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閃電從京都上空的烏雲裡掠過,剎那之後,一記悶雷響起,震得整座皇宮都開始顫抖起來,嘩嘩的大雨落了下來,打溼了皇城裡的一切,雨水在極短的時間內匯聚到宮殿之下,沿着琉璃瓦間的空隙向下流着,聲音極大。
此時尚是春時,若有雷,也應是乾雷轟隆,而似這種雷雨天氣,不免就顯得有些突兀與詭異,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在動怒,還是天子已然動怒。
皇帝走進了廣信宮的大門,回身緩緩將宮門關上,然後從手腕上取下一條髮帶,細緻地將自己被淋溼的頭髮束好,一絲不苟,一絲不『亂』,並不如他此時的心情。
長公主半倚在矮榻之上,望着他忽然吃吃的笑了起來。
在如今這個時刻,空曠的廣信宮裡忽然出現這麼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笑聲在風雨聲中回『蕩』着,雖然輕脆,卻是遮掩不住,四處傳遞,顯得異常詭異。
皇帝面『色』不變,緩緩向前走着,走到了矮榻之前,長公主的面前。
在他的身後,一道筆直的溼腳印,每個腳印之間的距離都是那樣的平均,腳印形成的線條,如同直直地畫出來般。
並沒有沉默許久,皇帝冷漠地看着李雲睿,一字一句問道:“爲什麼?”
然後長公主李雲睿陷入了沉默。
她皺着好看的眉頭,青蔥般的手指輕輕敲打着身邊的矮榻,如水般的瞳子裡像年輕的小女生一樣閃動着疑『惑』與無辜。
她似乎在思考,似乎在疑『惑』,似乎在不知所謂。
然而她最終擡起頭,仰着臉,一臉平靜地看着面前這個天下權力最大的男子。朱脣微啓,玉齒輕分,輕輕說道:“什麼爲什麼?”
此時距離皇帝問出那三個字,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而皇帝似乎很有耐心聽到答案。
不等皇帝繼續追問,李雲睿忽然間倒吸了一口冷氣,眨着大大地眼睛,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脣。說道:“你是問爲什麼?”
“爲什麼?”
她忽然笑了起來,站了起來,毫不示弱地站在皇帝的對面,用那兩道怨恨的目光銳利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問道:“皇帝哥哥,你是問爲什麼妹妹三十幾歲了還沒有嫁人?還是問爲什麼妹妹十五歲時就不知廉恥勾引狀元郎?還是問爲什麼妹妹要養了那麼多面首?”
她輕輕咬着嘴脣,往皇帝身前『逼』近一步,盯着他的雙眼。用一種冷冽到骨子裡的語氣問道:“爲什麼?爲什麼長公主李雲睿放着榮華富貴,清淡隨心的歲月不過,卻要爲朝廷打理內庫這麼多年,爲什麼她這個蠢貨要強行壓抑下自己的噁心,爲慶國地皇帝收納人才?爲什麼她要勞心勞神與旁的國度打交道?爲什麼她要暗中組個君山會。去殺一些皇帝不方便殺的人,去搞一些會讓朝廷顏面無光的陰謀?”
“爲什麼?”李雲睿認真地盯着皇帝,一拂雲袖,尖聲說道:“皇帝哥哥。你說是爲什麼呢?爲什麼我會愚蠢到這種地步?爲什麼你是整個天下最光彩亮麗的角『色』,我卻甘心於成爲你背後那個最黑暗的角『色』?爲什麼我要承擔這些名聲?”
皇帝沉默着,冷漠着,可憐地看着她。
長公主忽然神經質一般地笑了起來:“這不都是爲了你嗎?我最親愛的哥哥,你要青史留名,那些骯髒的東西,便必須由別人承擔着……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呢?”
“我呢?”
長公主憤怒地抓着皇帝地龍袍。恨恨說道:“我也要問你爲什麼!爲什麼你要把屬於我的東西都奪走!爲什麼你就沒有一點情份?看看你那個私生子吧……你把我的一切都奪走給了他……爲什麼?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會沒有,我也甘心情願,只要你願意……可是,就不能是他!爲什麼偏偏是他!”
李雲睿喘息了兩下,然後迅疾平靜下來,用一種可憐的目光看了皇帝一眼,緩緩說道:“可惜了……你那個私生子還是隻肯姓範。”
皇帝沉默地看着她,半晌後緩緩說道:“你瘋了。”
“我沒瘋!”李雲睿憤怒尖叫道:“我以前地十幾年都是瘋的!但今天。我沒瘋!”
“你瘋了。”皇帝冷漠地說道:“你問了那麼多爲什麼。似乎這一切的根源都在朕身上,可你想過沒有。你對權力的喜好已經到了一種畸形地程度。”
“畸形?”李雲睿皺了皺眉頭,閃過一絲輕蔑的表情,“女人想要權力就是畸形,那你這位天下權力最大的人,算是什麼東西?”
“放肆!”皇帝從喉間擠出極低沉的話語,揮手欲打。
長公主仰着臉,冷漠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手掌,根本不在乎。
“你的一切是朕給你的。”皇帝緩緩收下手掌,冷冷說道:“朕可以輕鬆地將這一切收回來。”
“我的一切是我自己努力得來地。”長公主冷漠地看着他,“你如果想將一切收回去,除非將我殺了。”
殿外又響起一陣雷聲,風雨似乎也大了起來,皇帝望着自己的妹妹,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卻帶着股寒冷至極的味道:“莫非……你以爲朕……捨不得殺你?”
“你當然捨得。”長公主李雲睿的眼神裡忽然閃過一絲嘲弄的味道,“這天下有誰是你捨不得殺的人嗎?”
一直平靜着的皇帝,忽然被這個眼神刺痛了內心深處某個地方。
李雲睿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說道:“皇帝哥哥,醒醒吧……不要總是把自己僞裝成整個天下最重情重義地人,想必你已經去過東宮,表現了一下自己地失態,似乎內心深處受了傷……可是。騙誰呢?不要欺騙你自己,你一直等着清除掉我,你只是內心深處覺得虧欠我,所以需要找到一個理由說服你自己。”
她刻薄地說着:“是的,只是說服你自己……好讓你感覺,親手殺死自己地妹妹,那個自幼跟在你身邊,長大後爲你付出無數多歲月的妹妹。也不是你的問題,而只是我……該死!”
說到該死兩個字的時候,李雲睿的聲音尖銳起來。
而皇帝在聽到東宮這兩個字的時候,已經閉上了眼睛,半晌後緩緩說道:“你終歸是朕的親妹妹,是母后最心疼的人,如果不是到了這一步,朕無論如何也會保你萬世富貴……你『亂』朝綱。埋私兵,用明家,組君山會,哪一項不是欺君地大罪,然而這些算什麼……你畢竟是朕的親妹妹。朕自幼疼愛的妹妹,朕不罪你,你便無罪……這幾年裡不論你出賣言冰雲那小子,還是想暗殺範閒。朕都不怪你,因爲……朕不覺得這些事情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睜開了雙眼,眼神已經趨於平靜:“但你不該『插』手到你那幾個侄子中間……老二已經被你帶上了歪路,雖然表面上還遮掩的好。”
李雲睿冷笑着『插』了一句話:“你自己的兒子,是被你自己『逼』瘋的。”
“那承乾呢?”皇帝狠狠地盯着李雲睿的眼睛,“你可知道,他是太子!他是朕精心培育地下代皇帝!朕將要打下一個大大的江山,便要這個孩子替朕守護萬年……你若輔佐於他。我只有高興的份,但你卻『迷』『惑』於他!”
天邊又響起一聲悶雷,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卻震的廣信宮的宮殿嗡嗡作響,然而就在這天地之威中,皇帝憤怒地聲音依然是那般的尖銳,刺進了長公主的耳朵裡。
電光透過窗戶滲了進來,耀得廣信宮裡亮光一瞬。便在這一瞬中。皇帝伸出他穩定的右手,死死地扼住了長公主地咽喉。往前推着,一路踩過矮榻,推過屏風,將這名慶國最美的女子死死抵在了宮牆之上,手指間青筋畢『露』,正在用力!
長公主呼吸有些困難,卻沒有呼救,沒有乞憐,只是冷漠垂憐看着身前憤怒的中年男人,潔白如天鵝般的脖頸被那隻手扼住,血流不暢,讓她的臉紅了起來,反而更透出一絲詭魅動人的美感。
“朕……從來沒有想過換嫡……所有的一切,只是爲了承乾的將來,因爲朕地江山,需要一個寬仁而有力的君主繼承,而這一切……都被你毀了!”皇帝憤怒地吼着:“爲什麼!”
滿臉通紅的長公主的眼眸裡閃過一絲疑『惑』,旋即是瞭然之後的洞徹,她微笑着,喘息着說道:“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在做戲,原來,範閒也是在被你玩弄,想必他以後會死的比我更慘。”
她的身體被扼在了宮牆之上,兩隻腳尖很勉強地踮在地上,看着十分淒涼,偏在此時,她卻很困難地笑了起來:“只是你肯定不會再讓承乾繼位了,難道你準備讓範閒當皇帝……不,皇帝哥哥,我是知道你的,你是死都不會讓範閒出頭地。”
皇帝聽見這句話,手勁緩了一些。
長公主望着他,有趣地,戲謔地,喘息着說道:“皇帝哥哥,你太多疑了,你太會僞裝了……你要磨鍊太子,卻把太子嚇成了一隻老鼠……他以爲隨時都可能被你撤掉,怎麼能不害怕,怎麼不需要像我這樣可靠地懷抱?”
懷抱……長公主李雲睿似乎根本不怕死,一個勁兒地刺激着皇帝的耳膜。
皇帝盯着她,只是問道:“爲什麼?”
“爲什麼?”李雲睿忽然在他地掌下掙扎了起來,結果只是徒增痛苦,她尖聲怒叫道:“爲什麼?沒有什麼爲什麼!他喜歡我,這就是原因……本宮就喜歡玩弄他,玩到讓你痛心,讓你絕望……”
她神經質般地吃吃笑着:“今天才知道,你的絕望痛苦比我想像的更大,我很滿意。”
皇帝木然地看着她。緩緩說道:“他喜歡你?”
“不行嗎?”長公主滿是緋紅之『色』的美麗臉頰,在時不時亮起的電光中顯得格外誘『惑』,她喘息着,驕傲着說道:“這天下不喜歡本宮的男人……有嗎?”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帝面龐,忽然怔住了,有些癡癡地擡起無力地右手,撫在了皇帝的臉上,用充滿『迷』戀神情的語氣說道:“皇帝哥哥。你也是喜歡我的。”
“無恥!”皇帝一手打下她的手。
李雲睿卻並不如何動怒,只是喘息着,堅定地說道:“你是喜歡我的……只不過我是你妹妹,可是……那又如何?喜歡就是喜歡,就算你把心思藏在大東山腳下,藏在海里面,可依然會被你自己找到,心思是丟不掉的。”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會像野獸一樣動情。”皇帝冷漠地看着呼吸越來越急促地妹妹。“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會拜服在你的裙下,女人,永遠不要以爲會站在男人的上頭。”
“你是說葉輕眉吧。”李雲睿忽然惡毒地啐了他一口,“我不是她!”
“你永遠都不如她。”皇帝忽然湊到她的耳邊說道:“就算你折騰了這麼多年,你永遠都不如她。你永遠及不上她在我心中的位置……你自己也清楚這一點。”
李雲睿的臉上忽然閃現一絲死灰之『色』,似乎被這句話擊中了最深層的脆弱處。
皇帝地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繼續在她耳邊說道:“你永遠只能追着她的腳步,可是……卻永遠追不上。現在她與朕的兒子就要接收你的一切,你是不是很痛苦?”
李雲睿掙扎了起來,用一種厲恨的眼光盯着他。
“你連朕那個私生子都不如。”窗外雷聲隆隆,皇帝在長公主耳邊輕聲說地話語,落在長公主耳中,卻比窗外的雷聲更驚心:“你先前說可以玩弄所有的男人,你怎麼不去玩弄他?”
李雲睿的目光漸漸平靜下來,困難無比卻又平靜無比說道:“他是婉兒地相公。”
皇帝用嘲諷的惡毒眼光看着她:“你連自己的侄子都敢下手。還知道廉恥這種字眼?”
長公主毫不示弱地可憐望着他:“我們兄妹三人,卻有我們兩個瘋子,我不知道,難道你知道?如果你真知道,當年就不會把自己下屬的心上人,搶進宮裡當妃子了!”
殿外的風雷聲忽然停止,內外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皇帝的手掌堅毅不動,扼着長公主脆弱的咽喉。半晌沒有說話。
“當年北伐。你受重傷,全身僵硬不能動。”長公主咳喇着。惡毒快意說道:“是陳萍萍千里突襲,冒着天大地危險將你從北邊羣山之中將你救了出來,是當年的東夷女奴寧才人沿路服侍你這個木頭人,一路上如何艱難,陳院長自己只能喝馬『尿』,吃馬肉……可對這樣兩位恩人,你是怎麼做的?你明知道陳萍萍喜歡寧才人,寧才人也敬佩陳萍萍,你這個做主子的,卻橫『插』一刀,搶了寧才人……皇帝哥哥啊,不要以爲我當時年紀小,就不知道這件事情,母后爲什麼如此大怒?難道就僅僅是因爲寧才人的身份?爲什麼要將她處死?如果不是葉輕眉出面說情,寧才人和大皇子早就不存在了……難道你知道廉恥這種東西?”
“不要說陳萍萍是個太監這種廢話!”長公主惡毒說道:“你以爲你比我乾淨?”
然而讓李雲睿失望的是,皇帝似乎並不如何震驚與不安,只是冷漠地看着自己。
皇帝緩緩加大了手掌的力度,一字一句說道:“在死之前,仍然沒有忘記挑拔朕與陳院長的關係,雲睿,朕還真地很欣賞你,所以朕……不能留你。”
東宮之中,那對可憐地母子還在惶恐不安,滿臉慘白的太子卻比皇后要好許多,雖然他知道自己即將面臨地也是極爲可怕的下場,然而他畢竟是慶國皇帝的兒子,一直被當成下一任皇帝培養,血脈裡可怕的鎮定與冷靜在這一刻起了作用。
他想救自己,首先要救長公主,而太子清楚,在這座宮殿裡能夠在盛怒父皇的刀下救人的,只有一個人。
而且皇帝陛下根本不可能告訴那個人真相,事母至孝的陛下,不可能讓皇室的醜聞,去傷害老人家的身體。
所以太子知道自己還有一線生機。
然而東宮早已被姚太監帶着的人包圍了起來,根本無法與宮外的人取得聯繫,就算是皇后與太子日常在別宮培植的親信,也根本無法在雷雨之中接近這裡。
“放火燒宮。”太子轉過身,看着自己那個早已六神無主的廢物母親,狠狠說道:“就算下雨,也要把這座宮殿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