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又看謝容與一眼。
她端起茶盞, 收回適才的話頭,問青唯:“在京裡還住得慣嗎?”
“住得慣。”
“以後呢?打算在京中長住下去嗎?”
青唯沉默一下,行了個禮, “回長公主, 我到京裡來, 一是爲了尋找師父, 其二, 也是爲了洗襟臺的案子。待一切塵埃落定,我應該會繼續去尋師父,上京繁華肅穆, 不適合我,我生於江野, 也只屬於江野。”
長公主看着她:“不忘初心, 倒是難得。”
她道:“你二人且去吧, 今晚夜闖刑牢,本宮雖助你們瞞過一時, 來日左驍衛上奏朝廷,朝中當有人藉此發難,該怎麼應對,與兒,你要未雨綢繆纔是。”
謝容與起身稱是, 作了個揖:“今夜多謝母親爲小野解圍。”
言罷, 帶青唯離開殿中。
謝容與一走, 一旁的阿岑將長公主扶起, 兩人一起往內殿走, “那溫小野好不容易到昭允殿來,長公主怎麼只問了幾句?”
榮華長公主搖了搖頭:“你且看看與兒都把她護成什麼樣了, 生怕本宮爲難了溫小野,本宮還能說什麼?”
“這倒是。”阿岑聽了這話,摻着她在妝奩前坐下,笑了笑,“奴婢從未見過殿下這麼在乎一個人。”
長公主沉默須臾,“這樣也好,有了在乎的人,纔有了真性情。當年士子投江後,皇兄將他養在身邊,對他給予厚望,讓他習文學武,到底太嚴苛了些。其實他父親本不是這麼拘束的人,他是個慕逍遙的性子,爲與兒取名容與,也是希望他長大後逍遙自在。”
“乘舟辭江去,容與翩然。”阿岑念道,“連奴婢都記得駙馬爺高中那年,在酒樓上憑欄寫下的唱詞。可惜先帝把殿下教得束心束情,洗襟臺出事以後,殿下太過自苦,哪怕扮作江辭舟這幾年,也不過是表面逍遙,心中冷寂,而今遇上這個溫小野,終於放開了些,倒是有些駙馬爺希望的樣子了。”
長公主嘆道:“不是本宮非要提洗襟臺這案子,有的警鐘,必須敲在前面,真相一日未明,溫小野便仍是重犯,但是這真相,真的那麼好找嗎?樓臺坍塌了,煙塵太大,掩埋的東西太多太多,容與該知道,他與溫小野之間,橫着一道天塹。”
阿岑也道:“是,殿下心病未愈,近來執意不肯用藥,病勢時好時壞,這溫小野若是個普通姑娘倒也罷了,接來宮裡,陪着殿下也好,偏生她這麼與衆不同,奴婢看她的性子,與這深宮真是南轅北轍。”
“罷了。”長公主道,“且看他們自己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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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允殿很大,除了正殿,還有東西偏殿。
謝容與住在東偏殿,青唯一路跟着他步下宮階,穿過迴廊,起先各處還有值守的侍婢與護衛,入得東殿院中,竟瞧不見什麼人了。
“今夜你……”謝容與回過身,欲問青唯夜闖刑牢的事,見她正左顧右盼,不由疑惑,“你在看什麼?”
青唯問:“這怎麼沒人?正殿那邊不是有很多人守着麼?”
謝容與道:“這是我住的地方,我……不太想見外人,所以禁衛都在殿外。”
青唯點點頭,“嗯”一聲,把目光收回來,驀地出了手。
謝容與根本沒防着她,見她欺身過來,後撤兩步,下一刻便被她橫臂抵在廊柱上,“說!”
謝容與:“……”
謝容與:“說什麼?”
“說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青唯問,他在長公主面前那麼自然地喚她小野,一定早就知道她是誰了,近來諸事繁雜,她險些忘了跟他算這筆賬,“是不是那日在扶冬的浴桶裡,你故意取走我的小瓶,就是爲了洗掉我的斑,確定我的身份?”
謝容與聽了這話,不由失笑。
她怎麼還覺得這事是他故意的?
“不是。”謝容與道,頓了頓,“在那之前。”
還在那之前?
青唯語氣冷厲:“什麼時候?”
“洗襟臺修成之前,他家小女急病,他爲了趕回家見她最後一面,跟你父親請辭,這事旁人不知道,我卻是知道的。且我一直知道你還活着,所以……”
“所以早在我上京之前,你就知道我是誰了對嗎?”
“這倒不是。”謝容與道,“此前我並不確定你是誰,你是不是忘了,那日你爲了躲避玄鷹司追查,故意撞灑我的酒,我揭開你的斗篷,看過一眼。”
青唯的腦子嗡鳴一聲。
那夜長街深巷,一身醉意的貴公子挑扇掀起她的兜帽。
——“幾個銅板是不值錢,加上這一眼,夠了。”
——“銀貨兩訖,放人吧。”
難怪他當時那麼輕易就放了她!
“那就是你騙我!”
謝容與又失笑:“我什麼時候騙你了?”
“你、你明知道我是誰,故意不揭穿我,還和我相互試探,”青唯道,她心中滋味複雜難言,一時間又困窘又無措,“你分明什麼都知道!”
謝容與道:“我知道你是誰,卻不知道你上京的目的,最初的確對你有所試探。”
他垂目看着她,“後來我想和你說實話,不是你不讓我說的麼?”
他的聲音一旦放低,像清泉淌過山澗,帶着一點連他自己都不曾覺察的溫柔,青唯愣了愣,這才意識到自己離他很近,近到能感受到他清冽的吐息。
宮牆火色裡輕柔一觸,那種不自在的感覺回潮似的,一下涌至她心間。
青唯驀地後撤一步,不說話了。
謝容與溫聲問:“生氣了?”
青唯看他一眼,“你今夜是怎麼找到我的?”
“是朝天。”謝容與道,“他今夜忽然進宮……與我說了些有的沒的,我猜到你若有異動,只能是見崔弘義,便往刑部的方向尋,後來就碰見你了。”
他說到這,想起青唯辛苦找來的證據,將香囊從袖囊裡取出,翻出存根看過,隨即一愣,“這麼重要的證物,你是怎麼找到的?”
“說來真是湊巧。”青唯有點自得,“當年魏升讓叔父搬藥材,沒給他結工錢,就是爲了事後作爲答謝,把徐途的商路介紹給他。但那大藥鋪子的掌櫃是個老實人,他見叔父辛苦,自掏腰包,非但給了叔父辛苦費,還給了他這張存根。叔父後來發家,把這張存根當做發財符,送給芝芸的母女,被芝芸一路帶上京中。”
眼下有了這存根,加上此前的賬冊,以及王元敞、扶冬、崔弘義三名證人,已足以證明何鴻雲的罪行了。
青唯問:“我聽說玄鷹司被停職了,那幾戶售賣夜交藤的藥商,還由玄鷹司保護嗎?”
“已換成巡檢司了。”謝容與道,“眼下這個時機,何鴻雲應該不會妄動,崔弘義被押解上京,他的命門被套牢在這一步,如果這時對藥商下手,事情鬧得太大,對他不會有好處。今夜我便將奏疏寫好,明天一早呈奏朝廷。”
兩人說着話,轉眼已到了東偏殿,青唯見德榮帶着幾個侍婢迎出殿外,對謝容與道:“行,那你忙着,我先走了。”
謝容與一愣,拽住她的手:“你去哪裡?”
青唯道:“這是宮裡,我一個宮外人,總不好待在這兒。”
“你剛闖了刑部你忘了,眼下出宮,是不要命了麼?”謝容與道,一頓,溫聲說,“今夜留在我身邊,哪裡都不去。”
德榮剛走過來,聽到這一句,驀地退後三步,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沒自己這個人兒。
青唯倒是不曾多想,她知道自己呆在宮裡於禮不合,但比起小命,別的都不重要,指不定明早謝容與就把何鴻雲參了,她有取證之功,還能將功補過呢,青唯點頭:“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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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允殿寢殿的陳設與他們在江家的寢屋差不多,只是格外軒敞清冷些,青唯沐完浴回來,謝容與已坐在矮几前,執筆寫奏帖了。
他披着外衣,宮燈映照着他的側顏,如月一般,分外好看,可是他的臉色卻不大好,隱約可見病色,青唯知道他的宿疾在心裡,沒多問。她走過去,在他身邊的蒲團屈膝坐下,問道:“這就是明早要呈給官家的奏帖?”
謝容與“嗯”一聲。
青唯問:“這奏帖呈上去,朝廷便可以定何鴻雲的罪了麼?”
謝容與的筆鋒頓了頓,“難說,縱使人證物證俱全,一層一層徹查下來,當中還會遇到許多阻礙,何家的勢力不是說說而已,何況無論是洗襟臺還是瘟疫案,距今已過去了數年,當中有許多地方可以辯白。”
青唯道:“可是何鴻雲的罪行不是明擺着麼?朝廷爲何還要給他機會?”
“倒不是給他機會。”謝容與別過臉來,溫聲與她解釋,“認真徹查,正反兼聽,也是爲了執法清明。昭化年間先帝勤勉圖治,朝廷的底子好,三個法司中多是純臣,還是值得信賴的。再者,像何家這樣的世家,如果要定罪,不能只看一樁案子,昔年官家繼位,他們有輔政之功,這兩年也有政績,雖然功過不相兩抵,辦他們的案子,朝廷會尤其慎重。”
青唯明白了。
此前曹昆德也說過,何家勢大,不將事情鬧得沸反盈天,哪那麼好動?
青唯道:“何鴻雲這個狗賊做事一點底線都沒有,身上一定揹着其他罪名,要不我們再找幾個證人,一起參?”
謝容與沒吭聲,看着她。
說起來可笑,他們相識這麼久了,這還是他二人第一回彼此都以真容相見,宮燈融融將他們包圍,菱格窗外落雪紛紛。
紅泥暖爐,靜夜霜雪。
只差一壺新醅酒了。
青唯被他看得莫名,道:“怎麼了?你是不是想到別的證人了,是誰?要是時間來不及,我先去捆了他。”
謝容與不禁笑了:“是,左右旁人是債多不壓身,你是罪多不壓身。”
重犯之女、城南劫獄、夜闖刑牢,也不在乎多綁個人回來了。
都道是紅袖添香,她在身旁,大約只能添一泓刀光。
他的笑在燈色下漾開,青唯看着,覺得有點晃眼,她揉了揉眼,謝容與於是低聲問:“困了?”他停了筆,站起身,“困了先去睡。”
青唯的確有些犯困,但她的心思還在何鴻雲這個狗賊身上,見謝容與也上了榻,落下簾,靠坐在她身邊引枕上,不由問:“你呢?那奏疏你不寫了嗎?”
“看你睡着了我再寫。”
她第一回來宮裡,他擔心她住不慣。
青唯頓了頓,剛想說不用,這時,殿外忽然傳來急促的叩門聲:“殿下,殿下您已歇了嗎?”
是德榮的聲音。
他不敢進屋,卻不得不打擾,“殿下,不好了,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