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歌者均成——賀裡倫

“草原的雄鷹,屈射的雄師,身經百戰,毫髮無傷。卻最後傷在女人的手上。”

黑暗裡有人輕聲地笑。均成睜開眼睛,雙十年華的闥穆阿黛正是濃麗到最盛的時候,漆黑的眉毛,象鷹翅般快樂高傲地飛展。

均成被她的笑眼迷惑,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均成。”闥穆阿黛支着下頜,側頭微笑。

“公主?”

“你還記得我麼?”

“你還記得我?”均成吃了一驚。

闥穆阿黛臉紅了紅,“我說過不會忘的。”

均成似乎看見鮮花瞬間綻放,令他反而糊塗了,“不會忘了什麼?”

“笨啊!”闥穆阿黛使勁扯動均成的捲髮,看到均成皺起眉,才又拿在手裡把弄起來。

均成笑道:“這個我記得,有人是罵過我笨。”

“還有呢?”

“還不夠麼?”均成訝然,“是你告訴我的,我比忽勒強,應該得到更好的……”

“笨死了!”闥穆阿黛跳起來跺腳,“虧我父王在你那麼小的時候就不停誇你。”

均成艱難仰起身,“谷蠡王還好吧?”

“不是谷蠡王啦。”闥穆阿黛臉色陰沉了下來,“已經是大王了。男人的腦子裡都塞的什麼啊。”她甩了甩辮子,扭頭就走,在挑起的帳簾外,恨恨大呼:“紅花、紅花、紅花!”

這一年屈射易主,闕悲稱王,屈射與戎翟議和,將王帳東撤至斷琴湖一帶,幾乎將均成兩年所得疆土全部放棄。但伊次厥的胃口似乎不在東方,而是統領大軍,不斷騷擾中原,斷琴湖以西仍許屈射人放牧,屈射因此喘了口氣,得以在連年征戰之後休養生息幾年。

奪琦被封左屠耆王,屈射國內衆望所歸。闕悲繼而又免除了均成的奴隸身份,將公主闥穆阿黛下嫁,晉封其爲左谷蠡王,地位只在奪琦之下。貴族們開始的驚愕過去後,都忍不住高興,興高采烈地來吃喜酒。沒有獻人牲祭天雖然有些遺憾,但當均成在手下將士簇擁之下行來,衆人才覺天神原來處處眷顧。

均成捲曲的黑髮在清風中飛瀑般披散肩頭,這日傍晚,青年更是英俊奪目,夕陽的輝光此時也不能與其爭鋒——就象從灰白的蟲繭中振翅飛出烈火般的鳳凰——人們一陣騷動。

闥穆阿黛從王帳中緩緩步出,黃金珊瑚的襯托下,濃麗到眩目。祭祀將紅線繫緊了兩人的手腕,宣佈公主和左谷蠡王成婚。新人向賓客們舉起系在一起的手,人羣頓時歡呼沸騰。

奪琦爲姊妹的幸福微笑,轉而望見均成浩大沉毅的雙目和不爲所動的面容,不由沉思不已。

※※※

闕悲在位三年,主張休養,竭力避免捲入戎翟與中原的糾纏。戎翟單于伊次厥這四年中數次南下,均爲中原大軍阻擾。他兵馬衆多,卻架不住中原精槍強弩以逸待勞,數次爭奪努西阿渡口,均告失利,只有小股人馬能從中原大軍縫隙中透入出雲雁門一帶,雖然掠奪牛羊奴隸不少,對中原來說,伊次厥仍然不成氣候。伊次厥多次遣使者要求與屈射合兵南下,都被闕悲婉言拒絕,要不就是敷衍了事。伊次厥對闕悲極度不滿,下令將斷琴湖以西的屈射人悉數趕回,殺掠衆多屈射國的牛羊。兩國劍拔弩張,又有兵戎相見的危機。

正值中原全聖十九年,伊次厥整頓二十萬大軍,八月裡再次南下,之前遣使者向闕悲最後通牒,如果闕悲不發兵協同戎翟南侵,那麼這二十萬大軍的去向不是南方,而是東方的屈射。闕悲與奪琦、均成商議之下,以均成領五萬騎助威伊次厥,暫作妥協。

均成和奪琦不到兩萬人與戎翟大軍周旋一年不落下風,在戎翟貴族中已是赫赫有名,伊次厥久聞均成善戰,在他到達的當晚便擺盛宴接待。這是均成第一次見到鷹目虯髯的伊次厥。滿身暴戾之氣的大單于對面前這位猶如神祗降世的輝然戰士,竭盡全力才掩飾住訝然的神色。

“屈射的均成將來定是戎翟的心腹大患。”伊次厥此生對均成只有過一句評價,卻讓人輾轉透給了均成。

均成對大將郅支道:“伊次厥對屈射本有戒心,聽這種話,更知道他視我們爲眼中釘。此番我們決不可輕舉妄動。我對你說這個,希望大家不要看見眼前一點便宜,便孤軍深入,腹背受敵。”

郅支對均成十分敬慕,點頭稱是。整個秋季的混戰,均成一部拖拉在後方,極少出擊。伊次厥深以爲患,無論如何出言挑釁,均成始終不爲眼前小利所動,任伊次厥與中原精銳衝突。

伊次厥稱霸草原十九年,自有他極兇悍的道理,均成對他也頗多讚譽。然而整個秋季,伊次厥損兵折將,寸土未得,均成最後也不禁訝異,詢問戎翟的貴族,才知道中原此時領軍的將領都是貴胄,一人二十三歲,是洪州親王世子,洪失晝;另一人二十二歲,已是親王,名叫顏湛。這兩人雖然年輕,卻領兵已達五年之久。

想來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卻已名動天下——均成第一次有種躍躍欲試的求戰衝動。他當即與郅支定計,準備繞過山脈,偷襲顏湛和洪失晝的大帳。郅支見他改了主意,自然十分意外。他雖對均成一貫言聽計從,仍忍不住問了句爲什麼。

均成便是一愣,笑道:“想較量。”

“好啊。”郅支好戰,無奈憋了一秋,此刻聞言大喜,連忙傳命備戰。次日均成親領輕騎兩萬,在日出時向東南方的羣山行去。一天之後,還尚未攀山,卻被郅支從後趕來。

郅支一夜未睡,看來憔悴不堪。馬到均成面前時,悲鳴一聲,頹然倒地。郅支跳在一邊,顫着被冷風吹得鐵青的嘴脣,道:“大王病危,急召左谷蠡王回國!”

※※※

均成跨入闕悲王帳時,屈射王身邊只有奪琦靜候。闕悲氣色並不難看,雙目仍然爍爍有神。奪琦擁抱均成,在他耳邊輕聲道:“是回光反照。”

均成點了點頭,上前讓闕悲握住自己的手。

“我兒!”闕悲嘆道,“竟能再見,天神眷顧。”

均成埋首在他雙手之中,親吻他的掌心。

“我與奪琦商議已定,”闕悲看了看奪琦,道,“奪琦決定放棄屈射王位。”

“什麼?”均成愕然擡起頭來。

闕悲撫摸着他的長髮,喃喃微笑道:“明天,明天……你就是屈射王啦。”

“可是……”均成茫然環顧闕悲和奪琦,心中莫名驚恐,“爲什麼?”他幾乎是大吼着問奪琦。

奪琦坐在他對面,慢慢道:“伊次厥久戰中原不下,若知難而退,將眼光放在草原上,遲早會對屈射發難。”

“那又如何?”

“這樣的局面,我撐不住。屈射之主,應該是你這樣的狠角色。”

“你做大王,我替你撐這個局面,有何不可?”

奪琦搖了搖頭,“無論王位是誰的,屈射最後都會落在你手中。”

均成驚了一驚,默然看着奪琦。

奪琦在均成耳邊低聲微笑道:“我也許是個懦夫,但我不想爲朋友所殺。”

連闕悲的喘息聲也漸漸靜了下來,均成第一次覺得無地自容的難堪。

“你去吧,”闕悲對奪琦道,“我有幾句話對均成說。”

“是。父王。”奪琦最後擁抱闕悲,闕悲拍拍他的背心,都知道此刻是訣別。

奪琦站起身來,擼了擼均成的頭髮,笑道:“兄弟。”他抽回手,又肅穆地低頭,“王。”

闕悲目送奪琦出帳,才慢慢對均成道:“你不愛闥穆阿黛麼?”

均成在他透徹的目光下不敢說謊,只是抿起了嘴。

“闥穆阿黛愛着你啊。”闕悲嘆道,“她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愛着你。無論你是奴隸,還是遠征的大將,無論你是歌手,還是屈射王,無論你是小丑,還是太陽神,她都愛你。有一天你一無所有,她仍會跟隨着你。”

均成緊握着拳頭,沉默許久,才擡起眼睛。

“王。”均成道。

闕悲微笑,卻無聲。

“王?”均成看着闕悲的臉色逐漸灰白,捧着自己的臉低沉地啜泣起來。

※※※

中原上元初年,伊次厥與中原朝廷議和。上元帝登基伊始,欲彰國威。誠邀之下,大單于伊次厥決定赴離都朝覲中原天子。塞外草原諸國,以戎翟爲首,又以戎翟和屈射爲最大的兩國。伊次厥無論出於什麼目的,都要攜均成同往。均成隨大單于第一次渡過努西阿渡口,遙望雁門,長風煙塵中,城頭紅色的旌旗飄飛不息。

“顏湛還在雁門?”

戎翟的骨都侯道:“是。我們卻不入關。”

“那是見不到了。”均成有些遺憾。

伊次厥一行先入涼州,自離水登舟東行,兩岸山巒疊嶂,高城如雲,江面濤浪飛卷,千帆競發,道不盡的雍容清麗,繁華滄桑。一望無垠的草原此時恍若隔世,均成手扶船舷,被着穿梭不息的盛景壓得透不過氣來。到達離都那日,千斤過龍門在前緩緩開啓,九道飛虹躍然眼簾,夏日藍江與黑壓壓的城池撲面而來,一片陽光般的宮闕猶如天帝的神殿,彷彿白雲的九層石階,將他輕輕託舉,高飛直上天際。在離都的十五天,均成流連在無窮的驚駭和激動中,當登上燃春橋頂,一個人靜靜放眼滔滔江水,均成才發現心中如此飢渴,想凌空攫取什麼,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到手。

一人閒步向北,本該喧譁的都市,突然悄寂,一根沖天的旗杆,立在一片綠色琉璃瓦的府邸門前,紅色的旗纛因而更加觸目。大門上匾額裡的字,均成只認得一個,想開口詢問,卻沒有傳譯在側。門前的衛士見他體貌宏偉,心中驚異卻仍十分沉得住氣,竟無人搭理他。他在大門前逡巡半晌,卻聽有人在背後用匈奴語叫道:“屈射王?”

均成認得那素衣的青年,剛到離都時,他也是六個傳譯官之一,後因染恙,便不再當差。中原名字都拗口,均成已不記得了。

“我認得你。”均成道,“你是謝什麼……”

“謝倫零。”那青年的笑容清秀,單薄到讓人擔心的程度,“屈射王在此做什麼?”

均成擡手指着匾額,“這是什麼王?”

“啊,這是顏王湛的府邸。”謝倫零向着走過來的顏府衛士擺了擺手,又問道,“屈射王在塞外沒有和顏王打過照面麼?”

均成憾然,“沒有。”

謝倫零笑道:“主人不在家,不方便拜訪。不過,屈射王要是想喝上一杯,我倒可以做東。”

“中原的酒不好。”均成大笑,“水一樣。”

謝倫零撫掌道:“屈射王愛烈酒就極妙了,我想到了個好去處。”

他們在燃春橋下僱船,經受命、奉天、承運、雙秋四橋,直抵飄夏橋暑樓。正值夏末,暑樓人滿爲患,三層飛樓,充斥着低低的嘈雜人聲。謝倫零領着均成上樓,人羣自然地分出一條通路,紛紛向着謝倫零點頭。暑樓的掌櫃迎出來,笑着和謝倫零飛速地低語。掌櫃的神情極是恭敬,均成即便對中原人情再不熟悉,也能覺得謝倫零在京的權勢很不一般。兩人跟隨掌櫃穿過坐滿了人雅座,蹬着狹窄的木梯上了閣樓。掌櫃支開窗,均成一眼向外望去,只見水霧浸透的藍天,涼風頓時撞入胸懷。

“這是離都最高的地方了。”謝倫零在窗邊盤膝而坐。

一時掌櫃送酒上來,拍開封泥,醇香四溢。此酒入口溫和,醇厚無比,並不覺其烈。均成一笑,酒入幹喉,卻立時將心臟炸得生痛欲裂。

“好酒!”均成大喜。

謝倫零不但口才出衆,談吐風趣,連酒量也是極佳,一點也不遜於均成。幾杯之後,兩人便袒腹相談,說的都是中原風土人情。均成只覺與謝倫零投契不已,飲至入夜,才大醉而回。謝倫零與其相互攙扶,醉醺醺踉蹌上了船,回到謝倫零在燃春橋附近的住所。那是一座破爛屋子,門前卻有一副對聯。均成看了看笑道:“什麼風雨雷電的?”

“你識得漢字?”

“一路上有漢人教了些。”

謝倫零側頭微笑,似有領悟,出神了一會兒,便用漢話念道:“感風伯真情,危樓層層生瑞靄;蒙雨師錯愛,陋室處處沐甘霖——通天氣象。”

“什麼意思?”

謝倫零大笑,“破屋子冬不能避風,夏不能遮雨,”他領着均成上了閣樓,仰面倒在地上,從屋頂破瓦的縫隙裡,能看到滿天星辰,“晚上夜觀天象,大樂。”

均成並不是很明白,但看到謝倫零瀟灑豪放,也覺十分暢快。

次日均成稟明伊次厥,與謝倫零結伴順寒江南下,遊歷神州,直到少湖寒州才止。返程途中,均成先前目中的雀躍已變成了深沉寒潭。謝倫零在船艙中自斟自飲,目光卻不離均成片刻,因而在均成回頭望向他的時候,嚇了一跳。

“謝倫零,跟我回草原去!”

謝倫零被酒嗆得咳嗽不止,瞪着眼道:“你說什麼?”

“把中原的大好江山說給我的臣民聽,把中原的漢字教給我的兒子們認識,把中原的兵書講解給我的大將……”

謝倫零攔住均成道:“屈射王!你想做什麼?”

謝倫零的笑容深刻異常,已不是平時飛揚瀟灑的青年可比,均成坦然答道:“不錯,我喜歡這中原的江山,遲早有一天,中原就會象屈射一樣落在我手裡,遲早有一天,中原就會象戎翟一樣落在我手裡,遲早有一天,中原就會象草原一樣落在我手裡!”

草原第一歌手的金色嗓子,飛快地吟唱出他蒼鷹般高遠的志願。謝倫零支着下巴,訝然傾聽。

“怎麼樣?”

謝倫零想了想,慢慢道:“我有病,草原對我來說太冷了些。”

均成一笑。

“如果,”謝倫零望着江水,“你能保證我活到四十歲,我就跟你去。”

“你現在多大?”

“二十。”

均成搖了搖頭,“二十年,征戰,疾病……你這樣的人,恐怕從馬上摔下來也會死。”

謝倫零吃的一笑。

“不過,就算你不答應,我一樣可以將你綁回去。”

謝倫零放聲大笑,咳了幾聲,“那麼,唱首歌吧!替我唱首歌,我就去。”

“好!”均成袒露左臂,躍至船頭,放聲歌唱:“天神的兒子,生在什麼地方?四個金色大海環繞的土地,穿流着滔滔流淌的清泉,鋪滿了鮮花和沉香,芳草和牛羊。清泉東面的河岸上,放牧着百萬白雲般的駱駝,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着千萬火焰般的駿馬。

“天神的兒子,長得什麼模樣?在他的頭頂上,閃爍着三道迷人的虹光;從他的背後觀望,放射着太陽的光芒;從他的胸前觀望,散發着月亮的光芒;在他灑出的輝光下,婦人可以穿針引線;在他散發的光輝下,牧人可以牧放羣馬。

“天神的兒子,休憩在什麼地方?水晶宮的宮頂,直插九霄雲上,與白雲相抱;水晶宮的城腳,覆蓋無邊大地,與大海相望;在水晶宮的裡面,親近的英雄,肩擦着肩,肘碰着肘;百萬人共唱讚歌,衣襟飄舞。

“天神的兒子在歌聲中渡過了九十九年,在舞蹈中歡慶了九十九年,耳中從沒有聽到人們的哭聲,眼睛從來沒有看到人們的死亡……”

均成的歌聲意外地漸漸息止,初秋金色的陽光在寒江水面上粼粼悅目,千帆停駐,只爲了這廣闊無垠的天籟傳聲。

謝倫零走至均成身邊,問道:“天神的兒子,最後怎麼樣了?”

“戰死了。”均成笑道。

※※※

中原上元六年,伊次厥撕毀和約,趁中原沒有防備,輕易渡過努西阿河,先下出雲,直奔雁門。均成出人意料地領屈射半數精騎,攜奪琦同行,相助伊次厥侵犯中原。均成行軍中對奪琦道:“不爲別的,只爲再見中原。”

“你着了魔了!”奪琦笑道,“謝倫零這個傢伙!”

卻聽後面軍中突然喧譁大笑,均成和奪琦連忙撥馬回去,只見一個孩子從均成行囊中滾出來,滿地亂跑。奪琦策馬過去,一把撈住那孩子的衣後領,提到均成面前。那孩子綻開笑容,湛藍的眸子滴溜溜亂轉,“父王!”

正是均成年僅六歲的第五子知牙師,知牙師是均成來自烏桓的側妃所生,頗承繼了烏桓人的機靈勁兒,淘氣異常。

均成訓斥道:“這是要去打仗啊,你怎麼來了?”

“唸書、唸書,謝倫零煩死了!”知牙師大叫大嚷,“還不如讓我跟隨父王打仗去呢。”

此時均成大軍離開王帳已有九日,眼看努西阿河在望,兵荒馬亂的,均成也不放心只有百多人護送知牙師回去。他看了看知牙師骯髒的面龐,感興趣的另有其事,“你這些天吃的是什麼?睡在什麼地方?”

“睡在父王的行囊裡,吃就隨便啦,偷點什麼吃剩下的就行。”

均成笑着將他提到自己馬前,“傻孩子。”

戎翟、屈射兩路大軍圍攻雁門關,城頭強弩石木雨點般打下來,伊次厥三日攻城不下,已折損千多人。

快馬報來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洪涼兩州的騎兵共十五萬,星夜疾馳來救。伊次厥命均成一部八萬人迎頭阻擊。均成倒是欣然允諾,在山口設伏。不料中原兵馬並不上當,前軍一萬人將均成伏擊識破,且戰且退,把屈射人誘至開闊地帶。中原兵馬結陣以待,十五萬對八萬人,將天地戰成一片血光。

混戰之中,均成身邊只剩百來人,這支人馬極其精銳,所到之處,見者披靡,竟漸漸透入中原中軍,隱約能見遠處翡翠色旗纛之下,有人杏黃的戰袍,十分搶眼。均成知他正是統兵的大將,鎮靜抽弓搭箭,弓弦響處,那人應聲倒於馬下。中原中軍的將領十分機警,立即還以蝗箭,均成腰間一痛,精鋼箭頭透甲入肉。均成的武士連忙將他擋在身後,他咬牙再射,將中原擎旗的大將射倒。旗纛一倒,中原騎兵頓時大亂,屈射人因而趁機死裡逃生。兩日苦戰之後,敗兵五萬人退回出雲一帶,卻不見伊次厥接應。

探子來報,原來伊次厥早兩日便放棄圍城,退回草原去了。

“只是奇怪,”那探子道,“去向卻是偏東。”

“偏東?”均成和奪琦相視大驚。

伊次厥早走了兩日,屈射敗兵豁出性命苦追,斷琴湖已在眼前,湖水那邊早就烈焰沖天。均成雙眥欲裂,屈射援軍困獸出籠般殺入戰團。伊次厥佔了大便宜,就勢退兵,留下的,遍地都是屈射婦孺戰士的死屍。

均成家眷死在最前,闥穆阿黛所生的長子阿納不過十一歲,死前仍是手握彎刀。

“闥穆阿黛!闥穆阿黛!”奪琦放聲大叫。

“這裡。”謝倫零氣息微弱,手握長劍倒在地上呼喚。

均成和奪琦撲過去,只見闥穆阿黛伏在地上,背後的傷口流血不止。均成渾身顫抖,將她翻過身來,她身下所護的兩歲的兒子烏達,卻是刀傷透胸,早已氣絕。

“我幫不了她。”謝倫零腹上的傷口已能見腸,嘔血不止之下,慚愧不已。

均成五雷轟頂般的迷茫,抱着闥穆阿黛,半晌才搖搖頭,“不怪你。”

闥穆阿黛動了動,換了口氣,卻氣弱不能回首相視,問道:“烏達還好嗎?”

“很好,很好。”均成低聲安撫她道,“睡着了,是個有膽色的孩子。”

闥穆阿黛驕傲道:“我的兒子。”

“不錯,你的,我的。”

奪琦手中彎刀嗆然落地,踉蹌走到一邊,撲在湖水中,掩面痛哭。

闥穆阿黛喘了一會兒,才笑道:“再唱首歌給我,最後一首。就是那一首。”

“好。”均成擦去她嘴角的血跡,輕聲吟唱:

“能建萬層高樓,

使手摩天。

能築千里宮殿,

使足浸海邊。

卻不知碧浪浣其駿馬足,

白雲懸其腰中劍。

什麼樣的高樓能蔽其心胸,

什麼樣的宮殿能鎖其行前?”

闥穆阿黛凝視着他湛藍的眼睛,漫聲和道:

“烈日冰輪照天界,

才知是其雙眼。

陰山崑崙橫霞裡,

才知是其趾尖。”

均成的聲音漸漸嘶啞,埋首在她的頸間,不能作語,耳邊只有闥穆阿黛輕細的聲音,只能感到她冰冷的手指戀戀不捨地拂在自己的臉頰上,又輕輕把弄着自己的髮梢。

“願作頃刻迷霧,

爲君白裘衫。

願作不息長風,

爲君策馬鞭。”

闥穆阿黛急吸了一口氣,努力地微笑,一字字唱道:

“任君只騎天涯盡,

也作蹄下煙塵盤旋。”

※※※

斷琴湖一役便使均成折損了五成人馬,家眷子女被屠殆盡,只有知牙師倖免於難。屈射人元氣大傷,被迫退回原來山戎的國境。均成能保全一半部族,還是多虧謝倫零機警,得知伊次厥大軍壓境,絕不存半點僥倖,協助闥穆阿黛領國民先行退避,逃了兩日才爲伊次厥追上,不然必是全軍覆沒。

均成勉強安定國內,纔有空照應日日酗酒消愁的奪琦。

“要醉就一起醉吧。”均成搶過他手中酒碗,一飲而盡。此夜屈射頂天立地的兩位英雄在月色下酒醉痛哭。

哭聲就這樣蔓延開來,舉國同慟,山湖失色。

謝倫零扶着帳柱,推了知牙師一把,道:“父王在哭,你卻不能哭。”

“爲什麼?我娘也死了啊!”

知牙師暴怒,狠狠還了謝倫零一拳。謝倫零傷口劇痛,臉色也變了,伏地喘息。

“老師!老師!”知牙師大驚,圍着謝倫零亂轉。

“你父王哭的不是妃子,不是兒女,他哭的是心中的悔恨。”謝倫零拉住知牙師的手,道,“你心中何來悔恨?爲什麼要哭?”

“是。”知牙師似懂非懂,卻十分聽話地抹去眼淚,跑去均成帳中,拔出均成常用的佩刀,站在月色下以金色的童音高叫:“不許哭!都不許哭!有我在,就要報仇!”

只有均成和奪琦聽見了他的高呼,均成訝然之下,看着奪琦,“你能愛惜他,猶如愛惜闥穆阿黛的兒子一樣麼?”

“也許吧。”奪琦想了想,“改個名字,就叫阿納,他就是闥穆阿黛的兒子。”

※※※

屈射從此再也不被伊次厥放在眼裡,此後三年,伊次厥將全部精力放在整頓兵馬,南侵中原之上。而均成也利用這三年恢復元氣,暗中與烏桓、羌胡、盧芳諸國結盟,共議抗翟之事。

中原上元九年,伊次厥再次南下。中原皇帝荒淫,對伊次厥掉以輕心,涼州竟然毫無防備,被伊次厥連下出雲、雁門,直逼涼州城。中原朝廷這才如夢初醒,拜顏王湛爲大將,再次領震北軍北伐。這場仗打得艱苦異常,鏖戰五個回合,纔將伊次厥逼退至涼州界外。兩軍共六十萬騎,黑壓壓在努西阿河兩岸擺開數十里聯營。

烏桓、羌胡、盧芳等國公推均成爲首,諸國聯軍秘密南下,欲享漁翁之利,企圖抄斷伊次厥退路。諸國聯軍共十萬,藏身於杭格勒沼澤。

這日黎明,霧氣縹緲的時候,有孤身一騎穿越沼澤而來,馬上少年手持紅色旌旗,慘淡的陽光中十分觸目。屈射前哨大駭,只當被伊次厥發現了藏身之地,暗暗搭上箭,準備取他性命。

“且慢!”謝倫零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按住他的手,“那是中原的旗幟。”

果然那少年朗聲道:“顏王震北軍麾下使者求見屈射王。”

“放他過來。”均成也聞訊趕來,認明瞭顏湛的旗幟,命道。

那少年快馬奔近,在均成面前施禮,“顏王在南二十里外設宴,請屈射王攜王子同往。”十四五歲的少年,舉止不卑不亢,平靜得駭人,雙目望向均成時,甚至凜然有些威嚴。

“知道了。”均成早年的興奮被時光消磨了許多,只微微點了點頭,“必定赴約,請回。”

奪琦與屈射貴族都道:“宴無好宴,王要赴約以示屈射之勇,王子便不必去了吧。”

均成此時仍只有阿納一子,奪琦自然不放心。

謝倫零笑道:“王子還是去得好。”

“爲什麼?”奪琦大奇。

“那個邀約的使者,就是顏王的嫡長子顏鎧。他的兒子敢涉險地,王的兒子也不能示弱。”

均成終於動容,命人叫上阿納,帶了謝倫零和五名屈射貴族出身的勇士,欣然赴約。

向南二十里的矮坡之上,只有孤零零一座白帳,中原士卒雖有百來人,大多卻是準備盛宴的僕役,只有一位五短身材的青年將領,遠遠抱拳,便策馬給顏王報信去了。四周安靜得難受,謝倫零不失時機地咳嗽起來。

“來了,那便是顏王。”他捂着嘴微笑。

顏湛坐於黑馬之上,不疾不徐行來,修眉軒展,微笑道:“這便是射落我中原大將洪失晝的屈射王,久仰了。”

均成大笑道:“久仰二字本是我想說的話呢!”

在均成的燦爛光輝下,顏王卻有月華般的鎮定氣派,白帳之前,塞外與中原的主宰者的恢然氣勢似動天庭,飛卷流雲也行得慢了,稀薄的陽光隱去,天空陰霾。

顏王請均成至白帳內入座,共盡一杯之後,直截了當道:“中原與伊次厥糾纏已久,此番既然來到軍前,我擬永絕戎翟大患。努西阿河無論對中原還是匈奴,都是必爭的天險,我欲擊潰伊次厥,必然要渡河決戰。”

“然。”均成點頭。

顏王道:“只恐渡河時爲他所趁,望屈射王能相助一臂之力。”

“要我先出擊戎翟側翼,中原趁他混亂,過河擊潰他?”

“正是。”

屈射貴族面面相覷,都望着均成。

均成一笑,“正中下懷。”

“王!”屈射貴族都是大驚。

顏王親自奉酒在均成手中,道:“如此一言爲定。”

“但有兩件事,”均成卻不急着飲酒,“其一,伊次厥的人頭歸我。其二,此戰之後,中原大軍須退回努西阿河以南。”

“又有何妨!”顏王仰頭飲盡杯中酒。

均成起身飲幹,道:“我信你。”與顏王一同將酒杯擊碎與地,都是微笑。

“如此我便不再久留。”均成道。

顏王卻攔了一攔,“屈射王留步,我請王子見個人。”

“誰啊?”阿納聽不懂正事,正覺無聊,此刻睜大了眼睛。

“阿九,過來。”顏王向後招手,“認識你今後最好的朋友,最強的對手。”

一個錦衣孩童步出,走到阿納的面前,拉了拉阿納的手,“我叫顏久。”

白皙的孩子,象新雪垛出來的人物,阿納覺得指間纖細無力的體溫傳來,不由笑道:“阿納。”

顏王耐心地對顏久道:“只需二十年,屈射王便能一統草原諸強,屆時爲屈射王南下攻打中原的,就是你面前的小王子了。”

兩個孩子還都有些茫然,但均成卻知道,顏王所說的,正是他今後筆直的人生軌跡。

“我會再遇到他?”顏久仰頭看着父親,“哥哥呢?”

顏王笑道:“哥哥自然在朝中啊。”

“哦。”顏久使勁晃了晃阿納的手,“你和我。”

“阿納就留在這裡吧。”均成道,“讓他告訴你中原究竟是什麼樣的。”

顏久大喜,“留下來,留下來,我有一匹好馬,你也騎。”

阿納嗤笑他,“我的馬更好。”

父親們大笑起來,謝倫零看着兩個仍象玩偶般的孩子,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

※※※

中原與伊次厥又僵持了一個月,此間均成統領人馬悄悄繞至戎翟側翼。就在努西阿河流凌的前夜,均成一部臂纏白綾,高舉彎刀,十萬精騎直撲伊次厥聯營。一瞬間漆黑的夜色被火光染成黯淡骯髒的血紅。殺聲之間,對岸鼓聲悶如雷霆,顏王鐵甲隆隆逼近,馬蹄帶着努西阿冰冷的河水,踏上北岸。殺戮連天,戰火不絕,伊次厥亂軍中幾度重整人馬突圍,都被衝散,三十萬大軍戰成二十萬,就在次日傍晚一潰而崩,敗軍四散奔逃,顏王鐵甲和均成輕騎緊追不捨,千里敗退之路,處處是戎翟的白骨屍骸,。

伊次厥倉皇逃往原來王帳所在帶林,均成抄山路迎頭阻擊,終於遭遇。伊次厥身邊只餘五千餘騎,被均成大軍衝擊,頓時潰不成軍。伊次厥身中流矢落馬,亂軍中被馬蹄蹂踐,踩斷脊骨,奄奄一息。

均成跳下馬,從奪琦手中接過利斧,走到伊次厥面前。陽光中俯視的臉龐就象主掌地獄的神祗。

“不過一死……”伊次厥拼力咬牙道。

均成沉默,巨斧切斷長風,清脆地斬下伊次厥的頭顱。

這便是上元九年定涼州一役。均成與顏王大勝後最終在努西阿河握手道別,兩人遠眺大河南北,對今後的路程無不了然於胸。唯一讓均成吃驚的是阿納,與顏久分別後,在馬上悄然抹着眼睛。

“你在幹什麼?”均成問道,“怎麼哭了?”

阿納扁了扁嘴,慚愧無語。

“爲了那個孩子?”均成驚訝道,“那個孩子今後回來殺你的時候,連眼皮也不會眨一下呢。”

阿納似乎沒有爲父親的箴言所動,只是纏着謝倫零學寫漢字,說要給顏久寫信。直到阿納的漢字漢語都爐火純青的時候,這封信也沒有寫成,而顏久也從來沒有隻字片語的消息傳來。

均成此後十七年再也沒有渡過努西阿河,輾轉縱橫多年之後,屈射征服四方二十八國,草原幾乎爲其一統,均成也在慶熹二年稱帝,從此之後,再無戎翟單于,取而代之的,便是屈射的均成大單于了。

至慶熹十年,均成的疆土已擴展到北方賀裡倫邊境一帶,其時東方尚有斡陸,均成正親自領兵征討,而賀裡倫人遊牧不定,性格兇悍,經常放牧至屈射境內,一旦與屈射人兵戎相見,四處遊牧的賀裡倫人便蜂擁而至,十一歲以上男子都挽弓上陣,直戰到最後一人。如此消耗分散屈射的兵力,漸漸成了均成的大患。而斡陸激戰正酣,均成分身無術,北方征服賀裡倫的戰事,便交給了奪琦。

左屠耆王奪琦五月興兵,至七月中便退出了賀裡倫。均成聞訊,自然大驚。

“爲什麼退兵?”他問奪琦遣來的人。

“左谷蠡王重傷,只怕不行了。”

均成豁然起身,碰翻了手邊的水盞,“什麼?”

均成五十歲的時候,早年共同征戰的朋友大多已去世,而奪琦與他並稱屈射的雄師,卻總能化險爲夷。他似乎從來沒有想過死神的利斧終於有一天會落在他和奪琦頭上。

“將前方十萬人悉數調回,轉攻賀裡倫。”

“父王。”阿納呼了一聲。

謝倫零道:“單于,只需三個月,斡陸就爲大軍攻下,此時撤回,豈不是前功盡棄?左谷蠡王還在世,現在就說報仇,不吉祥。”

均成道:“賀裡倫人早成我大患,若我不取下它,留在身後總有後顧之憂。”

謝倫零道:“暫時消除賀裡倫之患並非一定要動用大軍。我願意爲單于做說客,使兩國暫停干戈。”

均成搖了搖頭,“不會的,賀裡倫人的性子決不會投降息兵。”

“不試試怎麼知道?”謝倫零笑道。

謝倫零次日就啓程了,而阿納則奉命接管奪琦轄下大軍,一旦謝倫零說降賀裡倫不成,便立即提兵北上,不計死傷,必須攻陷賀裡倫全境。

謝倫零去了十日,卻帶回了好消息:賀裡倫願臣服均成大單于足下,並將公主送往均成王帳和親。無論是均成還是阿納,都覺大出意外。相問之下,謝倫零總是笑眯眯用中原話道:“不足爲外人道也。”

八月金秋,賀裡倫已然下霜,清晨走出帳外,滿眼都是白花花的,清冷的風能吹人一個寒戰。阿納立於帳外,在冷風裡跺着腳,一地白霜濺溼了他的牛皮靴子,他伸着懶腰,向北邊眺望。

賀裡倫和親的隊伍正慢吞吞而來,如同深秋仍找不到洞穴的僵蛇。

“啊,來了。”身後奪琦笑道。

這兩天他的身子似乎好了很多,有時能在奴婢的攙扶下出門走動。

阿納心不在焉地點頭,沒有比這種事更讓他覺得索然無味。

降國的公主不受屈射人的禮遇,賀裡倫公主慈姜在一片寂靜中下了馬車,擡起冰藍色的眼睛,默默環顧周圍奪琦下屬的敵意,忍耐着向奪琦和阿納跪拜。

阿納向她微微頷首,算是行過了禮。慈姜在使女的簇擁下又回到馬車中。

“啓程。”阿納吻過奪琦的手,上馬吆喝。

車輪轆轆,馬蹄刨起慘白的泥土,奪琦向他們慢慢揮着手,雄偉的身軀卻在晨光中倒了下去。

“舅舅!”阿納唬了一跳,奔到奪琦身邊,“快擡進去,擡進去。”

奪琦在溫暖的空氣裡才緩過來,胸腔裡呼嚕嚕翻滾着濁氣,“均成娶得太多了。”他撫摸着阿納的臉龐,“生的兒子卻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你。”

阿納急於檢視他的傷口,吼道:“舅舅!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奪琦微笑,只是將要講的話一口氣說下去,“你喜歡那個賀裡倫公主,卻也不要急。”

“我沒有。”阿納被他道破心事,漲紅了臉。

奪琦看着穹廬頂上即將燃盡的油燈,慢慢道,“他和我一樣,也快了。以後都是你的。”

※※※

八月,左屠耆王奪琦在賀裡倫邊境薨逝。均成聽着阿納親口說出噩耗,只是茫然。他撥弄着以伊次厥頭蓋骨做成的酒碗,靜靜地出神。

“奪琦最後說什麼了?”均成在阿納背後問。

阿納從門前轉身回來,“舅舅說,闕悲王和已故大閼氏闥穆阿黛,還有舅舅自己,都想問父王一句話。”

“什麼?”

“在忽勒成人禮上,父王盯着酒碗裡看,他們都想知道,父王看到了什麼。”

均成微笑,他似乎能看見闥穆阿黛和奪琦在闕悲膝下爭論不休,闥穆阿黛那時應是紅撲撲的面龐,奪琦那樣的讓着她,卻永遠不會放棄自己的主張。

“看到了什麼?”均成仰起頭回憶,他還記得人頭被端走時,脖腔裡的血滴滴嗒嗒打在自己的靴子上,歌手黑油油的髮辮拂過自己的臉,厚重胭脂白粉的覆蓋,讓人看不清歌手最後的神色,直畫到腮上的嘴角似乎仍在笑,連眼睛也安詳閉着,象是一頭心安理得挨刀的牲畜。

均成記得一開始自己只是驚異於天空的湛藍,這樣淺的一碗酒,居然也能映出無窮的天際,一朵白雲在清澈的酒色中飄過,當他慢慢正視,那狹小的倒影中妖魔般醜陋的面龐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氣。可笑的雙鬟,面頰上通紅的兩塊胭脂的圓斑,他顫抖着,擡頭重新打量祭壇上歌手的頭顱——歌手的面龐總是一樣。

均成熄滅了爲奪琦祈福的長明燈,轉過臉看着阿納,“是命運。”他道。

※※※

慶熹十二年初夏,均成發兵賀裡倫。在極北,這個季節的夜晚稍縱即逝,而晚風仍是透人骨髓般的冷。

賀裡倫國王以利刃割破臉,面目猙獰如狂,在陣前對均成高聲詛咒:“我將公主嫁你,換來的只有兩年的太平麼?背信棄義的,不得好死!還我的女兒來,還我死去的臣民來!”

均成絲毫不爲所動,這些年,他連冷笑也極少有了,只靜靜開啓嘴脣,“爲奪琦。”

“踏平賀裡倫,不要俘虜。”阿納奔襲陣前,傳令全軍。

肅穆的夜裡,黑雲蔽月,寂靜中只有大單于數萬強弓挽開的聲音。賀裡倫人似乎知道下一瞬便是國破家亡,從四面八方趕回國效命的戰士們挽着手,擊打胸前鎧甲,在風中大聲悲歌。

“生於賀裡倫,溶雪淙淙新草芳;長於賀裡倫……”

“呸!別唱啦!”——什麼樣的歌聲能動屈射人心絃?屈射戰士大肆辱罵,嘲笑不止。萬軍中,只有均成牽動嘴角。

“父王?”阿納見他鬆開繮繩,緩緩向前行去,大驚失色。

“這歌聲……”均成木然仰起臉,望着黑暗的北方,象要拼力看透什麼。

阿納提馬躍出,賀裡倫的箭雨已劈頭蓋臉打了下來。

“父王小心!”

恍惚在最前的均成渾身輕輕一顫,捧着胸膛,賀裡倫的利箭攢在心窩上。

怎麼這麼痛?均成訝異,痛到四肢百骸無不顫抖,痛到眼前忽暗忽明,痛到戰聲遠去,只有一個最遙遠的聲音,在死神的利斧下,雷霆襲來。

——“看!藍色的眼睛。”

※※※

“看!藍色的眼睛。”七歲的忽勒捏住了均成的下巴指給周圍的人,“寶石一般,少見。”

“不是這裡的人吧。”忽勒的衛士踩在新草中的血泊裡,彎下腰來,仔細端詳。

均成撲簌眨着眼睛,因爲聽不懂他們的話,微笑起來,眸子象最遙遠的天空似的,轉成無窮的深藍。

“剜下來,鑲在我的刀上。”忽勒開始使勁拔掖在腰帶上的匕首。

“剜下來就不好看了,畢竟不是寶石啊。”衛士大笑,“王子要天天看着這樣的藍眼睛,就要把他留在身邊。”

忽勒嘟起嘴,“他能幹什麼?還沒有我高,能幫我上馬麼?能和我摔跤麼?”

“嗯……”衛士想了想,“王子七歲,應該有個歌手了,等他再大一些,騎馬摔跤都可以。”

“喂!你會唱歌嗎?”忽勒用刀柄捅了捅均成的胸口,“唱歌。”

“唱歌。”衛士跟着忽勒哄均成,“唱歌。”

均成迷茫地退了一步,依然縮在草垛裡。

“笨蛋。”忽勒罵了一句,不感興趣地走開,細細的歌聲卻突然傳來,忽勒慢慢轉回了頭,“好像還不錯……”

“是還不錯。”那衛士笑道。

均成在母親的屍體邊擺弄着草枝,正自得其樂地哼着歌:

“生於賀裡倫,

溶雪淙淙濡我草芳;

長於賀裡倫,

山巒迭迭馳我牛羊;

成於賀裡倫,

黃草瑟瑟飼我馬壯;

死於賀裡倫,

白冰皚皚爲我屍牀。

莫斷腸!

天極夜夜指故鄉,

兒郎!

歸來戰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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