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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排好了之後,範閒來到了臥室,柳氏伏在牀邊似乎已經昏睡了過去。他小聲將她叫醒起來,與她在側廂裡私語了一陣,柳氏猶有淚痕的臉上漸漸露出決斷之意,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安排。也不知道範閒許了她一些什麼,是怎樣說服她的。
夜漸深了,秋園之中蟲鳴早無,若若正陪伴着柳氏,範閒走到昏沉沉的弟弟身邊,望着他那張睡夢之中,猶咬牙恨着的臉,望着那幾粒直欲噴薄而出,高聲喊不平的麻子,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從書桌上取下印泥,從懷中取出史闡立擬好的文書,將思轍的幾個手指在文書上面用勁地摁了摁。
看着雪白文書上的鮮紅指印,範閒滿意地點了點頭,從此以後,範思轍手上持有的抱月樓七成股,就正式轉到了某人的手中,他與那間白骨爲泥血爲湖的青樓,正式割裂開來。
婉兒知道他心情不好,扮了個鬼臉,卻沒有得到任何有效的反應,內心深處不免覺得自己有些沒用,脣角微翹笑了笑。
範閒也笑了笑,說道:“這件事情和你無關,小孩子,總是要出去闖闖才能成器的。”他忽然問道:“沈大小姐接回來了?”
“在西亭那邊。”婉兒解釋道:“小言公子已經去了。”
“好。”範閒平靜地應了聲,就在思轍的牀邊坐了下來,想了想,還是重新站了起來,喊小廚房的人做了些乾糧,自己卻是在邊廂端了碗熱粥,一面吹着氣,一面緩緩喝着,刻意給小言與沈大小姐一些重溫舊情的時間,更重要的,是給柳氏留一些與兒子單獨相處的時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鄧子越在家丁的帶領下走了過來,對着他點了點頭。
範閒會意,也不想讓別人幫忙,走進臥室親手把範思轍抱到了後院處的角門外,登上了馬車。範思轍依然昏昏沉沉的,柳氏咬着嘴脣上來親膩地撫摸着他的臉頰,他都沒有醒過來,若若也是萬般不捨地摸了摸他那厚厚的耳朵,就連婉兒的眼中都閃過一絲分離的黯然。
只有司南伯範建依然沉穩地睡去了,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幼子,正要遠赴一個陌生的國度,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你們先走。”範閒對一臉冰霜的言冰雲說道:“這件事情麻煩令尊了,出城的時候小心一些。”
入夜之後,京都城門早閉,也只有監察院的人,纔有力量悄無聲息地送一個人出城。
言冰雲緩緩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問道:“你不一起?”
範閒低着頭說道:“在松林包那裡會合,我還有些事情要做。”
他的餘光瞧的清楚,馬車裡的弟弟眼角帶着淚光,明顯已經醒了過來,卻不知道爲什麼在柳氏的面前要裝昏,範思轍的脣角抽搐着,想來心裡一定很恨自己和父親。
四周的黑暗之中,除了啓年小組,還有六處的劍手在待命,憑這一行的實力,除非二皇子那邊動用了葉家的京都守備力量,否則是一定沒有辦法正面抗衡的。
範閒站在馬車下低頭片刻,揮了揮手。
馬車緩緩地動了起來,朝着京都外面開去,後方範府後宅角門旁倚門而立的三位女子,都不由露出了戚容,柳氏悲色更盛。
———————————————————————————沒有任何標記的幾輛馬車,就這樣行走在京都幽靜黑暗的街道上,也不知道言冰雲是用了什麼手段,出城之時竟是無比順利,踏上了城外的官道,往着西北方行了小半個時辰,藉着月光,看着前方小山上的矮矮林叢,便是到了松林包。
車隊在這裡停了下來,等着範閒。
馬車裡的範思轍在這個時候忽然睜開了雙眼,眼睛裡依然帶着那一份戾橫之色:“這一路流放,難道你們就不怕我跑了?”
車廂裡只有他與言冰雲兩個人,言冰雲冷冷說道:“你是聰明人,當然知道應該怎麼做。範閒爲了你的事,動用了這麼多手段,當然不僅僅是爲了保你一個平安而已。”
範思轍壓低了聲音罵道:“保他自己的名聲罷了。”
言冰雲嘲笑應道:“如果只是保他自己的名聲,直接把你送到京都府去,誰還能說他什麼?”
範思轍心裡明白是這麼回事,卻不肯認帳,尖聲說道:“那是因爲父親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尚書大人?”言冰雲寒冷的眸子裡多了一絲戲謔之色,“尚書大人的想法,又豈是你我這種年輕一輩所能擅自揣忖的。”
範思轍有氣無力地說道:“言哥,我哥是要……把我流放到哪兒去?”
“北齊。”言冰雲回答道。
“啊?”範思轍面露絕望之色,長太息一聲,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符的滄然而倒,直挺挺地躺了下來,卻觸到了後背的傷勢,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慘叫。
言冰雲好笑望着他:“範閒的藥……雖然有效,但很霸道,你就繼續忍着吧。”這位當初在北齊上京的時候,也被範閒這樣折騰過一道。
…………“我下手有分寸,看着慘,實際上沒有動着骨頭,你裝什麼可憐?”範閒冷冰冰說着話,寒着一張臉走上了馬車。
範思轍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就想到先前挨的大家法,嚇的打了個冷噤。
“做什麼去了?”言冰雲皺眉看了他一眼,“時間很緊要。”
範閒將背上扛的那人放了下來,丟在了範思轍的身邊,車廂裡頓時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氣。範思轍一驚,看着那女子柔媚的面寵,不由大驚失色,對範閒吼道:“你把她怎麼了!”
被範閒擄來的,正是抱月樓那位紅倌人妍兒。
範閒看了範思轍一眼,嘲諷笑道:“這麼可憐她?看來你的姓情雖然陰狠,但還是繼承了父親憐香惜玉的優良基因……開記院的時候,怎麼不憐香惜玉一把?”
範思轍和言冰雲都聽不懂基因二字,只是更奇怪於爲什麼範閒會把這個姑娘擄了過來,當然,憑範閒的身手迷藥手段,抱月樓今曰又是人心慌慌,想悄無聲息地擄一個記女,實在是很容易的事情。
“她是你的第一個女人吧?”範閒看着弟弟的雙眼,柔聲問道。
範思轍想了會兒後,點了點頭,眼中流露出乞憐的神色,想求哥哥放了那個女子。
範閒搖頭嘆息道:“你果然是比我強啊,十四歲就開了苞……”接着哈哈大笑了起來,旋即正色說道:“我知道你對這個女人的態度與衆不同,我也查出來,她對於你還有幾分情意……雖然你年紀只夠當她弟弟。”
範閒忍不住脣角又翹了起來。
“抱月樓以後不會太平,這位叫妍兒的姑娘留在那裡,我想你也不會放心……我更不可能將她接到府裡,就算父親允許,柳姨也要將她杖殺了。”範閒平靜說道:“想來想去,你這一路北上,雖說是趟磨礪,但太過孤單寂寞,對於心姓培養也沒有好處,所以把她帶來陪着你。”
範思轍和言冰雲瞪大了雙眼,滿是不可思議的神色——流放出京,居然還帶着位紅倌人同行?這到底是流放還是度假去?
“哥……你到底想做什麼啊?”範思轍是斷然不信,自己在整出這麼大件事情之後,還能保有範府二少爺都很難擁有的出行待遇等級!他有些口齒不清地說着,惶恐地看着範閒那張平靜的臉,竟是連自己身體所受的痛楚都淡忘了許多。
言冰雲看着範閒,覺得好生莫名其妙,有些不知所謂地搖了搖頭,拍拍範思轍的肩膀:“你這哥哥,還真是位妙人。”
他下了馬車,將車廂留給馬上就要分開的兄弟二人。
…………沒有多久沉默,範閒便靜靜望着思轍說道:“先前爲什麼不和你母親告別呢?”不等他回答,又問道:“知不知道爲什麼,這次我會這麼生氣,而父親和我決定把你送走?”
範思轍低下了頭,思考片刻後說道:“把我送走……一來我不用擔心京都府辦抱月樓的案子,就算是畏罪潛逃也罷,總之沒有這個弊端了,家裡也就可以放開手腳去與老二他們爭一爭。”
“不錯。”範閒有些欣慰地發現,弟弟在自己的薰陶之下,也開始以老二老三之類的名稱來稱呼皇子們。
“二來……是對我的懲罰。”範思轍忽然擡起頭來,忍着背後臀下的劇痛,哭兮兮說道:“可是我不想走啊……哥,北齊人好凶的,我在那邊能做什麼呢?”
“做什麼?”範閒很認真地回答道:“當然是你最擅長的事情,做生意。”
範思轍傻呼呼地擡起頭來,哪有半分抱月樓大東家的風範,問道:“做生意?”
“是啊。”範閒說道:“父親讓我安排一下,我想了想,決定給你留一千兩銀子的本錢,你到上京之後,我會讓人接應你,但是……我不會給你額外的幫助,如果你能在五個月之內,將這一千兩銀子的本錢,翻到一萬兩的數目,那我就真的認可你的能力,然後……”
“翻十倍?”不等老哥把話說完,範思轍忍不住發狠吼道:“我又不是神仙!”
“這是你的問題了。”
“一千兩銀子的本錢太少了!”範思轍又羞又怒說道:“這生意做起來不丟死個人。”
“什麼狗屁邏輯,我們兄弟兩個開澹泊書局的時候,又花了多少錢?
“呸!你有本事再去整本石頭記給我賣,我擔保能一千變一萬。”
“想得美!那姓曹的被我逼稿子已經逼瘋了……還到哪兒去整去?”
兄弟兩個一通沒上無下的對罵對吼之後,整個氛圍才變得輕鬆了一些。範閒看着範思轍那張胖乎乎的臉,忍不住嘆了口氣:“外面風大雨大,父親吩咐我不能太照顧你,一切事由,你都要小心一些。”
範思轍沉默着點了點頭,忽然開口說道:“哥哥,你說過,我是經商的天才,放心吧。”
範閒又說道:“趕你出京,希望你不要怨我。”
範思轍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範閒明白他的心裡肯定會很不舒服,皺着眉頭說道:“其實你剛纔說的,那兩條送你出京的理由……都是假的。”
範思轍擡起頭來,顯得格外不解。
範閒輕聲說道:“就算你留在京都又怕什麼?難道我連護你這麼個人都做不到?隨便往哪兒一藏,就可以等着這件事情淡了……我諒二皇子也不敢拿我如何,就算京都府敢查抱月樓的案子,難道他還敢當着咱們老範家的面大索京師?”
“第二個理由,你說是爲了懲戒你,這也只是說對了一小部分。”範閒望着一直昏迷中的抱月樓頭牌,冷靜說道:“你這一路北行,或許會吃些苦頭,但比起你做過的事情來說,實在是很小的意思,如果我把你送回澹州,依奶奶的行事,恐怕你會更慘一些。”
範思轍有些畏懼地縮了縮頭,牽動了後背的傷勢也不敢哼一聲,心裡卻在想着,那你爲什麼一定要將自己趕到北邊去?
範閒緩緩垂下眼簾,說道:“我沒有想到你做事情膽子會這麼大,下手會這麼狠……如果你依然留在京都,旁人看在父親與我的面子上,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蜜糖來引誘你,往最深的淵谷中走……所以我覺得,你還是在外面經些風雨,或者對於你的成長來說,更有稗益。”
他忽然冷冷看着思轍的雙眼說道:“經商,自然要不擇手段,但是其中的某個度一定要掌握好,過於銳利陰狠,總是容易受到反噬。更何況爲人一世,與人爲善總是好的,總是要儘量地往光明的面靠攏。”
其實範思轍對於抱月樓的事情,一直還不怎麼服氣,畢竟在他看來,抱月樓是他成功的象徵,其中隱着的一些不法骯髒事,實在是不算什麼。他趴在長長的馬車凳子上,哼哼說道:“這話說的……正義感十足,不明白的人瞧着了,還以爲我這好哥哥和監察院沒有什麼關係,倒是太學裡的木頭書生。”
話裡的嘲諷之意十足,範閒卻只是挑了挑眉頭,他身爲監察院提司,屬下那些密探們專職做的就是黑暗事,區區青樓,無論是在陰暗污穢的濃度上,以及行事辛辣的層度上,都有着天壤之別,也難怪弟弟會對自己的管教不以爲然。
範閒笑了笑,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本身就立身不正,用這些話說你……顯得有些荒唐?”
範思轍見哥哥溫柔笑了,又開始驚恐了,自然不敢說話,但眸子裡的黑眼珠卻轉了兩轉,顯然就是這個意思。
“我自然不是聖人,甚至連好人都算不上。”範閒說道:“可就算是一個渾殺的萬人屠,如果他真的疼惜自己的家人,想來也會和我有一樣的想法……做我們這行的,就算渾身滲着腥臭的味道,但依然想自己的兄弟清清白白,乾乾淨淨……或許是因爲我們接觸過人世間最險惡的東西,所以反而會希望你們能夠遠離這些東西。”
範思轍聽他不停地說“我們”,心有所疑。
範閒想了想,將肖恩與莊墨韓的故事輕聲講了一遍,微笑着說道:“肖恩這輩子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做了多少惡事,但他仍然一心想將自己的兄弟培養成爲一位清名在位的君子……而且事實上,他成功了,莊墨韓也並沒有讓他失望,直到死前的那一夜,依然令我感佩……你哥哥我雖然不才,但肖恩能做到的事情,我也想做到。”
他像是要說服弟弟,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做好人好,我也想做好人的。”
…………範思轍初聞這等驚天秘辛,張大了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許久之後,才顫抖着聲音說道:“可是……我一看莊大家注的那些經史子集……就頭痛,哥啊,要我去做一代大家,難度大了點。”
範閒氣的笑出聲來,罵道:“就你這腦袋,讀書自然是不成的。”
範思轍訥訥不知如何言語:“那你說這故事……”
“好好做生意吧,將來爭取做個流芳千古的商人。”範閒笑着鼓勵道:“商人……並不見得都要如世人想像一般,走陰險的路子,這個世上,也有些商人走的是陽關大道,依然一樣能成功。”
範思轍傻乎乎說道:“商者喻以利……掙錢就是了,怎麼還可能流芳千古?陽關大道?就算做成了,還不是官府嘴裡的一塊肥肉?”
“有我和父親,你正經做生意,誰還敢把將你如何了?”範閒用寧靜柔和的眼神望着他:“而且你忘了葉家?蒼山上你和我說過,之所以你自幼對於經商便感興趣,是因爲小時候父親抱着你的時候,經常和你提及當年葉家的聲勢故事,如果葉家那位女主人沒有死,休說官府了,就連天下幾個大國,誰又敢把葉家如何……”
範思轍的雙眼放光,卻馬上黯了下來:“青樓生意很掙錢的,比什麼都掙。”他始終還是覺得,做生意還要什麼臉面?掙錢爲第一要素。
範閒笑着說道:“我問過慶餘堂的大葉,他說當年葉傢什麼生意都做,就是這些偏門不撈。首先肯定是葉家女主人的姓別決定了,她一定會厭惡這門生意,另一方面大葉的解釋是,偏門偏門……既然有個偏字,那麼就算能夠獲得極大的利潤,但歸根結底不是正途……就像是大江之畔的青青綠水,雖然幽深不絕,卻難成浩蕩之態,你真要將生意這門學問做到頂尖兒,光在這些小河裡打鬧,總是不成的。”
不知怎的,範閒越說越是激動,或許是觸動了內心最深處柔軟的所在,朗聲說道:“人活一世不容易,做什麼都要做到極致,當商人?那就不能滿足於當個殲商,也不能滿足於當個官商,甚至是皇商……商道猶在,你要做個天下之商,不但能富可敵國,還要受萬民敬仰,流芳千世纔是。”
他說的天地悠悠,範思轍卻是有些頭痛,無奈地看了兄長一眼,說道:“葉家當年連軍火都賣,幫着咱們大慶朝硬生生把北魏打碎了……北邊那些百姓可不怎麼喜歡她……要說經商的手段,抱月樓……我不過用了些下作手段,袁大家不過殺了幾個記女,葉家那女主人卻不知讓這世上多了多少冤魂,哥哥,這話……”
範閒一時語塞,無趣地揮了揮手,止住範思轍的繼續比較,說道:“總之,欺壓弱小這種事情,總是沒什麼太多意思的。”
…………範思轍忽然憂愁說道:“哥哥,我是真的不想離開京都。”又說:“父親母親在京中,哥哥代孩兒盡孝。”他知道只有自己遠離了京都,抱月樓一事纔會真正平息,二皇子用來拉攏範家的利器便會消失無蹤,雖然範閒一直堅決不承認這點,但看父親的決定,便知道自己爲家裡確實帶來了一些麻煩。
而且經過範閒的一番說話,十四歲的少年心中也涌出了一些衝動,如果人生一世,真能達到當年葉家女主人的境界——那該是多麼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
範閒點了點頭,應了下來,又附到他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麼,最後交待清楚在上京城裡可以信任的幾個人。
範思轍驟聞兄長的真實意圖,一時間不由有些呆了,內庫……向北方走私……崔家……那麼龐大的銀錢數目……自己有這個能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