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藥的時候許至陽很吃了一番苦頭,大汗淋漓痛苦不堪,但他緊咬着脣一聲也沒哼,紀清淺看得觸目驚心,反倒不忍心就這麼走了,直到他情況穩定,打完了針後又睡着才抽空回了家,好在冰箱裡的食材充足得很,紀清淺熬了一鍋排骨湯,小心地把握着火候,做這一切的時候她嘴邊甚至漾起了溫和的笑容。
爲家人洗手做羹湯,一粥一飯平常人的生活,安定寧和此生淡泊,是她從小對於家庭最樸實的夢想,而她現在卻幾乎不記得上次下廚是什麼時候,這樣溫馨而充實的感覺實在是久違得很。
鍋裡的湯突突地冒着氣泡,排骨的濃香瀰漫了整間屋子,她耐心地加入山藥,用勺子在裡面輕輕攪動,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場景,頓時怔住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她快不記得了。
章亦深很少生病,身體一直很健康,但在幾年前他母親過世之後,他難得地大病了一場。
持續的感冒發燒,消沉的意志使他看起來遠沒有平日的咄咄光芒,他並沒有聽從醫生的建議住院,而是請了一個私人看護爲他打針,在他生病的那半個月裡,他一直住在紀清淺這裡,靜靜地舔舐着心中不爲人知的傷痛。
每次打完針他就將那小護士趕走,眉眼間透出極其不耐煩的神色,脾氣雖然不算壞,卻是沉默得嚇人,紀清淺有一次半夜醒來,透過窗外瀉進來的月光,看到他的眼中水光微閃,他居然在流淚。
他以爲她沒看見,一個人默默地抽菸,無聲地哭泣,單薄的身影映在窗前的月下,勾勒出一個孤獨寂寞的背影。
無論這個男人曾經怎樣地傷害過她,但是在那一刻,她心軟了。
因爲失去親人的痛苦,她曾經嘗過。
他抽完煙後又睡下,動作緩慢而輕微,竭力使自己的行動不至於驚醒了紀清淺。
紀清淺卻再也睡不着了。
章亦深穿着一身睡衣躺在她身邊,髮絲凌亂,眉心隱隱有一個川字,儘管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再親密不過,她卻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他的面容,只模糊記得他總是高挑着眉眼,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態,睨視天下的傲然,於清冷間散發出咄咄逼人的戾氣。
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頹廢過。
她注意到他在發高燒,臉頰紅得不正常,當她想要起身打電話叫他的私人醫生過來時,他卻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於極度疲乏中淡淡吐出一句:“不用了。”
她有些明白了,他是驕傲的,不願意將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給任何人看。
於是她拍拍他的手,用難得的溫柔語氣對他說:“不打電話也行,你先放開我,我去給你熬一碗薑湯。”
廚房裡只點了一盞橘黃的燈,溫暖而迷離的光芒柔柔籠罩在紀清淺身上,她低頭細心地切着生薑,平時挽起的頭髮此刻如瀑布般披散肩頭,檸檬洗髮水的清香,生薑略辛辣的氣息在廚房內淡淡縈繞。
章亦深披衣起牀,就站在客廳與廚房的過道間安靜地看着她忙碌。
切好剁末,在鍋內倒好油,油溫稍熱加入薑末,過焯之後倒入攪好的蛋液,待金黃的蛋花鋪滿了鍋底時再加入開水,騰地滋起一股白煙,無數的蟹眼小泡突突翻涌。
加入佐料後起鍋,紀清淺做這一切的時候熟練無比,小時候感冒發燒了,媽媽就是用這一招土方法來驅逐風寒。
端起碗回頭,視線撞入章亦深的眸子,他向來深邃如水的眼中忽然多了一些什麼東西,彷彿平靜水面下的暗流激涌。
紀清淺沒有多想,輕聲說道:“喝完這碗薑湯,你的感冒應該會好一些。”
章亦深沒有動,只是看着她,眼中一股奇異的光澤流轉,然後淺淺一道笑意慢慢自嘴角漾開,很細很輕微,彷彿和風吹過,彷彿暗花微綻,彷彿雪融無聲。
紀清淺見他遲遲沒有接過碗,心中衝動的一股子憐意也逐漸冷卻了下來。
她居然忘記了他是誰。
寒意凜然涌上心頭,她居然會憐惜一個惡魔。
心中頓時有些後悔。
她縮手的瞬間章亦深突然伸出手來接過了,薑末蛋湯的賣相很普通,而且爲了保證藥效,薑末切得又細又多,味道其實並不大容易進口,但滾熱的一碗薑湯,他就這麼一口口地喝了下去,也不知是她眼花還是因爲湯的熱氣太大,她竟然發現他眼裡又有了水光。
絕不是剛纔那種失落哀傷的淚光。
她一驚低頭,恰如其分地避過了他灼人的目光,再擡頭時,又恢復了從前那個倔強漠然的紀清淺。
山藥的汁液完全被熬煮出來,在湯水中上下翻滾,廚房裡的香味愈發濃郁,滾滾熱氣嫋嫋而上,那夜的薑湯,那夜的關懷,那夜的淚光,也彷彿隨着熱氣淡淡逝在了空氣中,再也看不分明。
紀清淺細心地將湯裝入了保溫壺中,帶到醫院去的時候已是將近傍晚,初冬天暗得比較早,病房裡亮起了燈光,紀清淺推開門時,正看到許至陽半靠在牀上,俊秀的臉上滿是鄭重之色,時而凝思時而展眉,雙手在膝上的筆記本上飛快打字。
他居然完全不顧惜自己的身體,手臂的骨折還未好便運用自己那隻受傷的手。
紀清淺抿着脣蹙眉走了進去,眼裡隱隱有着怒氣,氣他的不自惜,許至陽好似完全沒有察覺她的怒氣,擡頭叫了聲紀姐,笑意如水般從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涌了出來。
紀清淺不說話,默默倒了一碗排骨湯,那一股誘人的濃香撲鼻而來,許至陽聳了聳鼻子,驚喜萬分地叫道:“這是紀姐你爲我熬的湯嗎?”放下手中的筆記本,湊過來聞了一聞,微閉着眼陶醉地說道:“真香,比我媽熬的湯還香。”
紀清淺緊繃的臉被他這句孩子氣的話一下子逗樂了,笑着說道:“快喝吧,湯冷了就不好喝了。”
許至陽爽快地應了一聲,他的右手受傷,只能左手執匙,笨拙地舀起一匙,迫不及待地先嚐了一口,立刻揚眉大加讚賞,嘖嘖說道:“味道真好,我有好久沒有喝過這麼好喝的湯了。”
他一個人漂泊在外,估計每日三餐也是湊和着吃的吧,紀清淺看他一副狼吞虎嚥的樣子,心中多了些感慨憐惜,不由說道:“你要是覺得好喝,我以後還給你做。”
許至陽嘴裡咬着一塊肉,嘻嘻笑着說道:“那可得一言爲定,紀姐你每天都要來看我。”眼裡閃過一縷狡黠的光,流露出小小的得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