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個故事:煙雲
半年。
姬木杏子被送進戒毒所已經半年了。
井上凌乃在一個人做每月兩次的大掃除。
姬木杏子留在屋子的東西落了一層輕薄的灰,凌乃耐心地把灰塵拂去,把她的東西收拾得乾乾淨淨,就感覺好像姬木隨時會推開門,出現在自己面前。
她甚至背得出姬木書架上每一本書擺放的順序。
空蕩蕩的屋子,嘆氣的聲音被放大了好幾倍。
曾經是兩人合租的房子,凌乃堅持一個人繼續住了下來。
她堅定地面對着對每一個提出質疑的人。
“杏子會回來的。”她說。
表面上的堅定,要用內心的多少柔軟去填充,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去戒毒所看過姬木。
隔着一層冰冷的玻璃,看到她虛弱的笑容。
曾經擁有花朵般的容顏的女子,在玻璃後面鬆散地面對自己坐着,骨瘦如柴,顴骨高高地凸起,深陷的眼窩中是一雙大大的,空洞的眼睛。
凌乃望着她,默默流下眼淚。
她舉起一隻手按在玻璃上。姬木遲疑了片刻,也擡起手做出相同的動作。兩隻手隔着一層堅硬的冰冷,印在一起。
“等你出來,多久也等。”綾乃對着話筒這樣說道。
而姬木只是輕輕地搖頭,脣角泛起一絲絕望的微笑。
“我被他毀了。”她說。
凌乃不知道“他”是誰。
除了姬木,沒有人知道。
凌乃記得那些夜晚。
姬木指間的香菸在黑暗中燃起橙紅色的一點火光。
她們躺在一張牀上,姬木吸完一支菸,便把頭深深埋進凌乃的頸窩。
菸草與少女的芬芳混合的味道,在冰冷的空氣中瀰漫。
幾滴溫熱的眼淚滴在凌乃的脖子上,馬上就變得涼絲絲的。
“杏子,爲什麼哭?”
姬木只是搖搖頭,伸出一隻胳膊抱緊凌乃。
少女光潔的手臂緩慢染上了幼嫩薔薇的色澤。
病態而美麗的潮紅。
這樣的夜晚重複了很多遍。
月華與星輝之下,一切記憶都不那麼真實,光影凌亂。
直到姬木吸毒的事暴露,凌乃才知道那些夜晚的真正意義。
只是什麼都晚了。
“你怎麼會吸那種東西!”姬木被警察強制帶走的那天,凌乃從身後抱住她,不想讓她走。
“我被他毀了……”姬木的神情迷離,目光遊移不定。
“他是誰?”那一定就是教唆姬木吸毒的人。
“我不會說的。”姬木突然笑了,笑得有幾分癲狂。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甩在姬木臉上。
姬木白皙的臉印上了五道紅印,她斂起了笑容,瞪着綾乃,緊緊地抿着嘴脣。
綾乃第二次去看姬木時,她已經胖了許多,氣色也好了起來。
應該很快就能出來了。
只是她的神情仍然那麼絕望。
她似乎很難從吸毒的陰影中走出來。
“凌乃,你原諒我了嗎?”
“當然,我會和你一起面對。”
“可我還沒有原諒自己……”姬木無力地搖頭。
她從戒毒所出來的時候,是冬天。
新下的一場雪剛剛開始融化,銀白色的世界被陽光晃得刺目。
恍若整個世界都褪去了沉重的殼,煥然新生。
姬木穿了一件厚厚的白色棉服,遠遠看過去,像個漂亮的雪娃娃。
凌乃歡快地衝上去緊緊抱住她,姬木生澀地迴應着,似乎還不敢相信。
“杏子,我們回家。”
綾乃把臉埋在姬木的肩頭,聲音有些哽咽了。
回家後吃的第一頓飯,是凌乃親手做的。
“又有熱乎乎的味增湯喝了呢。”姬木把臉埋在氤氳的水汽後,聲音含混而滿足。
凌乃聽見這句話,一滴淚珠落進湯碗裡,打出一個深色的圓圈。
回來了就好,凌乃很滿足。
吃完了飯,姬木幫凌乃收拾碗筷,她纖細的手腕上有幾道割痕,似乎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剛開始戒的時候,太難受了。”姬木輕描淡寫地說道。
看凌乃又要哭出來的樣子,姬木笑笑,像過去開玩笑時做的那樣,捏她的臉蛋。
“大小姐,你可千萬別哭……我們像以前一樣,好好的。”
凌乃陪姬木一起去染頭髮,買衣服,讓她變回過去漂亮的樣子;去兩人最喜歡的料理店,看新上映的喜劇電影……
晚上她們就一起裹着毯子坐在地板上,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碟,聊天,喝一點酒,吃着姬木親手做的拿手小菜。
有時就這樣頭頂着頭睡倒在地板上,電視屏幕閃動着白色雪花,酒瓶倒在地上,兩人中的誰先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剛好矇矇亮起來。
和沉睡中的城市一同醒來。
就這樣,以爲自己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中。
以爲自己是幸福的。
凌乃再也沒有問過姬木不想回答的問題。
當然也包括那一個。
“他把我毀了。”
他是誰。
可快樂的日子只過了那麼幾天。
這天凌乃回家的時候聞到一股煙味。
淡淡的,被隱藏得很好。
但是卻逃不過凌乃的鼻子。
因爲這煙味就像一個夢魘,已經摺磨了她太久太久,她對它無比熟悉,無比敏感。
姬木坐在地板上,正在看電視,那是一個很無聊的泡沫劇,她卻一動不動,看得很專注。
“杏子……”凌乃小心翼翼地靠過去。
“別說話。”姬木轉過臉來,原來已是滿面淚痕。
她抱住她,聽見彼此的心跳,疲憊而不甘。
“我今天又遇見他了。”姬木說。
不想再把她送進戒毒所。
凌乃開始寸步不離地盯着姬木,她的一舉一動,她去的地方,她說過的話。
毒癮發作時,姬木像一隻兇狂的野獸。
凌乃從不知道一個女人的身體可以爆發出這麼大的力量。
每每掙扎到筋疲力盡,兩個人都大汗淋漓地躺在地上。
這種時候,姬木就會突地笑起來。
她的眼睛擡起來,定定地望向一個不知名的虛空。
然後深深地呼吸。
接着她就會平靜下來,神態癲狂,目光迷離。
就像剛剛吸了毒一樣。
“杏子!你在看什麼?”
凌乃剛開始還不明白,但她漸漸發現了這個規律。
就像一個透明人,在幫助姬木吸毒。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姬木臉上。
她愣了一下,像不認識凌乃了一樣。
“你是誰?”她說。
她的眼中閃爍着快樂的光,她已經被深深地控制住了。
“哦,是凌乃麼……你要不要試試,感覺很棒的,嗯?”
“我寧願你死掉。”
凌乃哭着衝了出去。
深深的無能爲力,就像一片遮蔽着天空的黑翳,抽走了綾乃所有的力量。
她真的寧願姬木死去。
活着也再不能幸福了,那些快樂的日子就像飄渺的青煙。
而姬木就真的死在這一天。
她用刀把自己全身割得到處是傷,似乎感覺不到痛。
她是在藉着疼痛,去強迫自己清醒,去暫時從毒癮的漩渦中擺脫出來。
地板上有幾個用血寫出來的字。
“凌乃,謝謝你。”
連這幾個字,也被流淌了一地的鮮血遮蓋了一部分,看不真切。
那是一個下着大霧的清晨。
凌乃拎着滿滿的購物袋從便利店出來。
袋子裡都是姬木生前最喜歡吃的東西。
剛邁出門,她又折回去,買了一包煙和一隻打火機。
那煙也是姬木一直喜歡抽的牌子。
凌乃坐在路邊,不熟練地將煙點着了,學着姬木的樣子吸了一口。
“咳咳,咳咳……”
只一口,卻被嗆得滿眼是淚。
霧氣盡頭,道路的另一邊,傳來噠噠的腳步聲,似乎有人向凌乃走過來。
這時,凌乃踩滅了煙。
於是,那腳步聲便徑直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凌乃淚眼朦朧地擡起頭望過去。
空無一人。
霧的那一邊,仍然只是霧。
煙煙羅
一種寄於煙的妖怪或者精靈,可以幻化成各種姿態,經常出現在農家的竈、篝火等地方。他與吸毒成癮的人日夜相隨,凡是吸毒的人,都有煙煙羅附體,然後就日漸消瘦,欲罷不能,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直到生命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