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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各地的封疆大吏會回京述職,以程巽勳的身份,漸漸又有了不少應酬。
有些算是關係較好的,一聚起來喝酒便沒個節制。好在程巽勳酒品不錯,便是醉了也很安靜,甚至還比往常聽話了許多,只是今日卻有些不同。
“你挪開些。”雨竹羞得臉蛋通紅,在男人的懷裡拼命掙扎,這……這滿屋子丫鬟婆子的,幹什麼動手動腳的。
程巽勳棱角分明的俊美臉龐上泛着淡淡的暈紅,眸子格外的黑亮,一支健碩的臂膀就這麼大大咧咧搭在雨竹的肩膀上,隨雨竹怎麼推拒都是不動如山,甚至是起了幾分戲謔之意,逗貓兒似地就是不撒手。
華箬和早園幾個低着頭,肩膀卻在不停地抖動,兀自悶笑得歡。
很少見二爺喝醉,原來竟然是這般模樣……
雨竹聽得丫鬟們全都窸窸窣窣地退了下去,索性破罐子破摔停了掙扎,在他下巴上輕咬一口,沒好氣道:“你抓着我做什麼……瞧你這樣兒,還不快鬆開,我去給你端醒酒湯。”
聞言,程巽勳另一隻手撫上了雨竹細柔如鴉羽般的鬟發,笑聲低沉:“我沒醉……”
熱烘烘的氣息拂在雨竹臉上,帶着濃濃的酒味,惹得她嫌棄似地叫道:“醉了的人總是說自己沒醉。”
今兒怎麼這麼高興啊,這德性就跟你兒子吃飽了奶,要人跟他玩時的德性一樣。
心裡想着,嘴裡就忍不住問了出來。
“呵呵。你看出來了?”程巽勳眼睛一亮,朗聲大笑,又將雨竹拖到懷裡,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不愧是我媳婦。”
雨竹被他像抱孩子一樣摟在懷裡,哪裡都使不上勁兒,由着自己被揉來揉去。瞅空探出頭來問道:“哪個好基友……好友回來了?從小一起長大還是一塊練武的?”
這人興致上來了,兵營裡一些小習慣便露了出來。
“不是好友,是大哥,咱們快要有新嫂子了。”程巽勳的手緩緩離開,修長的手指間帶着一根玉花飾的簪子,非常輕薄纖細的玉片細細拼湊、碾雕成鏤空的玉蘭花瓣,其外圍嵌着同樣薄如蟬翼、精細雕鏤的銀花飾。異常逼真精緻——彷彿這朵玉蘭花經夜間的細雨溫柔催幵,剛剛從園中摘下就直接上了雲鬢,將最鮮潤嬌豔的一刻凝固在了簪頭。
烏髮如瀑,纏綿着灑滿了程巽勳的胸膛……
翠柳醉薰風,曉花凝夜露。淡雅的馨香幽幽淺淺,充溢着鼻端。
窗外,夜色都朦朧起來……
雨竹昏昏沉沉間,腦子都回旋的都是兩個字“嫂子……嫂子……”
早上起牀,身邊果然是空空的,擡頭就見阮媽媽笑呵呵端了碗黑呼呼的藥湯進來,敦促着雨竹趁熱喝下去,才笑着收拾好退下。
雨竹不禁鬱悶,嫂子什麼的。還沒跟她說清楚呢……
穿戴妥當,纔剛坐上擺滿早飯的桌子,就有小丫鬟進來稟報:“太太,蔡保康家的來了,說是您吩咐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
筷在手上,不得不發。雨竹躊躇了一眨眼的功夫,果斷道:“先讓她到抱廈裡喝碗熱茶,一會兒再去。”
……
黑沉沉的柴房裡並沒有因爲太陽出來而亮堂多少,光線從狹小的窗子裡射進來,隱隱有灰塵飛揚。
窗下蹲着兩個人,一個穿着件褐色綢舊直裰,頭戴一頂舊氈帽,凍得直髮抖;身邊的老婦人要精神些,身上的醬紫色的窄袖對襟繡花襖兒又厚實又鮮亮,此刻彷彿是被老頭子抖得有些心煩意亂,不客氣的就是一肘子捅過去,罵道:“死老鬼,你就不能裝個死人,少點兒動靜,褲子裡的那玩意兒是擺設不成,老孃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才和你湊了一塊,沒本事掙錢還孬的不行!”
乾瘦男子被撞了個倒仰,露出一張鐵鍋臉,麪皮黑瘦,氈帽下露出一窩子黃頭髮,就連稀疏的幾根鬍子也是黃白相間。他狼狽的爬了起來,咬着牙,恨聲道:“你個婆娘連累我至此,沒老大耳刮子抽你就是老爺我脾氣好,你還敢先動手!”
“連累?”婦人大怒,聲音也拔高了起來,“你個老不死的,吃老孃的,喝老孃的,摸了老孃的銀錢去紅玉街旁邊的巷子裡找暗娼……那時候怎麼不怕銀子咬手。出了事,倒是橫起來了!我告訴你,別想逃出去找你那相好,便是老孃死了,你都要給我陪葬!”
那婦人生的一張鞋拔子臉,憤怒之下,臉上的麻子都像是要跳出來一般。這般猙獰的模樣倒是嚇得男子一個哆嗦,渾不敢再多說,自己摸索着又爬到婦人身邊蹲下。
“這下可全完了……”過了一會兒,乾瘦男子才嘆氣道:“忙乎了一輩子,在富貴人家也晃盪了好幾回了,怎麼臨了還看走了眼,惹下這麼個大麻煩,棺材本兒都白攢了。”
婦人也很是後悔,拍着大腿罵道:“幾筆大生意都平平順順的,偏隨手的一筆生意闖了禍,真他孃的不走運。”
乾瘦男子將手攏進袖子裡取暖,愁眉苦臉道:“我瞧着這不像是個普通的大戶人家,如今可怎生是好?隔壁牛大富還欠我五兩銀子呢,要是見我不在,肯定要賴了去……”
話還沒說完,就被婦人一巴掌拍在頭上,怒聲道:“這會兒還惦記你那五兩銀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要是指望你,早就活不下去見祖師爺去了。”
見男子露出諂媚的笑容,她才得意的收回了手,“也不打緊,我瞧着那呆姑娘沒什麼心眼,舉止談吐雖然故作高雅,但骨子裡的土氣可瞞不住我這雙眼睛。要說是哪家千金小姐,我是不信的,也就沾點兒親的什麼遠房親戚罷了,沒什麼了不得,待會兒好好磕頭認錯,求老爺太太饒命便是。”
“我可是門兒清,那些太太們最愛講仁善慈悲,底子再狠毒,面子上都要做的漂漂亮亮的,犯不着爲了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壞了自己名聲……你就瞧好兒吧。”
婦人眼底全是信心,“再說了,又不全是我的錯兒,要不是那姑娘急吼吼的惦記着要做少奶奶,我能下手?難不成人家小姐好端端、規規矩矩的在繡房裡繡花兒繡草兒,我還能去閨房裡拉出來不成。她們底氣也不足,怕什麼,頂多一頓板子了事,萬不敢捅到衙門裡去。”
乾瘦男子一聽頓時喜笑顏開,連連拱手道佩服,“虧得娘子機靈,果真妻賢夫禍少,真真有道理。”
“哼,就會掉書袋,認得幾個字有什麼了不得的,又賺不了銀子。”婦人嗤笑道,“什麼時候你能……”
話說到一半,忽的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她忙住了話頭,扯了身邊男子一把,兩人趕緊爬了起來。
“吱——”的一聲,門開了。
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進來,也不管兩人臉上的笑容有多麼燦爛,直接拖了婦人就走。
那廂雨竹聽了蔡保康家的話,拍了拍胸口,瞬間感覺自己又受了驚嚇。雖說漠北人較爲豪爽不拘小節,對女子的約束也不如中原這般嚴苛,雙紅也未免太大膽了吧。
在退一步,就算她後來缺少父母教養,淪落成了丫鬟,做出這般舉動還是過頭了些。
很快,小丫鬟打起簾子,婆子從門口拖進一個黑瘦的婦人。
婦人藉着扶簪子的空檔偷眼打量,只見屋裡椅子上都鋪着一色金線閃的大坐褥,最中間端端正正坐着個年輕的女子,衣裳首飾都素淨無華,卻架不住玉瑩瑩的一張小臉,眉目如畫,她呆怔之餘又鬆了口氣,本以爲是個尖酸厲害的老太太,沒成想卻是個年輕的少奶奶。
眼珠子在細眯眯的眼眶中轉了一轉,馬上跪下磕頭,“民婦有話要說。”
雨竹和蔡保康家的對視一眼,心中微訝,“你有什麼想說的便說罷。”
“民婦粗鄙,不懂規矩,冒犯了奶奶……還望奶奶慈悲,不要跟民婦一般見識才是。”那婦人見雨竹年輕,忍不住起了點小心思,“民婦家裡還有個小孫兒,要是我們兩口子出了事,孩子可就也活不得了。”
蔡保康家的見她當着自己的面就糊弄主子,心裡也起了三分火氣,當即不客氣地嘲諷道:“吳章氏,你還是莫要繼續耍花腔,你無兒無女的,又哪裡來的孫子?你當我們是誰,無憑無據就敢抓人不成?”
章氏麪皮紫漲,心道:這主子看着好糊弄,底下的媳婦子卻是兇悍精明……
乾脆一咬牙,“我也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收了您家姑娘的錢,總不能不幹點啥吧?養家餬口可不容易……”
錯處又不全在她身上。
雨竹則想起剛纔蔡保康家說的話……
“那章婆子可是個‘能人’呢,嫁了個落第的童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還好吃懶做……在那一片兒都是出了名的。但那婆子也有幾分了得,早年就幹起了牙婆的勾當,生意叫她摸索的倒是紅火……有些名氣,豪富人家欲買寵妾、舞女、粗細婢妮,有不少都找她。”
怪道到了這個地步還不放棄鼓動口舌——牙婆可是個鍛鍊人口才的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