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容與別過臉看去, 竟是尹弛尹婉兩兄妹,“你們也來詩畫會了。”
尹弛道:“草民是順安閣的畫師,今夜——”他掏出詩畫會的冊子, 越過祁銘, 想指給謝容與看, 謝容與見狀, 示意祁銘讓開了, “今夜草民|運氣好,有幅畫被貴客瞧上了,正在樓裡等着結賬呢。”
謝容與看了一眼冊子, 尹弛用的署名正是月章二字,畫的是一副仕女圖, 今夜他還點來看過。
其實尹弛從內樓過來, 一眼就看到謝容與了, 那副青衫廣袖的冷清樣子,謫仙一般, 讓人想不注意都難。他白日裡和謝容與相談甚歡,覺得天底下沒有比小昭王更風流倜儻的貴公子了,老遠就想打招呼,好不容易擠來邊上,忙不迭攀談, “今夜月章能來詩畫會, 該謝過殿下才是。”
“殿下知道的, 父親不喜月章沉溺丹青, 莫說詩畫會, 平日哪怕來留章街一趟,父親都會不悅。今日與殿下一番閒談, 父親得知殿下也喜歡丹青,道是詩畫不分家,這才默許了月章赴會。”
他說着,看曲茂一眼,“怎麼,買下仿四景圖的這位是殿下的朋友?”
曲茂與鄭掌櫃仍在爭執——
“你去京中流水巷打聽打聽,從來只有我們五爺讓人吃癟的,想在五爺這撿肥丟瘦,這人只怕還沒生出來呢。我們今夜就把話放這了,這山雨四景圖你們順安閣勢必得賠,不賠就請官府來斷,總之沒個結果不算完!”
請官府來斷?眼前這幾人一看就和官府有瓜葛,官差來了,那還不是斷家務事麼?
鄭掌櫃雖然氣悶,到底還是讓了步,“順安閣規矩如此,畫一旦賣出去,出了順安閣的門,銀貨兩訖。既然閣下的畫是在附近丟的,也罷,你我各退一步,山雨四景圖一共是五千兩,刨去與畫師的分成,順安閣拿兩千兩,這兩千兩順安閣原數不動奉還。但畫師將畫拿到順安閣寄賣,是信任我們,丟畫之事與畫師無關,順安閣做不到讓畫師把收回的銀子吐出來,倘失了誠信,順安閣的買賣就不必做了!”
兩千兩銀子對曲茂來說跟打發叫花子似的,他回來理論純屬咽不下這口氣,哪是真的討銀子呢?
尹弛在一旁看着,見兩邊說不攏又吵起來,不由替鄭掌櫃着急。
順安閣的規矩有多嚴他是知道的,鄭掌櫃願意拿出兩千兩,或多或少是顧忌曲茂的身份,擔心他是哪家世族子弟。但鄭掌櫃還是低估曲茂了,勳爵之家的顯赫豈是尋常世族可比擬,更莫提他身後的那位乃名動天下的小昭王。順安閣這幾年銀子賺得多了,爲了區區一筆數千兩的買賣,跟公侯皇親之家起了衝突不值當。
其實鄭掌櫃爭了這麼久,就是爲了閣裡的“規矩”,尹弛想了想,上前勸道:“依在下看,這事不如算了吧,權當順安閣今夜沒賣出去四景圖,將五千兩銀子盡數退還就是。左右覆畫在,失的只是底畫,那無名氏畫藝這樣高超,比着覆畫補一副底畫想必不難。況且經此一事,無名氏也不算虧,東齋先生的畫風這樣難仿,他的名聲算是打出去了,今後他的畫作還愁賣麼?把賣畫的銀子退回,客人滿意,也顯得順安閣與畫師仁義。”
這番話雖然有點慷他人之慨,已是最好的解決法子了。鄭掌櫃看尹弛一眼,沉思不語。
他似乎終於得了臺階下,半晌終於嘆道:“行吧,僅此一次,下不爲例。”說着讓夥計取了銀票來,遞給曲茂身旁的尤紹,“客官接好了,五千兩,一分不少。不過在下也多說一句,今夜奉還銀錢,是順安閣的決定,畫師若不願,權當這畫已賣了出去,三千兩籌銀便算我順安閣虧給畫師,儘管來取就是。”
鄭掌櫃這話說的,倒顯得曲茂小氣。其實曲茂鬧了這麼久,早冷靜下來了,他買畫是給他爹賀壽,不說別的,那副山雨四景圖曲不惟見了必然喜歡。曲茂不愛附庸風雅,近日不勝其煩地逛留章街,不就是爲了讓他爹把壽辰過舒坦麼?費這許多周折,心儀的畫卻丟了,這是賠他五千兩銀子就能善了的?曲茂當即道,“這五千兩小爺不要了,你把畫師請出來,倘他能畫出更好的,莫說五千兩,小爺給你添十倍,五萬兩買他的畫!”
“五萬兩”三個字一出,周遭一片唏噓聲。見過敗家的,這位爺敗得卻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無名氏的畫再好,又不是東齋的真跡,千兩頂天了,哪裡值上萬兩?
鄭掌櫃也是個有脾氣的,見曲茂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再度動了怒,“不行!凡在本閣掛了‘無名氏’的畫師,本閣承諾絕不對外泄露身份!規矩即是規矩,客官身份再尊貴,要見畫師絕無可能!這五千兩客官愛要不要,本閣不伺候了,來人,送客!”
十餘名夥計齊齊涌出,當即就要把曲茂往外頭轟。這些夥計一看就是有功夫的,曲茂身邊的巡衛又豈是吃素的,兩邊眼看要起衝突,這時,只聽樓外閽人高喝一聲:“齊大人到了——”
齊大人正是陵川州尹齊文柏,身形中等,白麪長鬚,年四十上下,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適才青唯幾人去追那竊賊,剛巧遇到了齊文柏與宋長吏,他二人立刻調集附近衙差,分去各街巷搜尋了,衛玦見齊文柏到了,先一步問:“齊大人,可是尋到竊賊了?”
齊文柏道:“尚未尋到。”
他看謝容與一眼,擔心曝露他的身份,不敢行禮,說道,“今夜詩畫會的事端本官已聽說了,適才本官着人查了查,初步看來,丹青失竊似乎與順安閣無關。既然曲……公子要的是畫不是銀子,這五千兩的銀票掌櫃的先收起來,待來日官府追到竊賊,倘畫有損傷,再商量賠償不遲。”
當年洗襟臺塌,昭化帝震怒之下斬了魏升,齊文柏是繼魏升之後的陵川州尹,他在任五年,風評極好,在民間素有青天之稱。不過官民之間很少往來,鄭掌櫃聽過齊州尹的名聲,不以爲意,而今見他斷案不偏不倚,絲毫不向着顯貴,大爲感動,忙道:“一切由齊大人做主,草民絕無二話。”
曲茂鬧這一場就是爲了山雨四景圖,齊文柏願意插手,他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姑且等上幾日,看看這州尹能否將畫尋回。
有了官府做主,看熱鬧的便散了,尹弛尹婉雖和謝容與同路,豈敢與他同乘,先一步告辭。齊州尹一路將謝容與送到街口,這才躬身道:“聽說殿下來了詩畫會,下官本打算過來作賠,沒想到撞上竊賊竊畫,還請殿下放心,那畫下官一定幫曲校尉尋回。”
謝容與頷首:“辛苦齊大人。”
曲茂累得很,跟着道一聲“辛苦”,連搬去歸寧莊這茬兒都忘了提,打着呵欠便要上馬車,謝容與看他一眼,喚了聲:“停嵐。”
曲茂回過頭來。
謝容與立在夜色裡,神情淡淡的,“那幾幅覆畫,能否借我一看?”
曲茂想也不想,“行啊。”隨即跟尤紹招招手,“把畫給他們。”
謝容與沒想到借畫這麼順利,有點意外,但他沒表露什麼,讓祁銘去拿畫,祁銘接過畫,“多謝曲校尉,虞侯賞幾日,定然完璧歸還。”
曲茂“哎”一聲,跟謝容與說:“沒事兒,這畫你要喜歡,送給你也成啊。”再說那底畫能不能找回來還兩說呢,他睏意上頭,連打呵欠,就着尤紹的手上馬車,一邊嘀咕道,“陵川名氣大的除了字畫還有什麼?根雕?行吧,曲爺爺改明兒瞧瞧根雕去吧……”
曲茂一走,謝容與也帶着青唯打道回府。
齊文柏連聲恭請,和宋長吏讓去一旁,直到玄鷹衛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街巷,齊文柏又在涼風裡立了一會兒,才上了自己的馬車,與車伕道:“快!”
子時過半,留章街一帶雖熱鬧,越往西走越冷清。州衙就在城西,馬車在衙門口停駐,齊文柏一刻不停地下了車,帶着宋長吏直往內衙走,繞過東院,來到一間點着燈的值房前,齊文柏停下步子,叩了叩門,喚了聲:“嶽小將軍?”
不待裡頭的人應,他把屋門推開,不大不小的值房中擱放着一張竹榻,那竊賊一身夜行衣未褪,以手爲枕靠在榻上,正對着牛皮水囊醉飲,而他手邊隨意攤放着的,不是那副山雨四景圖的底畫又是什麼。
齊文柏當即急道:“嶽小將軍,您真是……您沒事竊這副畫做什麼?”
曲茂倒也罷了,這四景圖明擺着是小昭王想要。
嶽魚七不以爲意,“私事,你們別管。”
“這……”齊文柏與宋長吏面面相覷,“究竟什麼私事,要拼着得罪小昭王啊?”
嶽魚七聽得“小昭王”三個字,驀地翻身坐起,手臂搭在膝頭,漫不經心地說:“約莫二十年前吧,我在辰陽的山裡養了一隻鳥兒。這鳥兒不聽話,野得很,我這個人吧,一向沒什麼耐心,唯獨對這鳥兒,我一點一點教養,半輩子的好脾氣全給她了。”
“可是有一天,我不得已,跟她分開了。”嶽魚七坐在背光處,連語氣都浸在暗色裡,他笑了一聲,“等我再見到她,小青鳥已經長大了,她飛離了辰陽山間的竹林,歇在了富貴人家的檐頭上,居然沒問過我的意思。你們說,小青鳥和裹了金的檐頭哪個更珍稀?”
齊文柏與宋長吏不知他想聽什麼,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所幸嶽魚七也並不等他們回答,自行說道:“自然是青鳥。勳閥權貴代代有,皇帝老兒也朝朝更迭,可一隻野逸自在的青鳥,百世難求。所以不管他是什麼人,想要得我這隻青鳥,過了我這一關再說。”
他說完,再度往竹榻上一躺,雙手爲枕,懶洋洋地道,“不就是找幅畫麼?有人想做我的外甥女婿,我自然得試試他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