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喝住王舉府中家人,一個也不許隨便走動出門。成親王也騎馬趕到,拿出親王印信叫人往九門提督袁迅處調兵,封鎖將軍府,他又親自坐鎮,隔絕內外消息。辟邪連夜趕往宮裡,紫南門遇見遊雲謠當值,匆匆向他說明事關緊急,鄭璧德聞訊也趕出來,開了宮門容他直進乾清宮。
值宿的李及卻素來是個不知好歹的人,聽見聲音從值房裡出來,挽住辟邪,口中笑道:“萬歲爺?自然在椒吉宮慕娘娘那裡。”
小順子上前一把將他推開,“李爺,對不住,一會兒再和你閒聊。”
辟邪心倒全靜了下來,先囑咐李及道:“我深夜回宮的事,你切不可向別人多言。”
李及怔住道:“六哥兒看我平時是這等人麼?”
辟邪笑道:“小順子,你給我服侍李爺,等着天亮萬歲爺回乾清宮。”
“哎!等等。”李及不明所以,上前糾纏,被小順子攔住。
辟邪在椒吉宮門前整理宮衣,請吉祥通報,片刻的功夫皇帝便在裡面叫。寢殿裡火燭才點起來,尚覺昏暗,簾後美人衣裙不安地飄動,想必慕徐姿也惶恐地起身了。皇帝披着衣裳俯下身道:“快起來說。”
“王舉和良涌在王舉府中被刺。兩人都已身亡。”
“都死了?”皇帝在一瞬的沉默後有點茫然地追問。
“是。”
皇帝裹緊衣裳,靠入椅背裡閉目不語。
“皇上,”辟邪道,“現今兩人被刺身亡一事尚未泄漏,到了天明,紙裡包不住火,京城轟動,再做補救就難了。”
“知道了!”皇帝道,“朕要想一想。都出去。”
辟邪和吉祥退到門外,相顧無語。明月照人,原本是溫潤甜美的春夜,不料瞬間斗轉星移,無數人的命運就在今夜皇帝的一念之間翻天覆地。門內傳來皇帝焦躁的踱步聲,良久之後愈爲沉重,最後猛地停在門前,再無動靜,彷彿心跳猝然休止,讓人愕而透不過氣來。
更聲在死寂中驚起漣漪,漸透深宮,原來已是三更天了。
“嘩啦”的一聲,皇帝拉開了門,微微發紫的嘴脣中透出安靜的聲音,“辟邪,你進來。”
※※※
四月十五日深夜,華東門在寂靜中洞開,沉沉甬道另一端的白玉天庭,恰是滿地月華如水。挎刀侍衛遊雲謠眼下職位尚低,但儼然已是紫南門侍衛的領袖,平時微笑的嘴角今晚卻讓燈火下的陰影刻上一派殺伐決斷的威嚴。他扶劍相望,兩匹駿騎正從御馬監方向喧囂飛奔而來,從華東門一掠而過。遊雲謠目送他們穿出青龍門,才翻身上馬,放聲高喝:“關門!皇上旨意,除紫南門、朱雀門外清和宮諸門嚴禁出入。”聚在他身週數人手持火把,撥轉馬首,響鞭急作,四處飛傳皇帝嚴旨。
此時那兩騎已過奉天橋,趕至城南時,撫民門守軍聽得鸞鈴大振,忽明忽暗的火把之下望到明黃的王旗招展,忙不迭開拴放橋。馬上人驗過火牌,毫不遲疑,從門縫裡一前一後竄出,躍到橋頭,不顧橋未放穩,狠抽一鞭提馬騰空躍至護城河彼岸,立即分道揚鑣。吉祥手持王旗直奔小合口大營,辟邪士卒服色,揹負靖仁劍轉向西南官道疾馳。
直至晨曦微現,官道匯與金回港相齊。路上行人已很多了,見他飛馳狂奔,紛紛往岸邊樹林裡閃避。辟邪向南而望,果然有兩騎戰馬正在此涉淺灘渡河而來。兩人衣着、馬衣鞍轡都已除去京營字號,李師負劍當先,黎燦長槍掛於馬腹,緊隨其後,裹蔽槍尖的紅緞被水濺得滴血般深紅。兩人在行人驚呼中衝至岸上,見辟邪僅一箭之遙卻不肯稍減馬速,都是不住高罵。再行二十里,便是驛站,辟邪換馬之際被兩人趕上。他喝了幾口水,用長巾裹住口鼻遮風,拍馬便走。黎燦和李師眼睜睜看着,已顧不上喘口氣,換了馬緊追。
如此換馬四次,疾馳六百里,日暮時已至桐州西境,再向西便入誇州。辟邪在驛站稍歇,叫下飯菜等不多時,黎燦與李師各持兵器也走了進來。李師將斜月劍拍在桌上,伸手抓起饅頭狼吞虎嚥,黎燦鬆散筋骨走動幾圈才坐下。驛卒十分周到巴結,圍着三人不住陪笑伺候,盯着黎燦和李師的長槍利劍亂看。辟邪和黎燦都是一言不發地吃畢,李師也顧不上多嘴。此時門外馬也已備好,辟邪起身笑道:“兩位外面稍等,我一會兒便來。”
黎燦應了一聲“好”,走出門外。李師早上了馬,不耐煩左顧右盼,忽聽驛站內有人一聲慘呼,不由驚而轉眼看着黎燦。黎燦恍若未聞,正將長槍掛在鞍旁,整頓行裝。
李師急問:“裡面可是出了事?”
在外伺候馬的兩名驛卒臉色已變,轉身想奔,被黎燦長槍閃出,搠殺在地。
李師阻之不及,勃然大怒,長劍出鞘指着黎燦喝道:“住手!”
辟邪袖着手出來,地上望了一望,確定兩名驛卒已然斷氣,飛身掠上鞍橋。
李師見他二人若無其事,不由驚怒得渾身亂戰,尚未開口,辟邪已道:“不必羅嗦,不然就回離都去。”
“爲什麼?!”李師大聲怒吼,跟在辟邪馬後不住追問。
片刻便至誇、桐兩州邊界,辟邪在界碑前勒住馬,“此去便是誇州,自適才驛站,到處都是藩王耳目,我若不殺了那些驛卒,不出小半個時辰,我等的動向就會傳遍誇、青、洪三州,你我想保住性命機密,都不可再投官驛換馬,須棄了官道,轉投小路。”他看着李師又冷冷道,“我並不喜歡殺人。”
李師正想張口爭辯,黎燦一笑,忙上前道:“今日傳旨到京營的可是吉祥?”
李師聞言奇道:“那便是吉祥?”
辟邪道:“正是大師兄。若非事出緊急,你怎麼見得到他?”
“皇帝最親信的總管大太監親至京營傳我們隨你西行,必有大大的勾當,忍了一天,不知現在可以問了麼?”
“我們現已到了鬼門關前,自然不必再瞞。”辟邪擡起眼睛笑道,“只問你們,五千鐵騎之中,以我三人之劍挾持當今梟雄性命,你們可有膽爲之麼?”
※※※
當日上午卯時一過,百官紛至朱雀門內各部正堂歸班,有人領了差事外出,卻被朱雀門當值的首領鬱知秋攔下。
他軒眉冷笑,比平時更爲英俊驕傲,朗聲道:“各位大人,今日領了皇上的旨意,朱雀門只入不出,內外嚴禁傳遞私物,見諒吧。”
“難道是出了大事?”小吏之中也有消息靈通者,聯繫到昨夜九門提督衙門圈圍大將軍府,不久便有王舉犯禁,遭皇帝查抄府第的謠言傳遍朱雀門內府部院寺。後見紫南門也戒備森嚴,不容出入,更有人猜測皇后已然被廢。幾百朝廷命官既然無處走動,難免私下議論不禁,如此一來,辟邪悄然出宮的事,卻反倒淹沒在朝臣不安的動盪裡。
針工局管理太監張固得知此事,已過巳初,耳聽得這個消息從李及嘴裡說出來的時候,只覺明晃晃的太陽照得自己眼前剎白的一片。
他喝了口水問道:“去向哪裡?他不是最近兼了小合口的監軍麼?”
“斷不是小合口。”李及道,“吉祥才從小合口宣了姜放回來,兩個最親信的人都奔一個地方,斷沒有這個必要。”
“知道了。”張固點頭,拉住李及的手,袖子裡遞過銀票去,口中道,“辛苦你跑了一趟。”
李及笑嘻嘻自回乾清宮,張固見他走遠,忙拉開椅子坐下,以蠅頭小楷細細寫清了十幾個字,搓成卷,塞在細竹管內,拿出來開了廊下的鳥籠,將竹管系在鳥兒足上,鬆開手放飛。張固用袖子蔽日,目送那鳥兒振翅竄上晴空。不料它還未越過屋脊,突然一記疾風,“啪”的一聲,羽飛血濺,連哀鳴也未有半聲,直挺挺摔在院子地上。
“誰!”張固大驚。
“張爺爺,您老可好啊。”小順子從院子月亮門處探出頭來,嬉皮笑臉地討好。
“混賬!怎麼射死了我的鳥兒?”張固又急又怒,不禁開始破口大罵。
小順子忙道:“張爺爺別怒,早知道您今兒放生,我就過來報個信兒:皇上、皇后兩位主子都是身子不爽快,歇着又嫌春天的鳥兒叫得心煩,叫我們一衆小子們拿着彈弓趕盡殺絕呢。”
小合子這時又興沖沖提着彈弓來喚小順子,張固聽見“趕盡殺絕”四字已然魂飛魄散,揮手煩躁道:“都滾、都滾。”
“是。”小順子哭喪着臉道,“要不小的替您葬了這隻鳥,給您賠個不是?”
“別動它!滾!”張固搶回鳥兒的屍首,扯下竹管掖起來。
小順子拉着小合子連滾帶爬逃了,到了遠處,才笑道:“老棺材瓤子,果然不安分。”
小合子道:“如今六師叔所說的幾個要緊地方和人物都已肅清,我要速回乾清宮稟告師傅。你仍悄悄地盯着。”他轉回乾清宮,據實稟明瞭吉祥。
吉祥點頭道:“現在閣臣都要進來,等過了今天再與他們理會,你們只管看緊了,等萬歲爺旨意。”
此時劉遠、翁直和姜放三人都大約知道了消息,神色凝重中魚貫而入。吉祥迎過去請他們地下站住,通報後引他們入內。
皇帝在側殿的深處,陰暗中微微側着身坐在榻上,靜靜看他們行禮。
“你們都知道了?”
“各處消息把得緊,”劉遠道,“臣只是略有耳聞。”
“震北軍兩員統帥一夜間皆被刺身亡,你們看今後震北軍交給誰?”
劉遠等人面面相覷,翁直壯着膽子道:“皇上,臣得知這個噩耗之後一直不住思量,此刻仍未有良策。”
皇帝見劉遠和姜放無語,坐直了身子,慢慢道:“朕,已決意親征。”
“皇上!”劉遠大驚失色,被皇帝擡手阻住話頭。
“你們都是朕最親信的人,朕的心思想必你們也知道。”皇帝道,“原本匈奴大兵南下,朕只需坐纛中原,遣功高權重的親王出征即可,洪王、涼王都是蓋世英傑,無一不佳。前朝幾代都是如此,卻捧出個顏王來,把持震北軍及舊京營多年,最後竟要弒上篡位。說起來當今天下藩王擁兵自重,割據爲政,都與顏王有脫不了干係。前車之鑑,何以再重蹈覆轍?”
劉遠急道:“皇上的意思老臣明白,可皇上輕涉險地,仍是萬萬不可。皇上若有半點閃失,必然社稷動搖。最壞的情形無非一戰而敗,皇上還年輕,今後的威信何在?”
皇帝一陣冷笑,“朕本非先帝長子,更非嫡子,年幼即位,至今一事無成,說什麼海內衆望所歸,嘿嘿,絕非如此。若無必勝的勇氣決心,只是委屈在藩王膝下,今後還有何威嚴體面可言?”
“皇上,”翁直出人意外地平靜勸道,“現今並非意氣用事之際。皇上親征,須有必行的緣由,拿皇上剛纔的話,是說不通太傅的。”
皇帝喘了口氣道:“現在的北方前線只需一個人壓住陣腳,把持住必隆就好,原來王舉加上良涌才差不多能擔此任,不料死得如此突然,環顧朝中,善戰多謀者甚衆,但位尊權重、能抗衡必隆、洪失晝者似乎除了朕,再無他人。”
“成親王呢?”劉遠忙道,“皇上的同胞兄弟……”
皇帝搖頭,“景儀年級尚幼,又喜沉迷聲色,散漫慣了。他這樣的人,在京中尚有作爲,軍前絕不能重用。”
姜放此時插口道:“皇上如果決定親征,就是活生生往虎口裡送,即便本來能勝,也必遭涼王和洪王暗算,誘震北軍與匈奴火拼,大軍一敗,必隆與洪失晝各領藩兵南北夾擊,全殲匈奴,屆時皇上已遭不測,洪王攜勝利之師南下,空虛中原豈不是他的囊中之物?更不要說東王西王窺視中原已久,皇上親征之際,難保他們不起異心。”
“那麼朕不親征呢?”皇帝問,“二十萬中原兵馬給了必隆,送給他容易,要回來卻難了。只怕到時候吃的連骨頭也不剩呢。”
翁直道:“臣這麼想,如果將必隆撤回涼州,朝廷再遣大將……”他看看姜放笑道,“比如姜放,也不失是穩妥的法子。”
“少了涼州八萬善戰騎兵,只有震北軍八九萬殘軍,和十萬新勇,此戰有必勝的把握麼?”
翁直閉緊了嘴,劉遠也是一籌莫展。姜放道:“皇上親征有兩件必備之事,一是中原安定,二是有必勝的把握。”
劉遠阻攔道:“姜放你這是在說什麼?此時切不可再攛掇皇上輕舉妄動了。”
“你講。”皇帝瞪了劉遠一眼。
姜放接着道:“中原還有零零碎碎屯兵數萬,以這些兵力確保東南兩邊安寧,並非不可爲,只需好好掂量。匈奴再兇殘善戰,中原畢竟與他周旋了百年之久,況他如今內局不穩,倉促南下,並非不可大破。皇上親征,京營可隨駕北上,臣雖不才,願豁出性命保聖上平安回京。現今最最要緊的,只是洪王一件。”
“此話有理。”翁直也道。
“不錯。”皇帝道,“無論朕親征與否,處置好洪王都是當務之急。”
劉遠知道皇帝年輕氣盛,此時的心意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勸回來的,不由嘆道:“就算翁直與姜放都說得不錯,可是鞭長莫及,又如何把握洪王呢?”
皇帝笑道:“洪王一生謹慎多謀,無懈可擊,只有一件不算稱心如意的事。”
劉遠驚道:“難道皇上要……”
“人多貪念,”皇帝冷笑道,“誰叫給他些便宜,他便將手伸得長了?”
※※※
四月十八日清晨,洪定國率親兵五百,輕騎悄悄離開多峰大營。西去的官道上一片青白冷素,潮溼的晨霧讓洪定國渾身不自在,他扶轡蹙眉,滿面陰鬱。
誇桐邊境驛站是離都洪州兩地之間的必經之路,更是洪王指向京城的重要樞紐,多年來傳遞密報從無差錯,不料昨日細作竟飛鴿報知安設多年的耳目被人殺得一個不剩,而王舉確實身亡的消息也足足晚了半日,深夜才傳至多峰營內。洪王遣來的貼身內監李呈,催行了多次,無奈夜間不便行軍,和範樹安商量下來,只得拖到次日天明。
洪定國將幾件事擺在一起,不由莫名焦躁,隱隱不安。他見周圍都是親兵環護,李呈的坐騎不住擦着自己大腿,更是鬱悶,便催馬趕在隊伍最前,仰面深吸了口氣。
前方狹隘人稱攝魂口,東風飆急,山嵐縈繞身周,飛卷而去,如絲絲白色遊魂飛蛾撲火般搶入山魅血口之中。
“前面隘口裡是有人麼?”洪定國回頭問。
李呈緊跟在他身旁,道:“世子爺看得不錯。”
不過又向前走了幾丈遠,大霧便被風吹入曠野,眼前一片清明。黯淡的山陰裡,孤零零三騎佇立,靜靜看着洪定國一行。洪定國勒住了馬,李呈高聲道:“昭勇將軍洪王世子正在軍前,前面什麼人?”
“御前內書房掌筆,辟邪。”正中青衣少年宦官催馬迎面緩緩而來,每近一步,神光流動的雙目便更清冷一分。
——這是最近最赫赫有名的人物,年紀雖輕,卻自有一股超然絕然的靜謐氣勢——洪定國收縮起瞳孔,仔細看了看。
辟邪跳下馬,懷中解開皇帝諭旨的黃封套,佔據北首,笑道:“既是小洪王爺,那正巧了。奴婢奉聖上手諭,正要往多峰營中宣示,世子爺聽旨意吧。”
洪定國見到他便知離都已然生變,微微一笑,躍下坐騎。隨從的五百親兵跟着下馬行跪禮,山谷裡甲冑響成一片,甕甕回聲。
“奉諭平羌洪州親王世子,上輕車都尉洪定國:”辟邪宣道,“北伐在即,戰事漸緊。洪王世子洪定國功勳世家出身,諳熟軍務,近年鎮守多峰剿匪,戰績驕赫,着爲御前參詳軍機,銜領軍務要職。剋日啓程赴京任事,斷不可拘泥家務藩務,稍涉遲延,致北伐大局或有變遷貽誤,欽此。”
如此風風火火召至離都,便是挾持進京的意思了——洪定國抿着嘴冷笑,叩頭謝恩——原本要提出洪王病重,叩請回洪州探視的打算,也讓這道旨意算計在裡面。洪定國接過旨意,看着辟邪行禮,一邊笑道:“既是如此,小公公隨我回多峰大營,安排好就啓程。”
辟邪道:“世子爺請上馬。向西隘口出去,便出了多峰,奴婢已奉旨在離水邊上備下船隻,順流而下,不過兩三天的功夫就到京了。多峰大營皇上自有聖命安排,何必辛苦世子爺特意兜回去延誤行程?這要是讓皇上知道了,不怪世子爺謹慎盡責,倒要責備奴婢伺候不周,多此一舉,累着了世子爺。”
寄望於拖延時日,也是不行了。洪定國有點微微的惱怒,讓李呈捧過聖旨,上了馬對他道:“你是父王身邊來的人,你看呢?”
洪王只有洪定國一子,自小寄予厚望,珍愛異常。若爲皇帝挾持在京畿,無疑牽動洪王心肺,掣肘將來的佈置。洪王在離都生變之前急遣李呈召洪定國回洪州,也是擔憂朝廷此舉。不料皇帝應變竟然這麼迅即,最後還是讓辟邪星夜急馳堵截在此。
但多峰古來就是匪穴,欽差不過三人,就算死在當地,也只是剿匪不力的罪名,總比進京受制於人強上萬分。
李呈心領神會地走過來,握住辟邪的手,緩緩拍着他的肩膀道:“在洪州就久仰小公公的大名,是我們這行拔尖的人物,一定聰明絕頂,怎麼會不明白世子爺謹慎從事的苦心?”他用上了十分的功力,指望將辟邪心脈一舉震斷。辟邪目中金光大盛,手上也緊了緊,內息奔轉,直透李呈丹田。李呈頓覺氣血翻涌,開始時聲音還很高亮,後面卻漸漸氣餒般低沉了下去。
辟邪微笑道:“早聽說老洪王爺身邊伺候的人都是人傑,藏龍臥虎,皇上也十分豔羨,今日見了李公公,才知道此言不虛。”
李呈聽他報出自己的姓氏來,吃了一驚,強忍胸口的疼痛,慢慢鬆開手,退回洪定國馬前,趁着辟邪上馬的功夫,向洪定國搖頭使了個眼色。洪定國見他臉色煞白,轉瞬的功夫便愈見難看,這才動容。既然連李呈這樣王府中絕頂的高手也奈何不了他半分,只得出下策以五百騎兵剿殺眼前三人了。洪定國擡手堅定一揮,五百精騎立時整齊壓上。
辟邪哧的一笑,“世子爺,皇上的旨意裡只召世子爺一人,可沒有說要世子爺帶兵進京啊。”
遠遠佇立良久,一直不出聲的黎燦和李師,此時提馬上前立定辟邪身後。黎燦解開了所覆紅緞,漫不經心地用雪亮的槍刃照着自己疲憊的臉色,唉聲嘆氣。李師似乎是看到了什麼嗜好的佳餚,咋着嘴上上下下不住打量着洪定國,突然眉開眼笑。
“這個人……”李師笑道。
辟邪扭頭呵斥道:“世子爺面前不得無禮。”
“噢。”李師趕緊閉上了嘴。
三個人好整以暇等着洪定國開口說話。洪定國展開薄薄的嘴脣,冷笑道:“如此……”話音才起,便被一聲尖利的響箭截斷,山谷之上頓時是潑雨般的鐵蹄聲,隘口東首一人響亮的呼哨,剎那間又歸復沉寂。
“世子爺。”押後的參將艾生悄悄上前對洪定國道,“兩面山頂上少說也有兩三千人。只怕是白大親自到了。”
隘口東首乳白色的雲霧裡更有一騎白亮得刺目。高大的漢子裹在銀色的盔甲中,斜着身子坐在銀鞍白馬上,陽光還是稀薄的時候,便覺他滿身生光。看這付行頭和吊兒郎當的囂張氣焰,應是多峰匪首“出海銀龍”白大無疑。洪定國在此駐守近兩年,還從來沒有和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打過照面,此時雖然仍看不清他的面目,也能感受到他流露出的輕屑冷笑。
辟邪的臉上沒有半分的錯愕驚訝,令洪定國頓時悟到了其中絕大的干係,“原來如此。”他道,“朝廷用心良苦,小公公的主意也不少。”
辟邪眨了眨眼睛,奇道:“奴婢人微言輕,有什麼主意?就說現在,世子爺躊躇不前,賊寇虎視眈眈,奴婢早就方寸大亂,沒了主意。正要請教世子爺該怎麼辦?”
滿山精騎利箭籠罩之下,此事已無轉機,洪定國大大方方道:“只有讓標下五百騎兵抵擋片刻,我遵上命即刻赴京纔是要緊。”
辟邪終於心滿意足地點頭,“世子爺的精兵,以一當百,必能全勝回營,世子爺大可放心。”
洪定國對艾生低聲道:“你領兵回去,賊寇不會阻攔,見着範先生,請他設法處置。”自己只帶了李呈和兩名親兵,向辟邪點頭,“小公公,請吧。”
辟邪欠欠身,撥馬讓出路來。艾生眼睜睜看着辟邪三人從五百騎兵中挾持洪定國緩緩出了攝魂口,不住跌足嘆氣。
“艾將軍請回吧——”山頭人衆嬉笑,谷中迴音不絕。待掉轉頭來,隘口東邊白霧依舊,白大卻已悄然不見。
艾生整頓隊伍急馳回營,將事端稟報範樹安。範樹安大驚,一面派人急報洪王,自己親自領了千人,在離水一帶撒開人馬,追尋世子行蹤。這七個人不過先行了小半天,在離水邊上了官船,不料當日就銷聲匿跡,洪州兵馬在離水上下幾百裡四處尋找,竟是半點消息也無。
辟邪一行乘坐官船行了不過三十里,便換了輕舟順流而下。寒江承運局二當家李雙實正在離水一帶行走,親自調度人手領頭前來接應。
李呈見船艙狹小,故作不悅,責難道:“世子爺什麼身份,怎能擠在這樣的小船中?”
辟邪道:“您老多包涵。奴婢奉旨出來的時候,京中出了件大事:王大將軍和巢州親王遭人行刺。這快船上不張世子爺旗纛,也是奴婢孝敬小心之意。不過是以策萬全,世子爺千萬體諒。”他回頭招呼官船上的船工,命他們尋找港口,將官船藏匿起來。又安排黎燦和李師輪番“保護世子爺安全”,坐班在艙口,方纔請了李雙實過船說話。
李呈見左近無人,終於有機會問道:“世子爺,我等已經換乘輕舟,按理當使官船照常行走,掩人耳目,何以叫人藏起來?”
洪定國道:“官船照常行走,以範先生的本事,一天便追上了。見其中無人,必定知道我們換船或是走了陸路。現在我家的兵馬上下尋找官船蹤跡,趁這時機輕舟直下,又是領先了幾百裡。”
“原來如此,”李呈道,“好毒辣的小子。”
“不止如此。”洪定國不禁冷笑,“皇帝將我放在多峰,孤懸洪州之外,原來早有要挾父王的圖謀。而我以爲直透中原腹地,身處多峰賊兵的囹圄之中,尚在沾沾自喜,不料早就被人算計了。這等深刻的心機,不是毒辣可一言蔽之。”
“世子爺,奴婢說的是那個辟邪……”
洪定國沉吟道:“多峰的賊人怎麼會和朝廷扯上關係?皇帝是深宮中的貴胄,不知世俗事,定有人予他謀劃。劉遠苗賀林等人都是書呆子,怎會折節下交匪寇?姜放是行武出身,結交草莽倒也情有可原。”
李呈道:“世子爺是在擔心辟邪麼,宮裡長大的窮孩子,要能隨意掌控這許多匪衆,豈不是駭人聽聞?”
“就怕是如此。”洪定國突然驚出一身冷汗,道,“會不會是那個孩子?”
“兩年前就死了。世子爺不記得了?郡主老孃孃親自來的信。”李呈忙道,“再說他沒有一點英武氣派,全然不象老顏王爺。”
船向東行了兩天,辟邪又請洪定國移駕,另換了一隻寬敞快船。眼看距離都不過一天的路程,業已進入上江地界,洪定國卻十分沉得住氣,在船艙內靜靜看着江水,顯得一樣自得。
李呈在船外站了一會兒,進來在洪定國身邊低聲微笑道:“世子爺,迎面船上是雷奇峰。”
“見到他的旗號了?”洪定國大喜,站起身來向艙外走,被黎燦一如既往地攔住。
李呈上前怒道:“世子爺不過想透個氣兒。”
“透氣就罷了,”黎燦笑道,“只怕世子想看對面船上的奇景,刺痛了眼睛。”
“什麼就刺痛了眼睛?”洪定國一笑,透過艙門望去,七八丈開外一艘小船吃滿東風迎頭逼近,白帆頂上有面鑲滿珠玉的三角小旗,烈日下光華奪目,正是洪王賜與雷奇峰的旗號。
辟邪從後面艙中出來向黎燦使了個眼色,撤出靖仁劍立在船頭。李師扶着船舷,向水下不住察看。既然找上門來了,自然也無須躲避——這邊劍拔弩張,只等小船撞來就率先發難。
“只怕要撞上了,世子小心!”黎燦轉身撲在洪定國身上,將他按倒在船艙中。
船身猛的震盪,狠狠斜傾,對面快艇立時拋出五六條精鋼飛爪,抓住洪定國座船船舷。六條大漢一躍而出,直取辟邪和李師兩人。
辟邪一眼望去,見其中絕無高手,轉身向艙內掠回,叫道:“黎燦,裡面!”
黎燦鬆開洪定國,不及解開腰間軟劍,剛順手抓起一邊的長槍,便覺劍氣從大江深處直透雙膝。他急撤一步,張臂疾搠艙底,槍鋒的咆哮扼人咽喉,殺氣象黑雲壓頂,讓人眼前一黑。
“撲!”
座船幾乎爲上下兩股殺氣截斷,江水自船底大洞狂涌而入,和着木片木屑飛濺,冰棱般打得人臉生疼。水霧裡一柄長劍吐出蛇信,噬向黎燦咽喉。
船艙狹小,長槍如何週轉?黎燦一擊之後便失先機,以槍桿擋住咽喉要害,向後仰避。劍鋒頓時刺穿椆木槍桿,更是長驅直入。
劍聲錚然!幾欲刺破黎燦耳膜。靖仁劍一邊搶出,盪開對手劍勢。
“這裡交給我。”辟邪閃身在前。對面黑衣蒙面的青年胸前衣襟被黎燦槍鋒斬裂,蒼白的胸膛上尺長的一道血痕,想必在水下也是堪堪躲避。
“呵呵。”雷奇峰似乎笑得愉悅,漆黑的眉目掙脫淒涼,難得一展,就在他軒眉之際,已連出十一劍。
辟邪與雷奇峰交手兩次,知道他的劍法走的是一擊必中,極悽烈的路子。不料今日在狹窄船艙之內,又以救人爲首,用的卻是精巧絕倫的快招,辟邪不備,被逼退多步,縱身在艙門前,緩過氣來。戰距一長,雷奇峰輕巧的劍法也奈何他不得,想要一擊取他性命,偏偏艙室掣肘,他唯恐劍氣波及洪定國,一時投鼠忌器,反讓靖仁劍以逸待勞。
艙中水已沒膝,兩人劍勢漸漸凝鍊,身周殺氣砭膚,洪定國見狀對李呈冷冷道:“有人行刺,辟邪擋在前面,你還在此做什麼?”
李呈應了一聲,將洪定國護在身後,慢慢向艙門移去,趁辟邪稍落下風,突然一掌拍向他右肋。辟邪對他早有防備,掌風未到,人已飄出數尺,迎着在眉心間晃動的劍鋒閃到雷奇峰面前。那劍刃貼着他臉頰而過,只擦破耳廓,雷奇峰卻微吃一驚,胸腹肌肉猛縮,辟邪一掌印來,被他先卸去了七八分勁力。饒是如此,雷奇峰仍覺冰棱透體,說不出的難受。但這一霎那,李呈已奪到艙門出口,將洪定國一把推了出去,自己轉回來以掌法夾擊辟邪,口中仍笑道:“小公公,我來幫幫你。”
斗室裡三人浸在齊腰深的江水中,轉身都是極難,辟邪左邊是雷奇峰連綿劍鋒,右手長劍此時也變得累贅,反不如李呈的掌法實用,招法上又本非他所長,頓時落於下風,不過一兩招之內便有性命之憂。辟邪心思如電,靖仁劍下賣出一個破綻,讓李呈欺身在他臂長所及之處,左手如電,劈手抄住雷奇峰的劍尖。雷奇峰冷笑,劍身翻卷,想絞落辟邪手指,不料紋絲不動,連李呈也是一怔。辟邪趁這一瞬,右手棄去長劍,對準李呈眉心指了指。
李呈沒有防備,被辟邪偷襲得手,頓覺寒氣痛入腦髓,大叫了一聲,倒於水中。
“叮!”
雷奇峰極敏捷,決然震斷長劍。辟邪勉強轉身,彷彿雷奇峰的胳膊突然長了兩寸,斷刃剎那間刺到,帶着一種遲鈍的疼痛,從肋骨的縫隙裡竄入,貪婪攫取心臟。
“咳!”
辟邪悶哼一聲,雙手搶住劍身。清冷的江水迅速淹沒了傷口,稍稍減輕了火燒般的傷痛,他掙扎着試圖將劍刃從自己體內推出,身周不知是江水的波瀾還是顫抖激盪的漣漪。
雷奇峰好奇地觀察着他的努力,又靜靜將劍身推入了一分,看着辟邪嘴脣上的血色慢慢褪了下去。
辟邪喘了口氣,目光開始散漫,頹然滑入水中。
“哼。”雷奇峰猛地吃痛哼了一聲。水下靖仁劍陡然洞穿了他的右腿,吃力地收劍,便再無動靜。
雷奇峰帶着清澈的笑意,慢慢撤回了斷劍,踉蹌退出幾步,震碎船篷,攜劍躍出,瞥見身下一片晶亮水波里,卻有一道烏黑的鋒芒殺來,急忙閃出半丈開外,高高飄搖在船帆之顛。
黎燦收回長槍,盯準雷奇峰,只見一絲血線自雷奇峰身上飄灑下來,沾得白帆斑斑血跡,知道艙內激戰慘烈,口中急叫:“辟邪!出來!”
此時李雙實的船及時靠來,四面號角亂作,上江水師前來接應的戰船張滿弓弩,也涌了出來。雷奇峰帶來的六名殺手早都爲李師和黎燦所殺,洪家兩名親兵也被黎燦制住。洪定國被簇擁到李雙實船上,眼中一團陰冷的怒氣,雷奇峰在他的目光裡蹙了蹙眉。
“放箭!”戰船上姜放大吼一聲。
一通蝗箭如雨,遮天蔽日地射過,船帆頂上的雷奇峰和那面珍寶號旗倏然無蹤。
※※※
四月二十二日,洪王世子進京的消息已傳遍朝野,卻沒有引起多少震動。如今大臣們議論最多的自然是皇帝親征的念頭。皇帝與閣臣、兵部的爭執已是如火如荼,加之均成自賀裡倫開拔南下的消息火上澆油,清和宮更是沸騰不止,外朝的波瀾也迅速地透入內宮。
皇后喪父之痛,加上連月欠安,已是臥牀不起。嬪妃自然更是六神無主,惶惶不安。
“你怎麼看呢?”皇帝來椒吉宮的日子又多起來,不經意問及慕徐姿的見解。
“臣妾不懂,不敢妄言。”
“說吧。”皇帝笑道,“朕不怪你。”
慕徐姿有些賭氣地道:“臣妾當然不希望皇上親征啊。”她轉而一笑,“不過,臣妾馬也快,箭也準,不會拖皇上的後腿。皇上要是覺得有親征的必要,何不帶臣妾一起去?”
皇帝放聲大笑:“帶你一起去?”
“正是。”慕徐姿正色道,“臣妾只要和皇上在一起,什麼都不怕。”
“那麼,你在宮裡,又怕些什麼?”皇帝犀利地問道。
慕徐姿抿起嘴不說話。紅脣鮮豔愈滴,極是美豔,倒讓皇帝忘了剛纔的問話。
“皇上。”吉祥很不識趣地進來稟道,“太后在慈寧宮召見。”
皇帝急忙起身,“什麼事?”
“太傅劉遠纔剛在慈寧宮急奏。”
皇帝不由冷笑,“勸不動朕,就驚動太后。”
“萬歲爺的軟轎已備在外面了。”
“不用轎子。”
皇帝一股怒氣充盈,走得甚快。太后也不料他來得這麼快,正在和洪司言開箱子找東西,見皇帝進來行禮,拉着他的手坐在榻上,問道:“皇帝想要親征?”
“是,兒子是這麼打算。”
“大臣裡有多少人贊同?多少人反對?”
皇帝道:“贊成的人不多,反對的自以太傅爲首,倒佔了七成。”
太后微笑道:“皇帝爲什麼要親征呢?”
皇帝急着辯白,“自然是因爲王舉和良涌被刺,前方無人督軍……”
太后轉動着深刻的目光,輕聲笑起來,“不要對做母親的扯謊。前方戰事雖緊,仍有一萬個解決的法子。皇帝心裡必有自己的打算,只要不是什麼人攛掇,什麼都好說。”
“母后!”皇帝突然漲紅了臉。
“你看看。”太后對洪司言道,“皇帝還象小孩子一樣,說兩句便急了。”
洪司言也在微笑,“年輕人的心,都是一樣的。皇上什麼話,只管對主子說罷。”
太后道:“若非中原羣雄有割據之象,皇帝何必急於在軍中立威?一場大戰,聲名無窮,皇帝年輕,尚未取信立威於天下,如此大好機會,何必拱手讓人?”
“是……”皇帝被她一語中的,不由低下頭去,“兒子親信的人都爭不過兩位親王,兒子也是萬不得已出此下策。”
“萬不得已倒也未必。”太后冷笑,“我倒不如閉了眼乾淨,省得看自己人爭來爭去。”
洪司言急忙道:“主子別說這樣的話,嚇壞了皇上。”
皇帝有點無地自容的意思,雙手亂搖,道:“兒子有錯的地方,母后別生氣。”
“我不生氣,是有些人鬧得不像話。”太后看着皇帝柔聲道,“皇帝想要做就去做吧。劉遠已經老了,膽氣不足,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這出乎皇帝意料,他一時無話可說,看着太后怔住了。
“可是皇帝心中也有猶豫麼?”太后問,“要是下定了決心,何必要和大臣麼議論這麼久?”
“兒子有後顧之憂。兒子親征第一要有必勝的把握。”
“洪定國都叫你請進京城了,洪王還會把着他的兵馬不放麼?你攜定國北上,敗,必央及於他,洪王不會坐視不管。此戰你必勝。”
皇帝大喜,顫聲道:“母后也這麼想麼?”
“第二呢?”
“中原安定。有穩妥的人監國理政,操辦糧餉。”皇帝猶豫了一會兒才道,“還有就是沒有內亂。”
“景儀監國很穩妥。”太后點頭道,“我雖然不願意管俗事,但今次就替你看家,也沒有什麼。”
所有躊躇頓時煙消雲散,皇帝喜不自抑,跪在太后面前口頭稱謝。“天下對兒子最好的,只有母后。”
太后攙起他來,“現在才知道麼?還有好東西要給你。纔剛找的那件東西得了麼?”
“得了,在這裡。”洪司言捧過一個沉重的包袱,在皇帝面前展開。
裡面是泛黃的手扎,一共二十五卷,封面上的字跡灑脫不羈,氣概難言,只寫明瞭日期,最早的一卷竟是全聖十六年,更在上元帝登基以前,是孝宗皇帝時的事了。
“這是……”
太后喝了口茶,才漫聲道:“這是從逆王顏湛家中抄出來的,都是他當年行軍的日記,多看看,必有增益。”
“是。”皇帝如獲至寶,轉念又不免疑惑,何以抄出這等的東西,太后還保留至今。
“不必多問了。”太后見他欲語,先開口阻止。
皇帝慈寧宮出來,吉祥稟報洪定國的船已靠了上江御道的碼頭,這就要晉見。
皇帝道:“先不忙着見他。辟邪呢?怎麼不見他前來稟報?”
“這個……”吉祥爲難道,“他若和洪定國同船而來,必定還未到呢。”
直到見了洪定國,在京中賜府,諸多事宜辦妥,仍是未見到辟邪。皇帝發了急,不顧吉祥一再敷衍,厲色道:“你再不說實話,便先打死,再去問別人。”
吉祥嚇得跪下,叩首道:“不是奴婢不說實話,只是別人回稟辟邪受了點傷,暫時不能見駕。奴婢不知他傷勢如何,不敢胡亂稟報。”
“胡說!”皇帝臉色已變,豁然而起,“人呢?現在哪裡?”
“上江。”
傷勢沉重到不能搬動回京的地步了麼?皇帝冷汗浹背,“備馬。朕去上江。”
吉祥抱住他的腿苦勸道:“萬歲爺這一去,朝中大事如何處置?辟邪見了萬歲爺,只得起來,累一點倒罷了,真要創口迸裂,豈不是有性命之憂?”
皇帝想了想,坐回椅中,嘆氣道:“你說的有理。叫人去看看,陳襄也去,什麼情形據實稟報。”
皇帝見天色已晚,料定今日定得不到辟邪的消息,只是坐臥不安,也不願見大臣。次日召成親王先商議親王監國一事。成親王極是爲難,推辭了半天。皇帝心情煩躁,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一言不發靜靜等着他一通表白說完。房裡頓時一陣沉默,成親王不自在地盯着自己的衣襬看。
“皇上,”吉祥笑盈盈進來道,“辟邪回來了。”
“快叫進來。”皇帝一疊聲地道。
那身影還是一如既往的輕捷,皇帝上下仔細看了看,問道:“傷在什麼地方?”
“只是小傷,現在已能行動自如,不勞皇上惦記。”
“朕問你傷在什麼地方!”皇帝將茶碗墩在桌上。
辟邪嚇了一跳,伸出雙手,陪笑道:“這兒。”雙手上纏着雪白的繃帶,掌心中隱隱仍是血紅。
“這就叫你留在上江了?說實話。”
辟邪爲難,慢慢指了指心臟的位置。
皇帝心疼得渾身亂戰,稍稍轉念不由勃然大怒。
“混賬!你要是以爲自己不過個內臣罷了,可以隨便豁出命去,那是朕白疼了你!”
“皇上息怒。”成親王從未見皇帝如此咆哮,先慌了手腳。
“你不是帶了兩個好手去的麼?既然是好手,你爲什麼又親自動手?你臨走的時候朕怎麼囑咐的,什麼讓你鬼迷心竅,一出門就忘得一乾二淨?”
“姜放也是這麼痛責奴婢的。”辟邪低下頭——只要遇見雷奇峰,就管不住自己的殺意,就忍不住在他凌厲的劍風裡迎頭而上,那一瞬靈臺空明,職責家仇拋在千里之外,自有一種飛瀑擊膚的暢快。想到這一層,辟邪不禁慚愧,最後下定了決心,“奴婢錯了,今後在也不這麼着了。”
“好懸就沒有今後了!你要是死了……”皇帝打了個冷戰,猛地閉上了嘴。
“怎麼會呢?”成親王出來圓場,“皇上再罵他,只怕他身子骨撐不住,既然辦成了差事,皇上就別生氣了。”
“算了,”皇帝慢慢消了氣,“好些了?”
“沒有大礙。”
“給他個凳子坐。我們接着說我們的。”
辟邪走在奏案邊,一眼瞥見案頭陳舊的手扎。
“這是什麼?”他顫聲問。
“顏王當年的行軍手扎。”皇帝從上面取了一本,“朕纔看到全聖十八年的筆記,顏王說他那時不過二十一歲,已經領兵兩年了。”
“這可是不可多得寶物。”辟邪笑道。
“正是的。”皇帝隨便向後翻了翻,忽見一頁上題了幾句話:
“斜月振冬柳,霜風扼關樓。
皆爲匈奴紛亂事,玉帶仗劍出涼州。
顧盼鞍沾同袍血,輾轉馬踏妃子愁。
顏王莞爾笑生死,單于敢窺親王頭?”
見筆跡與顏王截然不同,卻也諳熟,心中一動,找出一旁洪王的摺子,對比之下,果然是洪王的字體,不過當時筆跡矯健挺拔,少有現在的圓潤內斂。“從這詩裡看,當年洪王和顏王交情好得很呢,想不到最後竟是洪王帶兵進京,將顏王索拿。顏王皇室一脈,功高蓋世,富有四海,朝廷上更是說一不二的人物,爲何還不足夠,以至叛亂?”
成親王沉吟不語,辟邪淡淡道:“身爲人臣,一旦有了遠大的抱負,職位越高,便越將朝廷看得清楚,越覺得處處掣肘,雄心不得伸展,最後只有這條大逆不道的路可走。顏王當年也有剷除藩政的念頭,朝廷富足,兵權一統,進而北上驅逐韃虜,南下吞併大理,我朝便有三四百年的昌盛。”
“你對顏王所知甚詳?”
“奴婢的師傅曾提過幾句。”
“這便怪了,”皇帝道,“爲什麼朕登基之後,就少有人跟朕提過顏王這個人呢?”
辟邪笑道:“這其中必有緣故,倒是奴婢適才多嘴了。”
皇帝笑了笑,忽然問道:“說到這個,你一不求升職,二不求發財,也談不上家室後代,你又是什麼抱負呢?”
辟邪想了想,道:“回稟萬歲爺,真是把奴婢問住了,奴婢自己也不知道。”
皇帝大笑道:“要是如意在這裡,一定會說只要能在朕身邊多伺候幾年就心滿意足這種話呢。”轉而卻見辟邪似在沉吟,不由訝然道:“難不成你也這麼想麼。”
辟邪回過神來,道:“怎麼會。便是聽皇上說,就足以讓奴婢起一層冷戰了。”
皇帝對成親王笑道:“你看宮裡還會有人和他一樣說話麼?”
成親王好像也剛從夢中醒來似的,“什麼?皇上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