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辰陽的清晨被朝陽第一縷光叫醒, 嶽魚七一到山間,見道旁花葉靜好,就知道青唯這半年肯定沒回來過, 她如果在, 這些樹啊草啊哪能這麼完好無損地長着?
兩年前, 青唯和謝容與回到辰陽, 嶽魚七跟他們一起爲嶽紅英修了墓, 又把溫阡的屍骨合葬入墓中,很快就去凌州吃“上瑤臺”了。青唯和謝容與自也沒多留,他們在辰陽小住一月, 便過白水,上了中州。
嶽魚七知道小野這丫頭不經管束, 便也不拘着她, 只叮囑她定期回辰陽看看, 得空報個平安信,眼下別說信了, 看這故居乾乾淨淨的樣子,怕也是容與那小子細心,僱人時時上山打掃的。
嶽魚七正是氣悶,忽聽門口傳來“吱呀”一聲,一個虎頭虎腦的孩童推開門, 探出一個腦袋。對上嶽魚七的目光, 他彎眼一笑, “嶽叔, 您回來啦!”
這小孩兒, 輩分淨亂叫,見了小野喊姑姑, 見了他喊叔,敢情他跟溫小野是一輩的麼?
大虎竄進屋,把手裡的一沓信交給嶽魚七,“嶽叔,小野姑姑給您的信,寄到山裡沒人收,阿孃阿爹幫您藏着哩。”
信不多,兩年下來只有五六封,小野那丫頭還算沒喪了良心。
嶽魚七心情稍霽,對大虎道:“領你的情,夜裡到山上來,教你幾招功夫。”
大虎歡呼一聲,雀躍地下山了。
信是按日子遠近碼好的,大虎走後,嶽魚七徑自拆了兩年前的第一封來看。
“師父,我和官人到中州了。中州江留是官人的故鄉,我來過兩回,官人此前還沒回來過。我們一起回了謝家,見到了官人的祖母,祖母對官人十分照顧,也很喜歡我……
“兒時總聽你和阿孃說起阿翁阿婆,說阿翁在長渡河之役裡,是如何驍勇善戰,可惜我沒見過他,一直覺得遺憾,眼下有了官人祖母疼愛,這個心願算是全了。祖母說,官人從前在宮中拘久了,該出去四處走走,她不留我們在中州陪她。官人孝順,還是決定陪祖母到秋天,然後西去劼北,陪朝天德榮去看看顧叔,順帶……我想給曹昆德修墓。”
第二封信大概是到了劼北後寫的,信很短,信紙上還沾着塵。
“師父,我眼下是在戈壁的帳子裡給您寫信。我和官人到了劼北才知道來得不巧,劼北秋日起風沙,風沙太大了,一張口滿是沙塵,氣候也幹。朝天和德榮本來就是劼北人,倒是適應,我和官人也沒事,留芳就不行了,一到劼北鼻衄不止,後來多虧顧叔給了一張土方子,她纔好了起來。我本來覺得劼北不宜居,後來有一日,我和官人遠上戈壁,借住在當地人的帳子裡,夜深出帳,忽見星河漫天,黃土復原千里,覺得壯闊無比,或許這世間的地方並不以宜居區分,萬千世界得一點美景,便有人常往。”
嶽魚七看到這裡,笑了笑,拆開第三封信。
“師父,年餘不見,您過得好嗎?想來憑您的本事,沒有過得不好的道理。離開劼北後,我和官人偷偷回京了一趟。官人思念長公主,我也思念她。年節總該陪着母親過嘛,不過我和官人陪她過完年,很快就離開了。我們在京郊的酒館逗留了一夜,這家酒館是扶冬和梅娘一起開的,位子挑得巧妙,酒也香,所以生意很好。薛叔重操舊業,做回了工匠,一年到頭天南海北地走,但梅娘說,只要他得空,都會回酒館來住上一陣。離開京城,我和官人去了慶明。可能因爲章鶴書的緣故,小章大人暫且不願長住上京,開年自請去慶明做了州尹,曲停嵐也被調了過去。官人到了慶明,和章蘭若、曲停嵐吃了一回酒,不過我沒跟着去。聽官人說,曲停嵐和章蘭若已經各自成家了,曲停嵐還是那樣糊塗,好在有章蘭若在必要時拉他一把,有洗襟臺那麼一段往事吊着他一絲清明,他不會走岔了路,以後也會越來越好的。”
……
“師父,我到嶽州了。您猜我在嶽州見到了誰?我見到芝芸了。芝芸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從前她不諳世事,是個養在深閨裡的小姑娘,而今崔家在嶽州的十七家渠茶鋪子,都是她在打點,哪家鋪子有那位貴客,鋪子盈利多少,虧損爲何,需要多少囤貨,夥計還要拿算盤來算,她在心裡記得清清楚楚。她也嫁人了,相公是她自己挑的,一個被家裡逼着考了功名的舉人,聽說兩個人是兩情相悅水到渠成。
“舉人沒什麼功名利祿心,開了間私塾授學。年前芝芸生了個女娃娃,舉人憐她辛苦,又想着渠茶鋪子離了她不行,把私塾關了半年,在家安心照顧她,照顧娃娃。我們到嶽州那天,芝芸來了城門口相接,她帶我們回了崔宅,回了我從前住過的院子。院子還是老樣子,只是添了許多物件,芝芸說,這裡永遠都是我的家,她會一直把這間院子留給我……”
……
“師父,您以後來陵川,一定要去東安城東杏花巷的茶鋪子吃茶。您知道這間茶鋪子是誰開的嗎?葉繡兒。就是我去上溪,帶我進山的繡兒姑娘。葛翁葛娃也在茶鋪子裡打雜,他們眼下已不是山匪了,我後來才知道,早在離開上溪以後,官人就託人幫他們上了戶籍。對了,小夫人也在茶鋪子裡。小夫人不是喜歡唱曲兒麼,繡兒就在茶鋪子給小夫人搭了一個戲臺子,小夫人偶爾上去唱,更多的時候,是讓自己的弟子來唱。她的幾個弟子都是和她一樣身世悽苦的孤兒,七八歲的年紀,被她撿回來,閒着沒事就在鋪子裡打雜,繡兒說反正鋪子生意好,再來幾個也養得起。
“我和小夫人還回了上溪一趟,一起給孫縣令和秦師爺掃了墓。墓前有還沒開敗的桃花,小夫人說,大概是上溪鄉人過來拜祭時放在這裡的。小夫人還說,不管孫縣令在洗襟臺一案中做過什麼,他是一位很好的父母官,也是一個好人,總有人會記得他……”
……
“師父,前日陵川的齊大人邀官人去順安閣看畫,我們又去了詩畫會,會上有一副畫被賣出了兩千兩。您猜這幅畫是誰畫的?是漱石。我這才知道,我們離開陵川這幾年,畫師‘漱石’和畫師‘月章’都出了名,陵川士人對他二人的畫趨之若鶩,因他們畫風迥異,時時有人爭論誰的畫作更好,殊不知月章和漱石本是兄妹,月章是尹二公子尹弛,漱石則是尹四姑娘尹婉。
“……對了,師父,前日我在東安街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看走眼了,您這幾年走的地方也多,不知是否也見過此人。也罷,信中不便多提,見面再說。師父,您什麼時候來找小野呀……”
……
六封信看完,餘下還剩一封,是謝容與寫來的。
“舅父,一別兩年,萬望安好。今年晚夏入秋,我和小野會去洗襟臺看看,洗襟臺是毀是立爭論未休,好在餘波過去,民間怨聲已平,聽聞近年已得愈多人祭拜,舅父若得閒,不如同來柏楊山,小聚一番。小野十分思念您。容與敬上。”
嶽魚七看到這裡,本來解開的行囊重新系上,他枕着竹笛歇了一夜,隔日天剛亮,拎着行囊又下了山。
大虎追出來:“嶽叔,嶽叔您又要走啊?”
他臉上有明顯的失望,他纔跟嶽叔學了幾招拳腳功夫呢。
嶽魚七看他一眼,笑了一聲,“沒有一口吃成的胖子。你嶽叔幾招功夫,夠你受用一輩子,先練好再說罷!”
“嶽叔,您去哪兒呀!”大虎忙不迭地追了幾步。
嶽魚七頭也不回,“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