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樓的姑娘們不繡花,經營的是繡花針生意,所謂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而這些姑娘們的功夫想來都是不錯的……
今兒是喬裝前來休閒,所以範閒一行在一處就換了輛普通的馬車,噔噔噹噹地來到了西城一處僻靜處,停在了一座三層木樓的建築前,早有樓中夥計出來領馬收繮,動作利索的很,又有渾身打扮清爽的知客將幾人迎了進去。
範閒今天在眉毛上小動了一點手腳,又在左頰照思轍的模樣點了幾粒小麻子,就極巧妙地讓自己的容顏變得黯然了些許,在一個信息並不發達的社會裡,相信沒有幾個人能猜到他就是如今京都裡赫赫有名的範提司。
抱月樓是木製建築,一般的木製建築要修到三層以上,就會壓縮樓層之間的間隔,以保證木樓的穩定。但這抱月樓的樓距卻很高,甚至站在樓前,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樓後方的那片天光。
範閒知道這幢樓的木頭一定是北面運來的上佳良材,舉步往樓裡走去,手掌似乎無意識地拂過門旁那個極大的柱子,確認了自己的判斷。
此時天時尚早,但一樓的大廳裡已經坐着不少客人,迎面一方約摸丈許方圓的小臺子,臺上一位衣着樸素的姑娘正在彈着古琴,琴聲淙淙,足以清心。
範閒微微眯眼,愈發覺得這妓院不簡單。三人隨着知客的指迎上了二樓,擇了樓背後方的一張桌子坐下,範閒坐在欄邊的位置,用目光示意鄧子越與史闡立二人坐下。倚欄而坐。他目光微垂,發現欄杆下用青彩金漆描着仙宮畫面,不由想到這新開地樓子,連細節處都做的如此華貴。這東家的財資果然雄厚,看來沐鐵判斷的錯不到哪裡去,一定與那幾位皇子有關係。
這抱月樓確實透着一絲古怪,而這古怪便來自清雅與不合式。
不合式,不合妓院地範式。
沒有龜公迎着,沒有老鴇塗着脂粉來哄着,甚至都看不到幾個露胸披紗的豔媚女子,一股子清新味道,怎麼也不像是座妓院。範閒入京一年半,倒也涉足過幾次這種聲色場所。卻是頭一遭遇見這種格局,待他倚欄往外看去,心中又是微微一動。
此樓臨街而立。地方僻靜,而樓後,卻是一方湖泊,湖作狹長之形,正是京都有名的瘦湖。
幾人坐在欄邊。感受着湖面上輕輕拂來的微涼秋風,說不出的舒爽。範閒忍不住輕拍欄杆,眯了眯眼睛——樓後沿着瘦湖兩岸修着許多間獨立的小院。恰恰隱在秋樹之中,偶露白灰院牆,極爲雅緻,只是他的眼睛極利,早瞧見一間小院後的污水暗溝處,隱隱染着絲脂粉膩紅,便知道里面住着許多位姑娘,看來這抱月樓前面只是迎客的酒樓,真正開心的地方卻是在那些小院之中。
如同訪名山一般。需有霧遮于山前,才能最大程度地激起遊客的探幽之情。
這抱月樓的三層木樓,便像是名山前地雲霧,將那些小院落隱在了後方,才能最大程度地激起嫖客的覓芳之念。
這間妓院的經營者,果然是極有頭腦的,如果對方是可以收買的角色,而且手上沒有那幾條妓女地人命,範閒也許真有興趣請他去內庫打理打理。
不過對於青樓這種營生,範閒一直抱着很純粹的態度,嫖客就是嫖客,妓女就是妓女,一個是出錢的,一個是出肉地,就算在五花肉的外面包上三百張詩篇,也不能抹煞掉這件事情的本質。
他只是看了湖畔的庭院幾眼,便忍不住搖了搖頭,這軟刀子山莊,一日只怕要掙不少啊,還有一個想法卻有些煞景了,他似乎總在想着,那些清雅庭院的泥土下,是不是埋着一些柔弱女子的屍骨?
在他略有些走神的時候,史闡立已經點了幾樣酒菜。抱月樓的服務極好,不一時,兩個十三四歲大小的小廝就端着食盤過來了,將那些極精緻地瓷盤輕輕地擱在桌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果然是訓練有素。
盤中食物做的也極爲誘人,一道山茶蝦仁散着淡淡的清香,幾朵微黃透亮的油花安靜地飄在一小鉢雞湯煮乾絲面上,一道家常的油浸牛肉片上面抹着三指寬的景白蔥絲兒,還有幾樣下酒小菜也做的很漂亮。
眉清目秀的小廝給三人斟上酒後,史闡立便揮手讓他們退下來。範閒微笑看了他一眼,心裡最欣賞這個門生的自然灑脫,當着自己的面敢於拿主意。
樣式稚拙的木勺在雞湯裡微微一動,一直躲藏在湯麪下的香氣倏的一聲冒了出來,就連範閒都忍不住微微一怔,接過史闡立遞過來的碗嘗一口,忍不住讚了一聲好!
……
……
今日範閒用的化名是陳公子,是隨陳萍萍取的。
酒桌之上,三人就像一般的友朋那般賞景賞食,飲酒聊天,只說些京中趣聞。鄧子越是啓年小組的負責人,心憂提司安全,在這樣一個不知敵友的所在,所以一直有些放不開,有些拘謹,但在酒水與範閒凜然目光的逼迫下,終究還是放鬆了些。
酒過三巡,史闡立終於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壓低聲音問道:“陳公子,我們今天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範閒呵呵一笑,說道:“當然是來嘗試一下京都最奢華的享受……”在確認了四周沒有人偷聽之後,他才輕聲說道:“沐鐵給我說了這麼個地方,當然有他的意思,只是看他不敢說明,想來其中必有隱情,我偶爾動念便來看看。”
史闡立搖了搖頭。苦笑道:“雖然我也可憐這樓中女子,但是……賣笑生涯,天下常見,慶律允許。大人又何必置自身於危地之下。”
範閒用筷尖拈了片薄可透光的牛肉片送入脣中,緩緩咀嚼着,笑着說道:“這抱月樓一個月便害了四個女子性命,下手之狠,便是本公子也是有些遠遠不如,也算是來學習一下。”
史闡立皺眉道:“刑事案件,均由京都府尹處理,監察院只司監察院官員一責,根本沒有權力插手此事,大人……想來另有想法。”
鄧子越飲了些酒。膽子也大了些,說道:“要查的便是京都府尹瀆職之罪。而且……”他望了範閒一眼,得到許可之後壓低聲音說道:“這個抱月樓地真正東家。監察院一直沒有查出來,所以才略發覺得古怪。”
史闡立心中大驚,心想監察院密探遍佈京中,各王公府上只怕都有釘子,耳目衆多。實力驚人,只用一月的時間,就能將二皇子與信陽方面的糾葛查出來。而抱月樓表面上只是一個妓院酒樓,監察院居然查不出它的真正東家!
他在心裡琢磨着,那這件事情只有一個可能——這妓院背地東家與……
範閒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着說道:“這東家居然能讓八大處都感到棘手,看來院子裡有人在爲他打掩護。”
監察院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他的專業性與繁複而成系統的組織構成,院子本身極難出現大的漏洞,一處出了個朱格,已經震驚了所有的知情者。沒想到朱格死了沒兩天。監察院裡又開始有人在爲皇子們出力,這纔是範閒最擔心的事情。
他是監察院的提司,怎麼能容許有人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撒野?所以他今天一定要來親自瞧瞧這座抱月樓,看看是誰在悄悄地將筷子伸進了自己地碗裡,順便也調節一下可憐下屬的無聊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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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學生該作些什麼?”史闡立雖然性情沉穩,但畢竟是個讀書人,頭一回做這麼驚險刺激的事情,表情有些緊張。
範閒說道:“你手無縛雞之力,既然帶着你,那自然只是隨意看看。”他拍拍史闡立地肩膀:“公款招待你一把。”
史闡立一愣,馬上悟出了大人的意思,一想到自己還未婚配,馬上臉都紅了起來。範閒倒了有些意外,笑着說道:“怎麼說你與侯季常也是京中有才學的年輕人,難道以前沒有逛過樓子,沒有幾個相好的姑娘?”
史闡立慚愧說道:“學生無能,學生無能。”
範閒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在這種地方,無能這種字眼是不能隨便說的。”
……
……
過不多時,天色向晚,夕照映湖,化作一長道斜斜地印子,只是天氣不是太好,所以水面上的那道金印有些黯淡。抱月樓裡的燈火卻是快速亮了起來,就像是被人施了魔法般,在極短地時間內懸上了無數彩燈,將整座樓子照的流光溢彩,燈影倒映在樓下的湖面上,有若繁星入水,竟是比夕陽之景還要奪目許多。
燈起人至,抱月樓迎來了它一天中最熱鬧的時辰,影影綽綽可以看見不少車轎停在了樓前,下來的人雖然都穿着常服,但行走間依然流露出一股自矜的官家氣息,看來都是些常來的京官,這些人的身旁大多都有富商陪着。
範閒可以用監察院公中辦案的銀子給史闡立開苞,而六部地官員還是習慣了吃大戶,既安全又有面子。
欄邊稍微暗一些,將他們三人的身影籠了起來,範閒眯着眼以暗觀明,倒是瞧見了幾個曾經在宴席上見過的官員,只是那幾位高官直接入了包廂,沒瞧清楚陪着的是些什麼人。不多時,包廂大概滿了,二樓裡的人開始越來越多,絲竹之聲與交觥喝籌之聲交雜,熱鬧非凡,而那些穿着抹胸,顧盼生媚的女子們也開始在樓間行走,人氣漸盛。
範閒看着自己桌上的殘餚冷酒,心想如果這家樓子的老闆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怕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你們好好玩一下。”他開口吩咐道。
史闡立緊張道:“大人。您要去哪裡?”
範閒應道:“我專門來休閒地,當然也要輕鬆一下,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溫溫柔柔、純純潔潔地說着。鄧史二人雖不得不信,但總有些怪怪的感覺不粗入妓院,焉得妓女,似乎也是這個道理。
範閒笑着說道:“呆會兒風流快活的時候,記得套套話,不用問什麼東家,只問這些姑娘的日常見聞,越細瑣越好,當然。若不方便就不問了,別讓人瞧出咱們有別地用意,這纔是最關鍵的。”
鄧子越看了提司大人一眼。這才真的相信了大人是來暗查,而不是借旨嫖妓,不過套話查根這種小事情,似乎輪不到自己這種層級的官員出手,更不用堂堂提司大人前來。
此時樓下湖畔那些小庭院的燈已經逐盞點了起來。朵朵金桔。
鄧子越起身,揮手喚來小廝,說道:“給我們爺安排一下。”
小廝伸手接過指頭粗細的金子。微微一沉,大驚之下才曉得原來這三位竟是豪客,不敢怠慢,趕緊通知了口舌利索的知客。知客先生趕緊過來,極柔軟委婉地暗示了一下先前招待不週的歉意,便領着三人往樓下走去,一路小心扶着,一路口才便給地聊着,似乎是想打探這三位豪客是哪裡來的人物。
範閒自不會理會他。負手於後往前走着。
史闡立在後方與那知客笑着說話,只說己等是江南來的秀才,慕名而至,頭一遭入樓,卻不知樓中有什麼好耍地玩意兒。
知客嘿嘿笑道:“三位爺,在咱這抱月樓,只有您想不到的,沒有咱們做不到的,想玩什麼都行。”
說話間,他偷偷瞥了一眼範閒地背影,他當然看出來,這位陳公子纔是今天這三人中的主要人物,只是看這位陳公子的氣度,果然不是凡人,聽也不聽自己的介紹,看也不屑看自己一眼,估摸着是哪位江南大員家的公子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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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月樓設計地極巧妙,由酒樓下來一轉,便到了湖畔,那些隱隱已有鶯聲燕語傳出的庭院便近在眼前,兩方世界,便是由那草間的幾道石徑聯繫了起來,互不打擾,互不干涉。
三人在知客地帶領下,進了一處庭院,此間不比樓上,甫一入院,便有數位佳人迎了上來,語笑嫣然,輕紗曼舞間,扶着三人的臂膀進了房間,就像是迎候歸家相公一般自然。
室內一片溫暖,角間放了一個暖盒,在這初秋的天氣裡,硬生生加了些春暖,一角的木几上擱着盆假花,花瓣全由南絲所繡,精美異常。
陣陣膩香撲鼻而入,範閒皺了皺眉頭,旋即微笑着回頭,對在一個豐滿女子身上滿臉尷尬的史闡立說道:“你放鬆些,家中又沒個母老虎。”
他解開外面的袍子,旁邊的女子手腳利落地接了過去,溫婉說道:“爺才用的酒菜,這時候是聽聽曲兒,還是……再飲些?”
範閒坐到了軟榻之上,揮手說道:“再置桌席吧,唱曲的也要,你先給我捏捏。”
服侍他地那女子面露喜色,感激說道:“爺真是體帖。”趕緊將他的外衣收拾好,又有小使女在外斟了茶,小心地分放在三人的身前,還端了幾盤京都難得一見的時鮮果子,這才半跪着爬上軟榻,一雙柔夷輕輕搭上範閒的雙肩,輕重如意地緩緩捏着。
範閒知道在這兒花費的愈多,服侍自己的女子得的好處也就愈多,感覺着肩上的力道,心想這抱月樓的服務確實不錯,再看了一眼側方依然有些扭捏不安的史闡立,和一臉嚴肅像還在整風的鄧子越,不由在心中大罵沒出息,一看就是兩個雛兒,真是落了監察院和自己的臉面。
身後給範閒揉肩的女子越伏越低,兩團溫軟直接抵着了範閒的後背。範閒忽然想到自己還沒問這位姑娘姓名,甚至連對方的容貌都沒認真看一眼,不知怎的,竟有些驚訝於自己的冷靜無情,沉默稍許後輕聲問道:“姑娘怎麼稱呼?”
“妍兒。”
那女子薰香的雙袖搭在範閒胸前,柔軟豐滿的胸脯極聰明地微微蹭着範閒的後背,回話的聲音柔媚至極,就在他的耳邊響起,那微熱的氣息都吹到他的耳孔裡。
範閒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極煞風景的撓了撓耳朵,解釋道:“怕癢。”
他自然知道妍兒是個假名,只是奇怪的是,自己先前一瞥,這女子雖然妝扮的頗濃,但可以看出確實是個美人胚子,如此姿色,難道在這抱月樓裡只是很普通的一員,可以用來隨便招呼自己這些“無名之輩”?
便在室內春色漸泛之時,唱曲的姑娘已經進了屋。範閒一看那位姑娘容顏,心中便是微微一動,心想居然連她也被抱月樓搶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