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爲了什麼,王十三郎從那個雪夜第一次出現開始範閒,不然他此時也不會在房間內睡的有如一個嬰兒般。範閒怔怔地望着牀上昏迷的年輕人,撓了撓頭,尋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字眼來形容自己此時的情緒。
盆子裡是血水布巾,紅豔豔散發着淡淡的腥味,爲了將十三郎身上那件皮祅脫下來,便費了範閒極大的功夫——皮祅內外的血早就凝結成了一塊一塊,混着草原上的風沙,就像是膠水一般,牢牢地粘在了十三郎的身體上。
喂十三郎吃了些藥,挑破已經封住的傷品,擠出內裡的膿液,重新縫好幾道在路途中裂開的傷口,待做完這一切,範閒已經累垮了,無力地癱坐在牀邊,愣愣地看着這個傢伙。
雖然吃了麻藥陷入最深的昏迷之中,可是肌體上的痛楚,依然讓十三郎的眉頭皺了起來,這位東夷劍廬的關門弟子面相生的極爲清秀,尤其是那雙眉,此時皺的格外好看,就像是在沉思人生問題的哲學家雕像。
範閒搖了搖頭,將手中的剪刀與絞針扔進盆內,伸了個懶腰,救人的過程中他細細數了數,十三郎身上一共有三十八處傷口,全部是刀傷,而且全部集中在身體前半軀幹。
關於傷口全在身體正前方,軍營故事裡有很多說法,十三郎用自己的勇猛與強悍,完美地印證了這些說法,他是一個人對着無數把刀。正面衝了出來。
範閒怔怔地看着他,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十三郎刺殺左賢王,衝出連綿胡營時的厲殺景象。但這一道道悽慘地刀口,似乎都在講述着十幾天前在草原上發生的一幕幕。
上一次受着一位遍體鱗傷的夥伴是什麼時候?應該是在北齊上京城,撕開那名公子地白袍時,範閒看着牀上的王十三郎,不禁產生了一種錯覺,將他和言冰雲看成了一個人。
只是今天王十三郎受的傷比言冰雲更重,而且範閒清楚。這兩個人與自己的關係也大不一樣。言冰雲是自己的下屬。自己的臂膀,但他更是慶國的忠臣,而十三郎兩年投靠自己。卻是基於東夷城地利益。他地眼睛眯了起來,看着昏迷的十三郎,心中有些不解,難道承諾這種東西,對於世間某些人來說,真的這麼重要?甚至比自己地生命更重要?
範閒皺起了眉頭。昏迷中的王十三郎也皺起了眉頭。
這兩個人生的都好看。只是十三郎比範閒要少了兩分冷峻之意,多了三分可親之色,尤其是昏迷中。更有天然稚氣流出,二人同時皺眉。此景甚妙。
……
……
房外傳來倒水的聲音,葉靈兒接了一盆熱水重新走入屋內,將毛巾打溼稍許,然後坐到了牀邊,小心翼翼地替王十三郎擦去身上的血污。只是此人身上傷口太多,竟是半天都找不到下手的角落。
“三十八刀啊……”葉靈兒咬着下脣,似乎自己都在替這個不知名地監察院官員感到疼痛。“也不知道你讓他進草原做了些什麼,竟然受了這麼重地傷,居然還能活着回來。”
先前給範閒打下手的時候,葉靈兒是真的被驚呆了,一方面是驚歎於範閒出神入化地醫術。一方面則是震驚於牀上傷者的傷勢。
被葉靈兒地話驚醒,範閒從沉思中擺脫了出來,牽動着脣角。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他不是監察院的官員。”
葉靈兒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其實她已經猜到牀上躺着的傷者,身份肯定不一般,不然範閒也不會把此人的消息暫時封鎖住,而且還要勞動自己這樣一位尊貴的王妃親自打下手。
範閒從她手中搶過溼巾,擦了擦額頭上地汗,說道:“他叫王十三郎,東夷城的人。”
“他就是王十三郎?”葉靈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嘆息着說道:“難怪會如此壯勇。”
範閒一怔,問道:“你聽說過他?”
葉靈兒點了點頭,說道:“你不要再奢望能夠瞞住他地消息,過不了兩天,陛下就會知道他在草原上插了一手,你好好想一下怎麼解釋吧。”
範閒苦笑,向陛下解釋倒也不怕,東夷城要往哪邊倒,終究還是四顧劍前臨死前的一句話,自己與王十三郎把關係弄的好一些,陛下想必也不會太生氣,他只是好奇葉靈兒爲什麼表現的對王十三郎很熟悉。
“雖然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曾經當過你大半年的屬下,但軍方很多人知道,監察院曾經有過一位厲害人物。”葉靈兒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黯淡了起來,說道:“那年大東山叛亂,陛下被圍困在山頂,上杉虎率領徵北軍親兵大營攻山,殺地禁軍節節敗退,如果不是這位王十三郎悍勇一夫當關,只怕山門早就被破了。”
“聽說他後來還擋了叔祖一掌。”葉靈兒聳聳肩,“當日這個人給禁軍留下的印象太深,
爲佩服,這兩年裡說的多了,這人自然也就出名了。
葉靈兒的叔祖就是大東山事後復又飄然無蹤的大宗師葉流雲,範閒聞聽此言愣了愣,回頭看了昏迷中的十三郎一眼,開口緩緩說道:“他這種勇猛性情,如果放在軍中,只怕必成難得一見的猛將。”
他卻不知道,兩年前,北齊一代名將上杉虎,對於山門處的王十三郎便有這個評價。
……
……
過了數日,王十三郎醒了過來,也不知道這位劍廬幼徒體內蘊含着何種力量,傷勢竟是恢復的極快。在他醒來的那一天,範閒壓下心頭的喜悅,很直接地問道:“你是東夷城的將來。這般替我賣命,圖地究竟是什麼?”
王十三郎離開東夷城,重新來到範閒的身邊,自然是因爲雪夜裡的那個承諾,但絕對不僅僅是因爲這個承諾。他沉默半晌,蒼白的臉上,那雙濃如重劍的眉顯得格外驚心動魄,許久之後才緩緩說道:“師父已經挺不住了。”
範閒默然,四顧劍的死亡是所有人都意料到了的事情。在世人的心中,這位東夷城的大宗師應該在兩年前便死了,結果誰也沒有想到,天底下最厲害地白癡,竟然能夠拖了兩年,拖的所有人都心力交竭,難堪其荷,甚至……天下人似乎都在期盼着他的死亡。
只是這句話從王十三郎的嘴裡說出來。又代表了另一種意味,範閒知道四顧劍的時日無多,東夷城必須馬上決定將來的道路要怎樣走。而十三郎此次進入西涼路,替範閒立下如此大功,自然也是四顧劍的安排。
“你師傅是個大白癡,我覺得你很有可能繼承他,成爲天底下第二大的白癡。”範閒看着王十三郎憔悴不堪地臉,冷冷說道:“你和海棠一樣都是孤兒。何必爲了守護這種無謂的字眼,拋了自己的頭顱,灑了自己的熱血?”
王十三郎有些困難地笑了笑。知道範閒這句話看似嘲諷,實則卻藏了幾絲關切。他望着範閒,緩緩說道:“如果不是爲了守護什麼東西,那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範閒無言以對。
王十三郎最後說道:“師父臨終前想見你一面。”
範閒心頭微驚,馬上平靜下來。皺眉沉思片刻後搖了搖頭,說道:“陛下不會讓我接受東夷城的事情。”
王十三郎知道他爲什麼搖頭,如今範閒在主持西涼路之事。如果日後連東夷城也通過他的手收進了慶國的懷中,功高雖不至於震主,卻也讓慶國的皇帝有些難辦,爲了防止君臣之間失衡,慶帝想來應該不會讓範閒處理東夷城之事。
“不要把事情想地過於美好。”王十三郎咳了兩聲,新愈的傷口險些迸開,“劍廬明年春天開廬,師父的意思,只是請各地來地賓客見禮。”
按王十三郎說的話,四顧劍大概沒幾天日子好活,慶曆十年春天劍廬開廬,或許便是這位一代劍聖最後一次在人間展現風采。範閒皺眉說道:“各地來的賓客?”
“是的。”王十三郎應道:“包括……北齊來的客人。”
範閒笑了起來,知道四顧劍這老小子在想什麼了,大宗師去後,東夷城根本無力自保,必須擇一根良木休息,請自己和北齊地貴人們前去觀禮,自然是要看這天下兩大勢力誰開的價高,誰的誠意足。
當然,東夷城早已向範閒付出了他地誠意,這個誠意就是王十三郎三年前那個雪夜裡字字如鐵道來的誠意,是王十三郎的鮮血寫就的誠意。
“如果你師傅要求太多,我也幫不了什麼忙。”範閒很認真地向王十三郎說道:“你知道我說的是真心話……罷了,你好好休息吧。”
說完這句話,他發現王十三郎並沒有注意到,而是目光透過了窗子,投向了院內的某處。
範閒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見了一身淡黃衣衫的葉靈兒,葉靈兒此時正坐在暮色之中,一臉平靜望着院外孤伶伶的秋樹,顯得格外落寞。
十三郎的目光很柔軟,很寂寞,或許是草原上的風沙血雨,讓這個溫柔卻壯烈的男子,開始體味到生命的另一個側面,輕聲說道:“這位姑娘很寂寞。”
“她是葉靈兒,我的……徒弟。”範閒微澀說道:“她的寂寞,是我和她所有親人一起犯下的錯……對了,你昏迷的幾天,都是她在照看你。”
王十三郎未曾回頭,只是靜靜地看着遠方葉靈兒的側影,像是在欣賞一個極美麗的景色。
範閒忽然想到,雪夜裡與十三郎第一次相遇,他用的是鐵相的名字,號稱自己要去抱月樓看盡南慶的美人,脣角不由泛起了一絲笑意,想起一些辭句,一些人。
你靜靜地看着窗外,我默默地看着你,幕色牽着你我,體味溫柔的寂寞。範閒緩緩摩娑着腕上地珠串,彷彿又回到了草原上
……
……
海棠不可能突然出現在自己的身旁,這個事實讓範閒有些失望,雖然他和言冰雲用了四個月時間,憑藉着影子和王十三郎的超強實力,十分完滿地完成了監察院的計劃,但是一想到海棠還在草原上,而且有可能永遠停駐在秋草碧海之中,範閒便是無來由地惱怒。
這種惱怒,更多的是針對苦荷臨死前的佈置以及北齊那位小皇帝的恨意。
當然。如今北齊的小皇帝已經不小了,雖然因爲慶帝地強大震懾力,內庫與北方間的聯繫已經削弱了極多,但是北齊皇帝這兩年間,極快速地收攏着朝政,充分展現了自己的執政手腕,在南慶咄咄逼人的氣勢下,竟沒有呈出半點敗象。反而是開始伸出了手腳,意圖反攻。
比如西涼路中。
範閒下了大本錢,把鄧子越從北齊上京城裡調了回來,便是要針對北齊對西涼路的滲透。隨着王庭中那些北齊人的死亡,定州城以及青州城內,監察院的肅清行動也轟轟烈烈的展開,因爲監察院準備地久,加上主持此事的又是深知北齊錦衣衛行事風格的鄧子越。所以進行的格外順利。
在大將軍府和西涼路總督府的全力配合下,只用了十天時間,監察院便在定州及青州城內。抓獲了四十幾名北齊滲透進來的奸細,而死在監察院六處刺客手下的北齊間諜,更是已經過百。
爲了破壞北齊對於西涼的滲透,範閒是舍了大本錢,不惜暴露了在北齊朝廷內發展多年地幾個官員。這纔拿到了名單,因爲他清楚,草原上的胡人眼下雖然看似可以抵抗。但是如果任由這個勢頭髮展下去,真會成爲慶國的心腹大患。
所以他不惜一切,也要把胡人興盛地苗頭扼殺在春露未落時。
他更明白,監察院在西涼路每抓一個北齊奸細,每殺一個間諜,自己與海棠之間的距離便會更遠一步,更何況埋伏在西涼路里還有天一道的幾名青山弟子。
……
……
西胡左賢王的死亡,爲草原帶來了太多的不安定因素。以王帳第一高手胡歌爲首地強硬派,要求王庭單于必須就此事給出一個交代,未經王庭冊封,左賢王部落便自行推舉了左賢王幼子爲新任的左賢王,同時向着草原上的各方勢力舉起了復仇地刀。
左賢王之死,最大的懷疑對象,當然是王庭單于以及右賢王,雖然王庭方面曾經說過,應該是慶國監察院暗中下的毒手,但是沒有幾個人相信,更何況胡歌還在內部挑三捻四。
爲了安穩草原上的局勢,單于速必達被迫認可了新任左賢王的地位,並且派使者前去安撫,保證一定會給左賢王部將一個滿意的交代。
什麼是滿意的交代?自然是兇手的腦袋以及屠盡兇手所屬部落。問題是那個兇手早已經逃走,誰也不知道他是哪個部落的。於是乎,草原上一片動盪,時刻都有大戰爆發之勢,加上王庭方面在短短半個月內,驟然失去了埋伏在慶國西涼路內部的所有眼線,變成了一位盲人,一時間有些應對不及。
草原上有很多煩惱,只是這些煩惱需要單于速必達和海棠去解決,至於製造這些煩惱的範閒,卻沒有任何的不愉快,他只是在青州城內冷眼旁觀着草原上發生的一切。
依照他與胡歌的約定,胡歌將在明年春天的時候,完完全全地倒向王庭單于,畢竟以胡歌現在的實力,哪怕是有了左賢王部將們的全力支持,也不可能掀翻王庭單于的地位,既然如此,還不如改換門庭,想必單于速必一定會十分歡喜地迎接胡歌所屬勢力的到來。
有了單于的支持,再加上慶國暗中的支援,想必用不了太長時間,胡歌的部族便會發展壯大起來,到時候,單于速必達便要真的開始頭痛了,草原將迎來真正困難的時期。
關於這件事情,範閒只是開了個頭,挖了兩鋤頭,扔下顆種子,便開始等着那顆種子發芽生長,佔據牧草生長的地方。但必須承認,他這兩鋤頭,尤其是王十三郎揮下的那一鋤,實在是很要胡人的命。
當然,範閒留在青州城內,不止爲了看草原上的戲,也是想看青州城內正在上演的一幕戲劇,只是青州城內的戲還沒有看完,他便接到了京都來的一封密報,這封抱月樓關於大皇子的密報,讓他惱怒起來,幽幽嘆道:“世事難預料,世事難預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