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個故事:小袖
手術室的外面, 安井抱着一件和服痛苦地等待着。
和服的面料柔軟而冰涼,陷在手中,像一汪不會流動的水。
安井是一位知名的和服設計師, 在妻子重病時, 他承諾要爲她設計一件獨一無二的和服, 讓她穿着它, 和他一起去看今年夏日祭的煙花。
手術室上方的燈變成了綠色, 安井騰地一下從座椅上跳了起來,急急迎向面色疲憊的醫生。
“怎麼樣?”
他眼中的渴望與焦灼像有形的芒針,幾乎令人不忍直視。
於是醫生避開了安井惶急的目光, 搖了搖頭。
“恭香……”安井沉默了片刻,隨即跌跌撞撞地衝到手術檯前。
妻子的面容泛着灰白的死氣。
安井顫抖着雙手, 將懷中的和服展開, 輕輕覆在妻子的身上, 然後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
光滑的布料沒有了外力支撐,輕飄飄地從恭香身上滑了下來, 鋪落在手術室的地上。
淺藍色的和服,盈盈的像一汪水,光線落在細膩的面料上,就像磷光閃爍的波紋。
遠遠的傳來沉悶的爆裂聲,天空忽的被五顏六色的光塗滿了。
大片流麗的光之花朵綻放在夜空中, 在安井悲傷的眼中, 卻像一個個惡意的玩笑。
恭香死後, 安井漸漸學會了用酒麻痹自己。
剛開始, 他在白天瘋狂地工作, 設計紋樣,只是在睡覺前喝兩杯, 讓自己不至於在黑暗中輾轉反側,將悲傷越描越濃。
而幾個月過後,仍然無法從憂鬱中走出來的安井,開始在每一個被思念纏繞的時刻尋求酒的幫助。那醉人的液體一口一口熱辣辣地滾進胃裡,越升越高,卻始終沒不過心臟。於是思維迷濛了,身體遲鈍了,心卻一直在清醒地痛苦着。
那件爲恭香專門設計的和服,被安井藏在儲藏室的最下層,緊緊地鎖在一隻箱子裡。
像是生怕它跑出來,勾動自己的情思般。
這個夜晚,安井照舊在夜店裡將自己喝得醉醺醺。
他迷濛的目光不客氣地打量着每一個從他面前經過的女人。
不是沒想過重新找一個伴侶,消減喪妻帶來的悲傷。但是這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不知爲何都令安井感覺面目可憎,在面對她們的時候,總是無可避免地想起恭香可愛的模樣。
突然,安井的視線停駐在一個背影上。
他還沒有醉到底,但是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爲是恭香回到這個世界上了。
那個背影的確和恭香十分的相似,纖細的腰肢,肩膀微微向後張出一個矜持的角度,頭髮的顏色與長短亦完全相同,簡直像是從安井記憶中挖出的一片影子。
還有她的手,端着一隻高腳杯,五指纖柔修長,輪廓清凌。
感覺到身後熱切的目光,那女子忽的回過頭來,與安井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她的臉與恭香卻並無相似之處了。
安井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失望,忙別過了目光。
那女子卻和身邊的朋友打了個招呼,端着酒杯向安井走過來。
“請問,您是叫安……”女子不確定拖長了聲音。
“安井。你認識我?”安井疑惑地注視着她的臉,發現她年紀很輕,看起來大約二十歲出頭。
“啊,對的。在您的和服展覽會上看見過您。我叫桐子。”
安井點了點頭,請她坐在旁邊。
他與恭香也是在一次和服展覽會上相識的,因此對這女子又多出了幾分好感。
“真是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和服設計師也會來這種地方喝酒,被女人甩了不成?”桐子口無遮攔地問道,但這種帶着一點粗魯的坦誠卻並不令安井討厭。
他已經受夠了別人假模假式的同情與禮貌。
轉動着手中的酒杯,安井沉吟着,決定對她說點什麼。
第二天醒來,安井感覺非常糟。
昨天與桐子的談話以“你的身材與恭香一模一樣”而告終,他看到桐子有些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自己是喝醉了,纔會說出那麼冒犯的話。
這天晚上安井來到酒吧,本來沒指望能再看見桐子,但是一進門就聽到了一聲熱情的招呼。
“嘿!我在這裡!”
桐子回過頭衝安井招手,恣意展示着她優美的背部線條。
安井避開了桐子的臉,怔怔地望着她的身體。
這天在與她交談時,安井一直盯着她的手看。
連手的形狀都與恭香的一模一樣,恍然間,彷彿恭香就在眼前。
“吶……我說。”桐子突然有點不自在地開口了。
“啊,十分抱歉。”安井先一步道起歉來。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如果能讓你好受一點,可以盡情地把我想象成她。”
安井驚訝而感激地注視着桐子那張稚嫩的臉,那種溫柔和包容的神情,卻與恭香是一樣的。
第三天夜裡,桐子是和安井一同回家的。
安井的家裡,缺了一個女主人,變得凌亂不堪。
“讓你見笑了。”
“哪裡,沒有的。”桐子忙搖搖頭。
兩人坐在沙發上規規矩矩地聊了一會兒,安井突然對桐子說:“我有一個有些過分的要求,不知道……”
“這……您說吧。”
安井站起來走到儲藏室,打開箱子上的鎖,從底層小心翼翼地抽出那件水藍色的和服,精心地展開。
“恭香她病重的時候,我承諾要爲她設計一件獨一無二的和服。可是和服縫製出來的當天,她就……”安井沉默了片刻。“我甚至沒看到她穿上這件和服的樣子。你與恭香非常的相似,如果可以,我希望……”
桐子用讚歎的目光注視着那件和服,聽了安井的話,卻惶恐地搖了搖頭。
“這件和服是你最重要的事物,況且,恭香小姐她,也一定不會希望讓另外一個女子穿上你專門爲她設計的和服……”頓了頓,桐子又說道:“就讓它成爲您心底最美好的一份記憶吧。”
聽了桐子的話,想起死去的妻子,安井心中無比傷悲,竟抱着桐子流起淚來。
桐子溫和地撫摸着安井的頭髮,任他在自己的懷中發泄着悲傷。
第二天,安井醒來時,桐子已經不在身邊。
安井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發現整間屋子竟然被桐子重新收拾了一遍,窗子開了一條小縫,清涼的夏風從縫隙中輕柔地吹起來,空氣裡充滿了女子馨香的氣息。
安井走到廚房,發現桌上已經擺好了一頓豐盛的早餐。
安井不可置信地吸了吸鼻子,似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妻子的味道。
玻璃杯下壓着一張字條。
上面寫着兩行字。
“請開始新的生活吧。希望你得到幸福。”
這一瞬間的感動,像一股溫暖的潮水,忽的漫上了安井的心田,流入涌動的血管,將全身漲得滿滿的。
安井在沙發上整整坐了一天,一會兒閉目沉思,一會兒珍惜地撫摸着爲恭香設計的和服,一會兒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
直到夜幕降臨,時針指向七點整時,安井才突然想通了什麼一樣,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恭香,如果你看得到,你也希望我能重新得到幸福吧。”
安井這樣對攤在沙發上的和服說道。
隨後,他穿好衣服,推開了門。
走到了大街上,才發現自己沒帶錢包,那家酒吧離得不遠,被胸腔中激盪的幸福感包圍着,安井飛快地跑了起來。
她一定能抹平他心中的傷痕。
安井跑進酒吧,大口地喘着氣。
他看見桐子那優美而熟悉的背影。
她端着一隻酒杯,對身邊的一個人說:“昨天晚上我和他回家了。”
她的語氣很奇特,安井本來正要喊她,卻突然停了下來,想聽聽她在說些什麼。
“什麼知名和服設計師,屁啊!錢包裡就那麼幾張鈔票!窮酸透了!”桐子突然掏出一隻熟悉的錢包,向身邊的幾個小混混誇張地展示着。“你們誰告訴我他很有錢的啦?是不是你來的?耍我?他還說我長得像他死了的老婆,非要我穿她老婆的和服!變態歐吉桑!”
“哈!你穿了沒?嗯?”一個人急切地問道。
“穿屁啊,死人的衣服!”桐子不滿地叫着。
他們的談話聲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遙遠。
安井感覺自己的心正在一寸一寸地沉落下去。
這天他又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裡,看見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屋子,和桌上沒有動的早餐,怒意更盛,將所有能舉起來的東西一件件摔在地上。
直到折騰得累了,才離開遍地狼藉的客廳,回到臥室倒頭便睡。
安井睡着的時候,黑暗的客廳裡,卻有人醒了過來。
那件攤放在沙發上的和服中,無聲無息地伸出了兩隻手,在微弱的月光下顯出一種泛着死氣的慘白。
但五指纖柔修長,輪廓清凌,是一雙漂亮的手。
這雙手帶着和服飄了起來,像一個無頭的女子。
這雙手輕輕扶起了倒在地上的茶几,掃走散落在地板上的玻璃碎片。
這雙手將安井脫下的衣服仔細地疊整齊,悄悄放在安井的枕邊。
這雙手來到廚房準備起第二天的早餐,咚咚的切菜聲,像一段溫柔的囈語,溜進安井的夢中。
這雙手料理好了一切,扯出一張便條,在上面唰唰地寫起字來。
“不要喝太多酒……”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這雙手悄悄回到了儲藏室,安靜地將自己疊了起來,等待着下一個夜晚的到來。
小袖之手
附在小袖和服上的怨念,明明沒有人穿時,卻從和服袖子中伸出來的一雙手。只要將和服袖子剪壞,就可以驅趕它。(日本和服分爲大振袖,中振袖,小振袖,只是袖子開口的長短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