔回來,命小順子解下腰牌給李師,又將油衣裹得結實,戴上斗笠,左右打量了一會兒,笑道:“也能充個數,跟我來吧。”
李師跟在他身後一疊聲地問:“去哪裡,去哪裡?”
“閉上你的嘴。”他粗放的聲音嚇得辟邪一個寒戰,“物以類聚,人以羣分,你這樣的人就該和那闖禍的祖宗湊在一塊兒。”他揀了人少的小路,蜿蜒了半天,纔到了江邊一片聯營,亮了腰牌,轅門前守營的軍士都認得他,行了禮放入。
辟邪帶着李師直奔中軍帳,掀開帳簾,裡面隻立了一個青年,臉上撲撲風塵,目光飛揚驕傲,向着辟邪懶洋洋抱了抱拳。
“這是京營槍棒教頭黎燦。”辟邪對李師道。
李師摘了斗笠,上下看了看黎燦,道:“怎麼是個小白臉兒?”
黎燦指着他問,“這個愣頭青是誰?”
“承你的情,讓我知道了你的大秘密,今天我回禮來的。”辟邪輕鬆寫意地往椅子上坐了,“這是我的兄弟李師,惹了無窮的麻煩,不能在侍衛面前露臉,求你照顧一二。這個大把柄抓在你手裡,你我各有牽制,今後能放心了吧?”
黎燦道:“這不叫回禮,叫要挾。他什麼官職?”
“沒有官職,想給你做個貼身的親隨,還須給他弄個腰牌。”
黎燦冷冷道:“那不容易麼?門外就是一萬張腰牌,隨便殺個人,就有了。”
“你敢?”李師立時大怒。
“交給你想辦法吧。”辟邪擺脫了李師,把棘手的事扔給黎燦,當真渾身輕鬆,心神俱爽,從李師腰帶上摘下小順子的烏木牌,道,“我兄弟與陸過很熟,找他幫忙也可。我走了。”
“且慢!”黎燦和李師都是大叫。
“這就完了?”李師更是大怒,“你又是把我往外一推了事?”
辟邪將他拉到一邊,低聲撫慰道:“怎麼會?這是你能距我最近的地方了。我每隔兩三天便會往這裡來。再說,”他眯着眼睛瞥了黎燦一眼,“這個人的武功比之姜放尚有過之,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不妨拿他喂喂招。”
“當真?”
“我和他交過手,你一試便知。”
李師不住搓掌打量黎燦,黎燦被他看得一身冷汗,道:“幹什麼?”
“嘿嘿。”李師喜不自抑地笑。
辟邪又道:“我和姜放有很多十分機密的書信,件件都事關中原氣數,百姓安危,想找個武功極高又親近的人來往傳遞,保護信件不失,除了你似乎無人能擔此重任,你願意幫這個忙麼?”辟邪來得匆忙,上江至京營姜放處一時消息傳遞不便,正在頭痛,正好有李師闖來,倒多了個幫手,此時不遺餘力地哄着他,李師不由心花怒放。
“好!我來。”
“那些信件,都會夾在京營和我往來的公文裡。此事極其機密,無論陸過、黎燦,還是沈飛飛,你都不要透露半分。”
李師整肅了精神,認真道:“是。”
辟邪心中暗笑,囑咐黎燦教給李師軍中禮節。李師每兩天在小合口和上江之間往返一次,帶來各地諜報。辟邪除了讓小順子取信,有時自己也抽空來,總見黎燦笑嘻嘻心滿意足的樣子,李師臉上、身上輕傷累累,知道黎燦又將滿腔怒火盡數撒在李師頭上,李師卻甘之如飴,追着詢問黎燦槍法的破解之法。
辟邪道:“我們這一門到了師傅一代已經傳承了近百年,歷代都侍奉皇室。我們身處大內,如何大開大合地習武?故而比之招式,更注重內功心法。你要我在招術上指點你,還不如尋姜放、明珠亦或沈飛飛更好。”
李師疑惑道:“可黎燦卻說你的招式精妙得很吶?”
“不然,這是我的內功修爲到了,就比方我在樓上往下看你,你的一舉一動我盡收眼底;你在樓下看我,卻只能看見我露了露臉罷了。內力修爲也是一樣,到了一定的層次,所謂招式不過是一時應變的機巧,看去都一目瞭然。黎燦的槍法雖然霸道,卻無詭異之處,純粹的一股剛強之氣,悉由內力發送。如果你的內功能夠練到他的程度之上,也能想辦法剋制。要論到招式,黎燦的槍法中劍意盎然,再者他的軟劍也有獨到之功,我要你和他多交手,就是爲了彌補你招式上的不足,機會難得,好好把握吧。”
“我明白了。”李師點頭道,“可我什麼時候才能出塞北呢?”
“快了快了,你現在軍中掛了號,將來找個因由調到震北軍中,也方便得很。”辟邪敷衍他,“你的傷不要緊?”
“不要緊,不要緊!”李師大笑。
“你看來很高興啊。”辟邪道,“現在可閒不住了吧?”
李師撓着腦袋,“算是吧。別說是我,就是你不也很高興?看來少了很多心事似的。”
“是麼?”辟邪想了想,“你說的沒有半分道理,最近千頭萬緒的事情已讓我焦頭爛額了,怎麼會沒有心事?”
他又找黎燦說了幾句閒話,告辭沿着江岸緩緩轉回行宮,一路江山似畫,煙雨如織,小順子替他打着翠竹傘,仍有細雨隨着江風撲在臉上,沒走多遠,青苔碎石的小徑上透亮的雨水也漸漸沾溼了鞋面,他忽然駐足,問道:“小順子,你喜歡上江麼?”
“喜歡。”小順子乾脆利落地道,“少了好多額外的煩惱。要是明珠姐姐也在,就更好了。師傅呢?”
“我也喜歡住在上江。”辟邪點了點頭。
叢林江水似乎隔開了太后、隔開了家仇、隔開了嬪妃的糾纏、隔開了朝臣的喧囂,全心全意忙碌在繁瑣的政務中,倒使他平靜喜樂。
“大捷!”大路上駿馬飛奔的蹄聲,報捷的軍士不住歡呼,“震北軍大捷——”
辟邪和小順子轉過頭去,正見快馬一掠而過,歡聲在細雨中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