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這個叫知塵的孩子醒了以後,青枝天天往他的房間跑,時而帶兩本地方誌,時而拿些暮瑟送她的小東西。她本着照顧弱小的態度,整天嘰嘰喳喳地圍着知塵,暮瑟也經常過來。
知塵的話很少,基本上都是青枝和暮瑟在說話,偶爾青枝說不過暮瑟,會轉過頭來尋求他的支持,“知塵哥哥,你說是吧?”
明明是問句,但是又是篤定他會回答是,“是。”他總是這樣回答。
從他醒來開始,總是莫名其妙地心悸,偶爾還渾身發抖。他知道自己生病了,對於這裡的一切知塵都不熟悉,看到稍微魁梧點的家僕他也經常害怕地縮起來。
但是因爲這裡有兩個愛過來玩的小女孩,還有偶爾來一次的兩個男孩,躺在牀上的日子纔不那麼難熬。
年關就這麼躺着過去了,知塵覺得自己身上的傷好了很多,但是他心裡一直有種悶悶的感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知道自己是被謝家所救,認識了青枝周圍的人,也感受到了謝文和謝夫人的關懷,但是就是心中恐慌,好像這一切都是個夢,夢醒了,他還是要回到讓他有一身傷的環境裡去。
總是一覺睡醒,房間裡空空蕩蕩的,他感覺自己是一個被永遠遺忘的人,弱小得像一粒粉塵,隨風,隨雨,隨便什麼東西都能讓他心神不寧。
但是每當他兩眼放空,迷茫得陷進黑暗裡的時候,總有那麼一兩個小孩子會帶着各樣東西,跪坐在他的牀邊跟他說話。
這些天謝鬆和暮齊來得較爲多一些,兩人帶他一塊玩耍,暮齊把自己的寶貝蛐蛐借給他玩。
謝鬆年紀大一點,老成地教他練字,因爲練字這事,幾個孩子把他從牀上攙扶下來,這才讓他看到了屋子以外的風景。幾個孩子在一起,是一派團結友愛的氣象,謝文經常對着他們點頭以示讚賞。
而青枝失去了擁有弟弟的機會,只能跟在男孩後面聽指揮,暮瑟瞧不上她的哥哥,就會爬到樹上去,以此顯示自己與衆不同。
這天幾個孩子的功課剛做完,暮齊叫着要去觀鵲橋捉蟲,但是被謝鬆及時攔下。最後爲了知塵和暮瑟兩個體弱的着想,就在院子裡玩。
暮瑟一聽到她哥往外跑就皺眉,三兩步走到院子的桂樹下,準備攻克這棵從來沒有攀爬過的樹。
青枝站在樹下,其他三個男孩在院角的雜草裡找蟲子。
謝府中大約就這麼一顆桂樹,因爲長勢好,一直留着。樹幹挺拔粗壯,分的枝丫全部隱匿在茂密的葉子裡。暮瑟試了好幾次終於成功地爬到了樹上,青枝在樹下只能透過一些細碎的空隙看到她的裙角。
“暮瑟,這棵樹不好,我們換一棵吧,我看不到你。”
“確實不太好,我都看不到院子外面,說明它還不夠高。”暮瑟說着從樹上溜下來,拉着青枝往外跑去。
“我記得你家別院的小花園裡還有一棵長得很大的樹,我們去那裡。”
兩個小女孩很快出了這個院子,而三個男孩子正專心致志地搬着牆角的碎石頭,沒有一個人發現她兩不見了。
小花園就是謝府最偏的地方,青枝一直不喜歡去那裡,沒有什麼人,感覺讓人很不舒服,但暮齊兄妹倆都喜歡亂跑,於是這也算是府裡的一處景點,暮瑟偶爾會過來一次。
三月份還是有些小花,青枝蹲在院子裡摘花,而暮瑟在一旁爬樹。
也就沒一會的功夫,颳起了風,青枝站起身來看向樹上,暮瑟正抱着樹幹眺望遠方。
“你在上面能看到什麼呀?”
“能看到大街上賣冰糖葫蘆的,”暮瑟雙眼盯着外面,無限嚮往的樣子,“青枝,我以後一定要出去遊遍天下。”
“好,可是暮瑟,這個院子真的不好玩,而且你爬得太高了,我怕你要是摔下來怎麼辦。”
“不可能,我爬樹就從來沒摔過!”暮瑟得意地對下面的青枝看了一眼,突然心裡有些害怕,確實太高了。上來的時候沒注意,等會怎麼下去呢?
“暮瑟!你看我回去不跟爹說你又爬樹,沒個正形,還不快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暮齊帶着謝夫人和謝文過來了,青枝趕緊躲到一邊,偷偷拉一拉兩個哥哥的衣袖。
而暮瑟被暮齊劈頭兩句吼,又看到謝氏夫婦都在,連抱樹幹的手都嚇得鬆開了。
“暮瑟,慢慢下來,我在底下接着你。”謝夫人用幾年都用不到一次的溫柔語氣哄道。
“對啊,快下來,愣着幹嘛,等我回去跟爹告狀?”暮齊翻了個白眼,謝文看了他一眼,嚇得他立刻閉嘴。
“阿瑟妹妹,你爬的樹確實太危險了,尤其是你腳搭的還是根枯樹枝。”謝鬆擔憂地跟着勸。
“對啊,快下來吧!”青枝也在一旁應和道。
暮瑟在樹上好半天沒說話,然後突然很小聲地說了一句:“我...我腿麻了,不能動。”
“唉,”暮齊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該!”
“怎麼辦啊?”暮瑟強作鎮定,但是小臉已經開始發白。
“小松,讓人去拿梯子過來。”謝文這才說了一句話,大約是怕暮瑟再調皮,又添了一句,“以後再爬樹,就要罰戒尺了。”
“我不會再爬樹了先生。”暮瑟在上面顫顫微微地保證。
一衆人正等着謝鬆帶着僕人和梯子過來,突然颳起了一陣風,吹得青枝睜不開眼睛。
緊接着暮瑟一聲尖叫,謝夫人上前一步張開雙臂,一聲悶響以後,終於是接到了暮瑟,兩個人摔倒在樹下。
暮瑟窩在謝夫人懷裡,突然想來什麼一樣,探頭盯着青枝狠狠地道:“青枝你這個烏鴉嘴!”
青枝默默躲到知塵的身後,知塵突然道:“阿瑟是被風吹下來的嗎?”
謝文扶額,趕緊上前去拉自己的夫人,謝夫人站起身來,先仔細檢查了暮瑟沒有受傷,然後讓孩子們散去。最後才捂着胳膊,面露痛苦之色。
“你怎麼樣了,我們先回屋歇着,讓閒花去請大夫。”兩人攙扶着離開了。
大約是消息傳得快,還不到時候城主府就派人過來接。
暮齊和暮瑟一同上了馬車,謝文和謝夫人也去了城主府告罪,院子裡一下就冷清下來。
青枝以爲自己做錯了事沒攔住暮瑟,乖乖地又去背了些詩。剛好那天學得是詩經中的幾首,青枝有些疑惑無人解答,又想起來前兩天謝文才不讓她纏着謝鬆玩耍,她只好拿着書卷去找知塵。
“知塵哥哥。”青枝站在窗外輕聲叫道,說來也奇怪,原本這男孩看起來還沒有青枝高,孱弱得很,沒想到在謝家養了些時日,臉色好多了,連着個兒都躥了不少,現在已經稍微比青枝高一些了。
“進來吧。”
青枝進到屋裡,說明來意。知塵原本就悶悶的話不多,青枝問完問題,他也就中規中矩地應答了。當他回答完問題,看到青枝若有所思地盯着門檻,他問了一句:“聽懂了嗎?”
“聽懂了。”青枝看着他嚴肅的樣子,好像要擺出做哥哥的譜,眼睛靈活地一轉,想到了一件事。
“知塵哥哥,將士們在外應該也很想家吧,‘昔我往矣’這句話好淒涼啊。”青枝託着腮,整個人好像都消沉了,“我聽我爹說當今的盛世看起來好,其實也緊張得很,你知道什麼意思嗎?”
知塵瑤瑤頭,這些天謝文只教他練字和讀書,並未像跟謝鬆一樣談論國事,他什麼也不知道。
“好吧,這個你不知道就算了,我再問你一個簡單的。”
知塵認真地點頭。
“那知塵哥哥知道自己姓什麼嗎?”青枝終於把自己多日的疑惑問出了口,她和暮瑟平時會猜知塵的姓氏,兩人經常在一塊爲知塵杜撰身世,什麼孤兒啊,什麼武林大俠啊,還有什麼乞丐啊,但是總也沒有定論。
知塵茫然地搖搖頭,他醒來以後這家人包括暮齊暮瑟對他都很好,但是沒有人跟他提到自己姓什麼,有沒有兄弟姐妹。
“知塵哥哥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啊,”彷彿是爲了掩蓋自己向他請教的事,青枝嘆了口氣說,“那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知塵點點頭,隱約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心跳突然快起來。
“詩經說‘昔我往矣’是從前我去的意思,我知道是去打仗,但是有去有回,有來有往。”
“知塵哥哥,你從何而來呢?”
晴天霹靂!知塵被這稚嫩的聲音所傳達的意思給擊倒。心中總有莫名的煩悶和恐慌終於找到了原因,但是他張開了口,半天喉嚨裡發不出一個聲音。
青枝看他的樣子知道他肯定也答不上來,拿着書卷心滿意足地離開了,留下知塵一個人呆坐在書桌前。
他走過去關上門,然後回到桌前,突然覺得渾身發冷,他看着屋內已經從陌生變得熟悉的擺設,喃喃道:“我從何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