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個故事:點茶
一場潮溼的霏雨過後, 庭院裡的老楓樹抽出了淡紅色的嫩芽。
真一的目光有些茫然地落在手中的請柬上。這是住在附近的茶道師傅發來的,邀請真一參加茶會的請柬。
茶道師傅是真一已故父親的好友,以前也偶爾發來過請柬, 不過真一都推脫掉了。
似乎再不去一次看看, 有違主人的盛情。
到了茶室的時候, 裡面已經坐滿了人。茶道師傅是一個瘦削的老婦人, 神情謙和, 舉止文雅。
真一前面有一個穿白色和服的女子,正在更換進房間穿的布襪,真一立在她身後等着。
“請快快進來吧。”老婦對真一招了招手。
真一隻好繞到另一邊, 從靠近壁龕那側的拉門走進去,坐在門邊的位置上。
不知道怎麼了, 品茶的女子們突然望着真一嘻嘻地竊笑起來。
之前穿白色和服的女子坐在真一的對面, 垂下眼簾, 也是嘴角含笑。
第一次參加這般正式的茶會,真一有些不知所措, 生怕自己做了什麼粗俗的事情丟了臉面,目光沒有底氣地遊移着,最終落在了壁龕中的掛軸上。
那是一副武士畫像,掛在茶室裡未免有些不合時宜。
“真一君還沒點茶吧。”老婦突然問道,隨即吩咐着:“優子, 爲真一君點茶。”
真一從恍惚的遊離狀態擺脫出來, 慌忙脫口而出:“不必不必, 我自己來。”
但真一對面穿白色和服的女子仍然站了出來, 手法純熟地爲他點茶。
真一忽的感覺到片刻的恍惚。
優子的姿容十分優雅, 纖細的肩膀矜持地向後微張,熱水叮叮咚咚落進茶碗中, 激起一小片絮暖的水霧,上升到她的下頜處,就消散開了。
她潔白的手靈活地上下翻動着,像兩朵綻開的水蓮花。
而她就用一雙那樣的手,端端正正地執了茶碗,送到真一的面前。
察覺到真一漸漸變得灼熱的目光,優子低下頭,嘴角牽動,眼中滑過一絲俏皮的光芒。
真一忙別過了目光,只定定地望着手中的茶碗。
兩片鮮嫩的茶葉在碗底沉着,琥珀色的茶水在滿室煦暖陽光的映照中明亮得有些晃眼,熱騰騰的水汽升上來,在真一的臉頰上凝出一小片極細極細的水珠。
茶友們的注意力,從真一的身上收了回來,只是各自品茶,相互攀談,細碎的語聲,窸窸窣窣,充滿了整間茶室。
真一有些不自在地四處打量着,忽然看見優子正垂着頭,打瞌睡似的迷糊着。真一心裡不禁覺得有幾分好笑,可嘴角剛剛牽出一個弧度,她就忽的擡起了頭。
嘻,茶會很沒勁是不是?
她含笑的眼睛好像在這麼說。
雖然的確是很沒勁,但是第二次收到請柬後真一還是來了。
這一天的天空有些陰沉沉的,正逢了梅雨時節,雨絲時斷時續。
外面摻雜着落雨氣息的和風,搖曳着殘櫻的枝椏。於是晃動的樹影便透過闇昧的陽光映在糊紙的拉門上。
優子自告奮勇地走過來爲真一點茶,她今天仍然穿着那件白底紫花的和服,那幾抹飄逸的紫,像是暈染在大片的白色上一般,帶着陰天的氣息,微微反射出柔媚的光華。
這是整個茶會中唯一令真一不煩悶的時候。
而在煩悶的時候,真一隻好一會兒看看坐在自己對面神情安閒的優子,一會兒看看壁龕中那副不合時宜的武士畫軸。
連綿的梅雨天氣,令畫上暈染出了小片潮溼的水漬。
不過發現這一點不過是因爲真一坐得離壁龕近,看得又仔細。若是匆匆掃視,是看不出什麼不妥的。
偶爾與優子的目光對視,隔了一段恰到好處的距離,看到外面的光落在她眼中,均勻地流動着,帶着一點俏皮的笑意。
於是無趣的茶會便充滿了別樣的意義。
一直不覺得自己這樣熱情地參加茶會有什麼不妥,卻突然在優子缺席的那一天發現自己的莫名其妙。
不僅莫名其妙,而且有些自作多情了。
優子今天沒有來。坐在真一對面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
真一心裡不禁失落起來了,或許優子對自己完全沒什麼印象,也說不定。
正恍恍惚惚地猜度着,對面那個陌生女子突然走過來爲真一點茶。
“哎呀,勞煩你了。”真一有些吃驚,連忙道謝。
“您不必客氣的。”女子擡眼看了看真一,目光裡有一點若有若無的嗔怪,周圍傳來女子們細碎的竊笑聲。
有什麼不對勁,今天。
茶會散了之後,真一磨磨蹭蹭地拖到最後才走。
兩個與茶道師傅相熟的茶友,一邊輕聲交談着,一邊幫忙收拾茶具。
小茶勺、柄勺、茶碗和水罐,這些之前令真一感覺既神奇,又高雅的小東西,卻突然失去了一層顏色,變得平淡起來。
“您有什麼事嗎?”茶道師傅見真一倥立在那裡發窘,便放下手中的茶具,走過來問。
“呃,恐怕有些唐突……”真一猶豫了一下,問道:“但是請問優子小姐今天爲什麼沒來?”
“您說優子?她今天來了的,坐在您對面的便是。”
“那是優子小姐嗎?”真一搖了搖頭,神情有些恍惚。原來自己居然連名字也弄錯了,這不僅僅是自作多情,幾乎是可笑了。“那麼,請問前幾次爲我點茶的小姐叫什麼名字?”
茶道師傅沉默了片刻,目光探尋地落在真一的臉上,慢吞吞地說道:“一直都是優子在爲您點茶哪……”
真一呆住了,腦海中的記憶忽的模糊起來,像一副洇了水的畫,色彩溶解在水中,相互侵蝕起來。
明明就發生在這間茶室中啊。
真一不甘心地四處張望着,他的目光突然被壁龕中的掛軸吸引住了。
那副武士圖不知什麼時候被換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點茶女子的畫像。那女子眉目如生,姿容風雅,分明就是前幾次來時看到的那個“優子”!
“啊……請問,這副畫是什麼時候換上去的?”
“是上次茶會結束後換上的。梅雨天氣可真是……”老婦人搖了搖頭:“原來的那副畫不能看了,這副是土左光起的作品,本來是壓箱底的……”
真一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幅畫。
畫中人似是微微地擡起了頭,對真一俏皮地笑了笑。
畫靈
傳說勸修寺宰相家有一扇著名畫師土左光起繪的屏風,畫中女子每天夜裡都會走下屏風四處遊蕩。古人相信畫像、雕塑這些凝聚了藝人心血的東西中都含有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