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之前盡是黑暗,火堆劈啪作響,偶有幾粒火星躍出劃出一道須臾即逝的紅痕,這些紅痕映在海棠的眼眸裡,顯得格外怪異。
她站起身來,看着範閒,輕聲說道:“你究竟想做什麼?”或者說,在這三天時間裡,範閒究竟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做。”範閒背對着她,背影顯得格外挺直,“我只是要留你三天。”
海棠的眼瞳微縮,自己被範閒騙出來三天,而王庭處的高手,也跟隨單于速必達,在自己二人的身後跟了三天,的確,範閒不需要親自做些什麼,但王庭那裡一定出了問題。
這位女子是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靜靜地看了範閒一眼,轉身向着部落方後走去,腳步不見得如何急迫,但速度極快,就像是草原中的精靈,須臾間掠出三丈。
“你回去也來不及了。”範閒轉過身來,靜靜地看着她,“你和北齊皇帝騙了我一次,陰了我幾道,王庭內的那些中原人,都是北齊人,你卻依然在騙我……這些人在王庭做事,對於我大慶來說,是很危險的人物,我必須除掉他們。”
海棠停住了腳步,知道範閒說的是真的,如果這三天之內,王庭處有何異變,即便自己這時再趕回去也來不及了:“月牙海防禦極嚴,你既然沒有親自動手,動手的是誰?”
不等範閒回答,一個陰寒至極的形象。滲進了她地心裡,她沒有忘記,監察院有一位天下第一刺客。單于不在王庭,高手盡出,那位刺客動手,誰能抵擋。監察院的影子,出手從來不會落空。
不論是海棠還是單于能夠留在王庭,只怕都不會給影子任何出手的機會。一念及此,海棠終於明白了範閒爲什麼現出蹤跡。誘自己來尋他,誘着單于跟着自己二人。
“你地心果然越來越堅硬了。”她迴轉身,看着範閒,並不如何憤怒,只是帶着一份落寞。“這個世上還有誰是你不肯利用的嗎?”
範閒利用了海棠,但心內並沒有什麼歉疚之意。雙方此時本就站在敵對的立場。
“我不是一個無情之人。”範閒看着數丈之外的她。幽幽說道,然後雙臂一振,向着海棠撲了過去。體內的霸道真氣在一瞬間綻放到極致,震的夜空草原空氣一片混亂,如一道龍捲風般捲了過去。
海棠看着那個如天神一般迫近地男子。雙眼亮了起來,雙手從薄薄的皮袍內伸了出來,在自己地身旁畫了一個半圓,於電光火石間穩住了身體周遭的氣流變動。
前一刻還是情意綿綿,離愁別緒,下一刻卻是暴風驟起。範閒就像是月夜下的殺神,挾着身周所攜草渣火星,一拳擊出。拳風如雷。
海棠朵朵身形一晃,便在這陣暴風前消失,下一刻便出現在風眼之中的範閒面前,並指爲劍,斜斜刺出。像要挑落天穹中的月亮,灑脫至極地直刺範閒的咽喉。
……
……
月牙海映着天上地月亮,十分美麗。清清幽幽地。海子周圍的人們正在沉睡,只有早起的婢女們開始往海子裡行去,準備開始盛水,給那些王公貴族們洗漱。
一位婢女看着那個佝僂着身體地啞巴僕人,笑了笑,從懷裡掏出來塊胡餅遞了過去。這位啞巴僕人是四個月前被大當戶從草原上揀了回來,身體有些殘疾,但是力氣卻很大,用來做粗使活最方便不過了,只不過因爲這人不會說話,又是位奴隸,所以經常在王庭四周被那些年幼的貴族們欺負,看上去煞是可憐。
如果不是這些好心的胡女日日賙濟一些,只怕這個啞巴僕人根本活不了幾天。
啞巴僕人接過胡女遞來地胡餅,討好地笑了笑,喉嚨裡嗬嗬作響,似乎是要表達自己的謝意。胡女咯咯笑了幾聲,險些打破晨前的月牙海安寧。
啞巴僕人往月牙海後方的草甸處行去,每天天亮,他都要去揀羊糞,王庭處的人們早已經習慣了這一幕。
只是今天,這位啞巴僕人走過了草甸,走過那些密集的羊糞,依舊着身子,卻根本沒有看這些羊糞一眼,平日裡,他一定會高興能夠碰到這麼多羊糞,但今天他不用高興了,因爲他再也不用揀羊糞了。
走到一片長草之中,啞巴僕人動作遲緩地從懷中抽出一根鐵釺,戳進了泥土之中,右掌一振,只聽得噗哧一聲,這根帶着血跡地鐵釺,竟被生生震入了泥土之下數尺之地,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跡!
啞巴僕人抿了抿髮乾的嘴脣,閉着眼睛回思了一下行動的過程,確認沒有任何遺漏,這才重新擡步,依舊佝僂着身子,向着草原地深處緩慢地前行,不知要走到何時,才能走回中原。
月牙海四周一片平靜,沒有人查覺到一位啞巴僕人已經離開了他居住四個月的地方。王帳四周的守護看似森嚴,但實際上卻顯得有些死氣沉沉,尤其是那些被單于極爲重視的中原人,那些負責與青州城、定州城聯絡的重要人物,所居住地帳蓬,格外死寂。
魏無成身子迷軟,根本說不出話來,連手指頭也動不了一下,但他的牙齒卻在不停地發抖,咯嗒咯嗒的響着,他看着身周地那些死人,感覺一股寒冷從內心深處泛了起來。
他負責王庭的帳目以及貿易,但他知道身周的這些同僚,都是來自大齊的厲害角色,如果沒有這些人幫助單于,這一年多時間內,草原上的勢力,根本不可能與慶國的鐵騎進行着拉鋸戰,還從中獲得瞭如此多的好處。
然而這些人都死了,就自己活了下來。
他想起先前的那一幕。恐懼浮上了心頭,讓他想要驚聲尖叫,但卻叫不出聲。
那個影子。那個
就這樣如幽靈一般制住了自己。然後輕鬆而緩慢地所有人,沒有讓任何人發出聲音,沒有讓任何人有絲毫反應。
魏無成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不知道對方爲什麼沒有殺死自己。聊天也能保住性命。是誰也想不到地好處。他只是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恐懼,眼瞳緊張地縮着,覺得這片黑暗似乎永遠無法轉換成光明。
……
……
一指挑月。那指尖如此纖細。如此平凡,卻像是蘊含着天地間的光華,剎那間破風破意。挑到了範閒的喉嚨處,而此時他地拳頭卻已經擊空。擦着海棠的右肩,轟到了草地上,炸起一大團泥土草屑。
借天地之勢而行自然之事。沒有哪個流派比天一道更強大,此時月影漸沒。草原上視線模糊,但海棠的一滑步。一出手。竟像是能夠細微地察覺到草原上的每一縷風,每一粒草屑。清美至極地遁了過來。
範閒從這個姑娘家處學得了天一道地內門心法,但對於借勢一道地修行,卻遠遠不是海棠地對手。
他的眼睛眯了起來,左指一彈,一把小刀在他的指尖轉了兩圈,甩脫了鞘尖,寒芒頓現。一道斬月記,砍向了離自己咽喉數寸地翹立指尖。
以他二人地修爲境界,不論是一指一動。只要接觸到對方的身體。真氣借橋而入。便會重創對方。所以範閒要攔住那過於清淡,清淡地以至於抓不住痕跡的一指。
然而爲了隱藏身份,他身上沒有帶袖弩,靴中沒有黑色地匕首,這把刀是從哪裡來的?
小小地刀芒將要斬到海棠的手指。在這一刻,似乎一切的動作都變得慢了起來,將這把小刀看地清清楚楚。正是先前海棠送給範閒家小公子的禮物!
海棠地眼瞳愈發地亮了起來,這一抹亮裡帶着一股說不清楚的味道,她地手指沒有縮回,沒有任何應對,依舊向着範閒地咽喉點了下去,就像是沒有看到這把刀。
範閒的心裡嘆了口氣,左手微鬆,刀芒頓斂。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地是,他也沒有管海棠點向自己咽喉的這一指,而是直接向着海棠的胸口拍了下去。
範閒收刀,海棠收指,範閒下掌,海棠迴護,很簡單的四個動作,但要做的如此乾淨利落,放棄的如此毫不拖泥帶水,大概這個世上,也只有這兩位年輕人對敵之時,纔會有如此奇妙的景象。
然而,範閒終究佔了先手,他地一掌已經印到了海棠的胸口。
海棠眼睛越來越亮,迴護的手掌根本沒有理會這一掌,而是手指輕輕一散,就像是這草原上隨着夜風飄浮地秋草,一根根搭上了範閒地手臂,禁錮住了他地右臂。
電光火石四瞬間,範閒與海棠朵朵各有一次殺死對方的機會,而這個機會甚至是對方刻意留出來的,但他們都不可能動手。
一字記之曰心,這是北海之畔二人初次相見,範閒用春藥春詩動其心魄,海棠以清淡應之後,北齊南慶年輕一代兩位大人物,連綿數年的心戰的繼續。
看似動地是手,實際上動的卻是心。
海棠賭範閒斬向自己手指的一刀斬不下去,範閒棄刀。
範閒賭海棠點向自己咽喉地一指點不下去,海棠回指。
海棠賭範閒襲向自己胸口要害的一掌不忍吐勁,所以縛住了他的右臂。
都不捨得,何必動手?
……
……
範閒臉上帶着一抹怪異的笑容,看着身前的海棠,雖然二人明知道這番動手,到最後只怕也只能徒勞無功,但他依然動了手。
海棠搭住寸着的手指,嗤嗤吐着天一道精純真氣,阻住了範閒右臂的霸道真氣前衝,讓他印在自己胸口的那一掌,頓時沒了作用。
範閒依然動了手,沒有任何威脅,沒有任何真氣,在海棠的衣衫外動了動。
他手掌印着的地方很妙,很柔軟,很溫柔。
所以這一動很銷魂。
海棠很憤怒,心頭微亂。
範閒棄刀的左手。便在對方心頭微亂地剎那。悄無聲息地拂了上去,拂中了海棠地耳畔,小指尖輕輕一彈,一枚金針。扎進了海棠耳下的穴道。
他要把海棠綁回中原,他要讓苦荷設下的局,不再苦熬這位可憐姑娘的心神,所以他冥思苦想。不惜冒險。也要擒下對方。
正是這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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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天嬌。北齊聖女海棠朵朵終於敗了,敗在了這片安靜地草原上,敗給了範閒。
慶曆四年。海棠朵朵出山以來。大小數十戰,未嘗一敗,聲名之盛。一時無二,直到後來慶國出現了一位詩仙。一位年輕高手。從那時起,世間的人們便很熱切地討論着,如果海棠朵朵遇見了範閒。究竟誰會獲勝?
在北海之畔,海棠第一次遇到範閒。那時的範閒根本不是海棠的對方,只是憑藉着五竹叔親授地身法。勉強躲避着。憑着毒針毒煙,在草甸上支撐着。但範閒沒有敗。因爲他憑藉着自己地無恥與厲狠,成功地逼退了海棠,曾記否,北海之中春意濃。
在那之後,海棠與範閒便沒有真正地交過手,但二人都心知肚明,如果僅僅是武學較量。範閒怎麼也不是海棠地對手,只是如果性命相搏起來,以範閒的狠勁兒。就算海棠能夠殺了範閒。只怕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當然。那之後二人便是朋友,全天下開始傳頌這個緋聞故事,誰都知道兩個人不可能打起來,有些人不免會失望。如果這些失望地人們,知道今天地草原上發生了些什麼。一定會很興奮。
海棠朵朵終於敗在了小范大人的手上
那枚金針在海棠晶潤的耳下顫抖着。範閒的手指輕輕拈着那枚針。臉色十分凝重,不停地憑藉這枚細針,向海棠的經脈內灌注着真氣,右手早已脫了海棠的控制,在姑娘家的身體上疾點。務必要將她完全控制住。
在江南被天一道真氣治好了體內地傷勢,範閒比任何人都知道天一道真氣地回覆能力,金針扎穴。只能讓海棠的身體僵硬片刻,要真正地制住她,又不能傷害她,便只能憑藉自己地霸道真氣,強行封住她體內地經脈關口。
然而……範閒帶着勁風地手指卻漸漸緩了下來,眼神十分凝重,甚至帶着一絲悲傷地味道。
終於他停住了手指,左手也緩緩離開了金針。
啪的一聲脆響,海棠耳下的金針寸寸斷裂!
如此細柔,而且還是紮在耳下要穴地金針,竟被她體內的真氣震斷,這是何等樣強悍地反彈。
噗地一聲,海棠吐出了一口鮮血,面色頓時蒼白起來,但瞳子裡依然是一片明亮,她靜靜地看着身前滿臉悲傷的範閒,擦了擦嘴角地鮮血,說道:“我已傷了內腑,不是你地對手,你可以試着把我留下。”
範閒沉默,他知道先前海棠的體內發生了什麼,在自己用霸道真氣強行封脈之時,海棠體內精純地天一道真氣開始反擊,甚至是不惜生死地反擊,強行衝擊着他每一指落下的地方。
如果範閒強行繼續,頂多是大耗真氣,也能將海棠制住,但海棠這種絕決地真氣逆行姿態,卻會讓她的經脈暴裂,成爲一名廢人。
安靜片刻後,範閒低頭黯然說道:“即便是死……也不肯跟着我走?”
……
……
海棠平靜地看着他,鮮血從脣邊滴落下來,緩緩說道:“若非我地心亂了,你怎能制住我?如果不是你地心亂了,你又怎麼會放過一舉擒住我,亂了西胡的大好機會?我不想死,但我知道,你不會讓我死。”
範閒沉默片刻,說道:“謝謝。”
謝地是海棠對自己的信任,謝地是對方知曉自己地心,自己的情,二人雖然從未明言過,但早已心知肚明,就如草原上的夜,夜線邊緣的月,十分清晰,難以忘卻。
一聲謝畢,範閒看着海棠一字一句說道:“難道你真的就想留在西胡,與我成爲沙場上地敵人?”
“我有我的堅持,你有你的堅持,不是嗎?”海棠平凡地容顏上,綻放着一股莫名的光彩,有兩分倔犟,三分自信,五分堅持。
範閒咬着牙,低聲怒道:“這是苦荷的安排,你是什麼樣的人?爲什麼要老老實實地聽從他的安排?”
這是範閒最憤怒的一點,他這一世最厭憎的便是被那些可怕的老怪物們控制人生,他堅信人生必將是自由的,這是比什麼草原北齊更加重要的事情。
海棠靜靜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個孩子,說道:“如果聽你的話,離開草原,豈不也是聽從你的安排?”
範閒一怔,知道了對方的意思。
“草原不能亂,我必須留下來。”海棠看着他,說道:“我不知道你在這三天之中做了些什麼,也許我已經來不及阻止你,但我要想辦法讓草原上的動亂停止。”
範閒安靜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道:“如火燎原,誰能止住?”
海棠望着他。
範閒微澀一笑,說道:“昨天夜裡,左賢王應該已經被人刺殺。”
海棠眼瞳裡閃過一片震驚之色,她在草原上兩年,當然知道左賢王的死亡,會帶來怎樣的動盪,如果範閒在動手的時候,還刻意留下什麼痕跡,只怕剛剛平靜了一年多的草原,又會因爲復仇和權力之爭,重新陷入無盡的兵火之中。
“你怎麼能殺死他?”海棠盯着範閒的雙眼,咬着下脣,左右二賢王在草原上擁有極強實力,單于速必達有了海棠、北齊以及北方部落逾萬鐵騎的支持,才勉強將這兩位賢王壓制下去。
這兩年內,左右賢王一直對王庭極爲忌憚,防衛力量極爲強大,海棠微微皺眉,根本想不到,慶國有誰能夠潛入草原深處,刺殺左賢王。
監察院的影子,或許有這種實力,但他應該是去王庭處置北齊對草原王庭的支援。
遠方隱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看來王庭追殺範閒的騎兵終於忍不住了。
範閒眯着眼睛,望了那邊一眼,輕聲說道:“我三天前就說過,不論是苦荷還是北齊那位小皇帝,他們不信任我,這本來就是一個極大的錯誤,不論將來的天下會怎樣走,但我一定要把處置這些事情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因爲……我擁有比你們更強大的力量。”
他望着海棠說道:“十三郎跟着商隊一起進的草原,我留下來等你的時候,他跟着從王庭回去的左賢王部屬去了……我相信他的魄力與實力,如果連這位天下第一猛士都殺不死左賢王,那隻能說我的運氣不好。”
“跟我回吧。”
海棠沉默。
範閒自嘲而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向着身後無盡的黑暗處打了一個哨,一直安靜無比的草原深處,漸有蹄聲響起,便似一羣野馬般,自由奔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