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的戶部很忙,忙得腳不點地,戶部尚書司馬康一整天眼皮子都在跳,暗地裡琢磨着要不要讓夫人去拜拜神去去晦氣,這神還沒拜,皇帝陛下的傳召太監就大晚上的跑來了,說是讓他趕緊進宮。
下午剛把稅銀統計交上去呢,估計這塊出問題了,司馬康一面換官服一面想着,忐忑不安地進了宮。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進御書房,見看到稽查稅銀的十幾個戶部官員全部在裡頭跪着,估摸着就等他一個了,司馬康還沒來得及行禮,天儀帝冷眼一掃,就直接將賬本砸在了他身上。
“稅銀關乎朝廷運轉百姓生計,這都能出差錯,反了你們!”
羣臣一愕,惶聲齊呼:“陛下息怒!”
證實心中猜測,被砸懵了的司馬康立馬跪下,“請陛下明言。”
“司馬康,你給朕解釋解釋,還有五十七萬兩稅銀去哪了?”
那道如同實質的目光伴着直呼的名字落在了他的身上,尖銳的讓他生生的察覺到了似有刀劍架在了脖子上,冷的生疼,驚得司馬康一頭冷汗,捧着賬本翻了翻,一臉吃驚,“五十七萬,怎麼可能……臣惶恐,臣……不知。”
阜懷堯的目光轉向其他人,有些沙啞的聲音如十一、二月的天氣,滴水成冰,“你們也不知?”
衆人身形一震,齊齊一叩到地,“臣等失職,罪該萬死!”
阜遠舟在一旁搖搖頭,一個國家這麼大,有貪官污吏是正常的,壞就壞在他們撞槍口上了,新帝登基三把火,第一把火燒改革,第二把火就燒貪官唄,且別說這筆稅銀的分量,前段時間宮清告御狀的事還一直壓得他家兄長不順心呢。
他原先就司掌過戶部,對這些很敏感,看到賬目的時候就覺得有些不妥了,反覆對比了大半個晚上,果然看出問題了。
玉衡通行的貨幣裡,一兩金子等於十兩銀子,一兩銀子等於十貫銅錢,一貫裡又有一千個銅錢,普通人家耕地產的糧食都賣出去的話,幾年也不一定能賣到一萬個銅錢,所以五十七萬兩可不是小數目,畢竟全國稅銀統共就幾千萬兩,要支持各種支出消耗,所謂當官三載十萬雪花銀也只是戲稱而已。
阜懷堯壓住火氣,冷哼,“既然知道失職,那就給朕查!”
“臣等必竭盡所能!”
“司馬卿,你身爲戶部之首,督察不嚴,罰俸一年,其餘人等,辦事不力,官降一級。”
“謝陛下開恩!”
阜懷堯心煩地道:“都下去吧,司馬卿留下。”
羣臣匆忙行禮告退。
“燕卿,周卿。”
“臣在。”兩個人應聲而出,司馬康這才發現端明殿學士燕舞和周繼閣一直在一邊站着。
壽臨將一份名單交給他們。
阜懷堯道:“端明殿就照着名單去查,朕不希望眼皮底下就有朝廷蛀蟲橫行。”
“臣遵旨。”
司馬康自是明白天儀帝留下他的原因,叩首道:“臣會全力配合端明殿的糾察。”
這不僅僅是貪污的問題,賬目出了差錯,就意味着戶部的官員有貓膩。
“明白就好,都回去吧。”阜懷堯咳了幾聲,擺擺手讓他們走。
“臣等告退。”
出了御書房,被冷風一吹,司馬康才覺得好了一點,抹了一把冷汗,長舒一口氣,“呼,嚇掉半條命了。”
燕舞和周繼閣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周繼閣是和他同期的,道:“司馬兄你太倒黴了,沒趕上好日子。”
天儀帝本來今天就受了涼,然後傍晚甄偵和蘇日暮的當街遇襲讓他發怒了一次,現在又來,難怪他火氣大了。
司馬康垂頭喪氣,看看明顯也是被臨時臨急叫進宮的他們,抱歉道:“讓兩位受累了。”
燕舞笑笑,“職責所在,司馬大人不用介意,反正糾察的時候下官們不會手下留情的~”
“那是自然,我沒那個意思。”司馬康苦笑——不用這麼明着說吧,太不給面子了燕學士。
……
御書房裡,阜遠舟趕緊給在咳嗽的兄長拍拍後背,“皇兄消消氣,彆氣壞了身子~~~”
壽臨快手快腳地倒蜂蜜水——喝茶對吃藥不利——遞給永寧王,後者給他一個稱讚的眼色,壽臨摸着後腦勺笑了笑。
這個只有十六歲的小太監是常安帶出來的,他雖然不滿於阜遠舟搶了身爲貼身太監的他很多活幹,不過他同時又是皇宮內務總管,雜七雜八的事情多得是,就訓練出一個機靈點的接班人跟着阜懷堯。
“別轉悠了,朕沒事。”阜懷堯無奈地按住又是拍背又是遞水的三弟。
心狠鐵血的天儀帝從小到大都沒被人這麼照顧過,有些人天生就不會被人看作是弱者,例如阜懷堯,就單單阜遠舟緊張地跟什麼似的,似乎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就像早幾年因爲出宮巡視連日暴雨而漲起來的護城河,他不小心滑進了河裡,被石頭劃了一大道口子,當時跟着成羣的護衛,一時都沒反應過來,阜遠舟就傻傻的頭一個紮下來救人,然後溼淋淋地抱着他衝回皇宮,差點砸了太醫院的大門,知道的就是他落水了,不知道的還以爲太子爺生命垂危了呢。
後來一幫銀衣鐵衛被阜遠舟認真嚴肅地耳提面片,又狠狠地操練了一番,讓薛定之等人至今看到河就打起十二分精神,恨不得讓阜懷堯繞着走。
“皇兄還在生氣啊?”一個頭湊到他面前。
“不氣了。”阜懷堯好笑地揉揉他腦袋。
“那就好,跟他們氣不值得~”阜遠舟滿意地點頭啊點頭,“反正就快科舉了,到時候換了那批辦事不力的傢伙~~~”
“小孩子的想法。”阜懷堯如是道,但脣邊泛起了淡淡的笑痕。
阜遠舟有些愣神地望着他,然後痛苦地撇開頭——如果他現在吻上去,皇兄會不會只當這是一個小孩子的玩笑?
“怎麼?”阜懷堯沒有注意他的臉色,只是不解地看着他的動作。
“沒……”阜遠舟抱住他的腰,在沒人看的見的角度吻吻他的發。
阜懷堯也沒太在意,性情大變的永寧王常常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乖,遠舟,鬆開,朕還有些奏摺沒看完。”
“啊吶,皇兄你該休息了,你的風寒還沒好呢!”阜遠舟皺眉——他家皇兄都是勞碌命,一刻都閒不下來似的。
“嗯,再等一會兒,剩下一點點而已了。”阜懷堯哄道。
阜遠舟默默地看了桌案上的二十幾本奏摺,嘴角抽搐了一下,意思很明顯——一點點?
阜懷堯也看了一眼,咳了一聲,“也就半個多時辰的事。”
這回永寧王默默地去看更漏了——很好,已經亥時了,再過四個時辰就早朝了,對於一個病患來說四個時辰的睡眠一點都不夠!
頂着某人一臉不贊同的表情,天儀帝很淡定,“今天弄好的話,明天就不會有大臣特地跑來催了。”
阜遠舟猶豫。
“早朝也不用特地再提出來又議論上半天了。”
阜遠舟動搖。
“而且,遠舟可以幫皇兄分擔一點。”
阜遠舟瞬間妥協,無可奈何地熟練將奏摺分成兩摞,比較重要的給兄長親自過目,剩下的自己看。
阜懷堯望着他,眼波有一剎那柔軟下來。
捂着眼睛小心翼翼退出去的壽臨覺得——有天儀帝和永寧王單獨在的地方真的不適合放進第三個人——這氣場,這氣氛,這契合度……閃的他眼睛都疼了。
回乾和宮的路上,阜懷堯突然問:“遠舟,你想不想要個官職?”
除了改變的一些性情外,他現在已經看不出有什麼大礙了,顧鄲也說了,除卻記憶,阜遠舟的神智已經足夠清醒,以他的能力和閱歷,做什麼官都不會太困難。
阜三爺撇嘴,乾脆利落,“我纔不要呢~”
“嗯?”阜懷堯微一揚眉,“爲什麼?”
“我要陪着皇兄~~~”他湊過去撒嬌。
阜懷堯失笑,“皇兄不是小孩,你不用寸步不離地跟着。”
“反正就是不要~我就待皇兄身邊,哪兒都不去。”阜遠舟望着他,黑眸漸漸的泛起小小的委屈,“還是皇兄嫌棄遠舟?”
“當然不是了,”這樣的阜遠舟就像是戀主的小動物,看得阜懷堯心裡一軟,安撫地摸摸他的腦袋,“你不想就算了,隨你高興就好。”
你不會想要離開,我也很高興。
成功打消兄長的念頭,阜遠舟在心裡小小的得意一下——讓鐵血果斷的天儀帝改主意,這樣的經歷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再說,皇兄因爲忙政事,和他一塊呆着的悠閒時光已經不多了,幹嘛還要把時間分到別的地方?想幫皇兄的忙的方法多得是,像現在這樣有什麼不好?他可沒必要再去參政。
阜遠舟從不知道,愛一個人會有這樣奇妙的感覺,想看着他,守着他,吻他,一分一秒都不希望讓這個人離開自己的視線,想要把這世間最好的一切都給他,他說的都是對的,關於他的就是好的,他想要的自己都願意給,甚至感覺只要他開口,捧上一個世界也無所謂,那人的一舉一動,一個擡眼,一個淺笑,都能讓他感到滿足和幸福,而哪怕是短暫的分開,都會覺得滿腹思念洶涌而出,想站在他面前,當下所有的危險,想立足在他身後,給所能給的全部支持,更想與他並肩,攜手一生。
在這樣的感情面前,放下野心也不覺得遺憾,他什麼都不想做,只想抱着這個人,靜看歲月老去,連死後,都可以同住一個墳墓。
謹慎堅定地選擇了一條路,然後自始至終保持着最開始的心態,無憂無懼,毫不退縮地走下去,阜遠舟就是這種人,前半生道路已絕,後半生他不願重蹈覆轍。
……
當夜,甄府聽朝小閣二樓的窗子鑽進了一隻喜鵲,放下一個油紙包着的小紙團——習慣了鴿子、鷹之類的飛禽,沒人覺得喜鵲也能送信。
剛準備鑽進被窩的蘇日暮撿起那個紙團,打開一看,上面龍飛鳳舞張牙舞爪寫着一行字,劍氣融進筆鋒,幾乎透紙而出扎人眼球:
——該死的你這個笨蛋惹了什麼麻煩!!!
完全可以想象阜遠舟寫這句話的時候恨不得親自把他剁成一百八十段灑在京城大道上被人死命踩的黑臉表情,蘇日暮的手抖了抖。
嗚,他是無辜的,他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請嘛……t^t
於是,第二天甄偵過來拎人起牀的時候就看到蘇日暮那深邃的眼眶,無神的雙眼,萎靡的精神。
甄偵深覺是藥量不足的關係,所以直接抓着人送上一大碗新鮮出爐的中藥。
蘇大才子看着這個碗的大小,一頭磕在桌面上。
他不活了!!!
甄偵誘騙道:“你喝完就不失眠了。”
蘇日暮黑白分明的眼睛轉到黑漆漆的藥湯上,“嗯,喝完小生就永眠了。”
“……”廢話什麼的果然多餘,不如直接灌進去比較實際。
……
又下了一夜的雨,晨起的時候已經停了,阜懷堯照例在永寧王殿下哀怨的目光中離開溫暖的被窩勤勤懇懇去上早朝,阜遠舟嘀咕幾句,就去御花園摧殘花花草草……咳,練劍去了。
兄長上朝的時候壽臨就跟在阜遠舟身邊伺候着,目不轉睛地盯着皇朝第一高手練劍,因爲對方動作太快,一輪下來,眼睛都成蚊香狀了,也沒看清多少,就記得那種磅礴凌厲的劍勢。
第一高手什麼的果然不是吹的……
收劍時阜遠舟接過壽臨遞來的手巾擦擦汗,想着要不要去找銀衣鐵衛護衛長薛定之過過招,忽地就聽到一羣人走進御花園的動靜。
皇宮裡人不多,在阜懷堯的默許下早上基本沒人來打攪他練劍,阜遠舟有些奇怪地擡起頭,恰好看見迎面走來的那羣……女子?
應該說是兩個衣飾華貴年輕貌美的女子,背後跟着好幾個宮女,這兩人中,其中一個穿碧色的翠煙衫,散花水霧百褶裙,挽飛雲髻,描眉畫眼染脣,宮妝華麗,她的姿勢極美,搖曳生姿,神態中自有一種嬌蠻傲氣感;另一名女子身着淡粉衣裙,斜披薄絡海浪紋紗,發間一支銀廂貓睛頂簪,看起來溫柔賢淑。
她們正說着話,甫一擡頭,看見一個容貌極其出色的男子握着一柄銀白的長劍站在滿地落花飛葉裡,如華夢夜歌遺世獨立——風華蓋世。
一衆人都不由地怔忡了一下。
壽臨也看見來人了,慌慌張張一左一右行禮:“奴才見過華妃娘娘,珍妃娘娘。”
他極是機靈,這樣的動作就向阜遠舟示意,碧色衣衫傲氣一點的那個是華妃,粉色衣衫溫柔一點的是珍妃。
阜遠舟挑了挑眉,心裡頭頓時涌上一股不悅感,說不上是酸還是苦——這兩個是皇兄的妃子。
見他沒有一點見禮的意思,華妃也把驚豔拋到腦後,不滿地道:“大膽!你是何人?見了本娘娘怎麼不行禮?”
阜遠舟不想搭理她,繼續擦拭手裡的琅琊。
“你這是什麼態度?”華妃柳眉一豎,珍妃也蹙眉。
就算陛下沒有臨幸她們,她們也好歹是貴妃吧,這麼被人無視自然心下生火。
尷尬的氣氛中,壽臨打破僵局道:“二位娘娘,這位是寧王殿下。”
華妃和珍妃同時一愕,旋即才福了福身,“三王爺。”
光潔的劍身上,映出阜遠舟嘴角扯開的冷笑——三王爺這一稱呼,無疑是在提醒他,眼前兩人是他的皇嫂,莫要忘了禮數。
他隨意一頷首,“二位娘娘。”不過是妃子,能擔上皇嫂二字的惟有皇后而已。
這漫不經心的態度激得華妃眼看着就要發作,旁邊的珍妃拉了拉她的衣角,低語道:“姐姐莫忘了,寧王已經瘋了,你和他計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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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妃恍然想起,瞥向永寧王的目光既可惜又輕蔑。
阜遠舟何等耳力,聽了也不反駁,暗道皇兄選的這個妃子真沒大腦,想什麼臉上都表露出來,被挑撥了當槍使都不知道,倒是那個看着溫柔無害的珍妃心計頗深。
壽臨雖然沒聽見,但想也知道她們在說什麼,幾乎報以同情的眼神。
現在舉朝上下誰不知道天儀帝有多寵這位殿下,敢用這種輕視的目光看着寧王,恐怕華妃以後在宮裡的日子不好過了。
華妃轉念一想,笑吟吟地走到阜遠舟身邊,“王爺,聽說你和皇上一塊住在乾和宮?”
雖是笑着的,她眼裡掩飾不住怨恨。
她本就是京城出名的美女,父親是韓國公,家中是侯爵世家,新帝登基時,她歡歡喜喜嫁入了宮,做了貴妃,卻苦等了幾個月才見上皇帝一面,對方也沒有臨幸她的意思,反倒是這個瘋子仗着瘋症日日可以與他同牀共枕!
碧衣女子身上的脂粉香讓阜遠舟反感,他眼眸一轉,配合着露出天真無邪的表情,“不是一塊住。”
“額?”兩人一怔,她們明明聽說的是……
阜遠舟補充:“是一起睡啦~”
“一起睡?”珍妃吃驚地掩住嘴巴。
“嗯嗯~皇兄不陪着遠舟一起睡,遠舟就睡不着呢~~”
“皇上肯讓你……睡在他旁邊?”華妃瞪大了眼,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表情。
外臣留宿宮中已經少見,何況是待在皇帝的寢宮,阜遠舟早已出宮建府,留在宮中已經於禮不合,冷面冷心的天儀帝居然還和他……
那個冷漠至極令人避退又令人敬畏的人明明連多分一點目光給她都吝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