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咸陽城趙府中。
趙佗身穿玄黑色深衣,負手而立,打量着被下人們搬入府中的一盤石磨。
“這可是祖師爺發明的。”
趙佗眯着眼睛,先把石磨的發明權定了下來。
倒也不是他隨口瞎謅。
民間一直有魯班發明石磨的傳說,據說那位百工之祖取來兩塊堅硬的圓石,在石頭上鑿出密佈的淺槽,將其合在一起,用人力或畜力使它轉動,就成了石磨。
趙佗昔日弄出巨砲時,曾說自己看過公輸子遺文,被很多人視作是公輸子傳人。
如今他將石磨的發明權定到魯班手下,日後要是還想要進行改造,那他的行爲就會更有說服力。
不過嘛,現在的趙佗只想用它來磨點東西吃。
比如豆腐。
趙佗如果弄出豆腐來,或許可以在本時代成爲一道頗有特色的美食,可以祭祭他的五臟廟,讓他從這個吃食種類和做法都很貧乏的時代中得到慰藉。
數千年後,當人們在餐桌上吃着豆腐時,說不定還會提到他秦將趙佗研究豆腐的逸聞故事,將趙佗和豆腐畫上等號。
“相比於豆腐,還是麪食更重要。這可是能利國家的好東西,得先弄出來才行。”
趙佗雙眼炯炯,對今日剛好來他府中拜訪的盧綰道:“阿綰,去把洗好的麥子拿過來,放到磨裡。”
“唯。”
盧綰如同在軍中時,拱手應諾,走過去將要幫忙的下人趕到一邊,自己提着裝在釜裡的麥子往石磨走去。
好奇心讓盧綰忍不住詢問道:“君子,欲要磨麥以做漿嗎?”
如盧綰所說,以麥粉做漿,是這個時代的一個特色。
石磨早已被髮明出來,雖然在秦地不算普及,但這個時代的人已經掌握了將糧食磨成麪粉的技術。
人們一般會用糯米磨粉,再加上蜜糖之類,混合起來做成被稱爲粔籹(jù nǚ)的甜品小吃,供上層貴族食用。
而底層黔首,也可以買來麥粉或是米粉,將其調和在水裡,進行飲用,俗稱叫做“漿”。
漿是秦漢時代比較流行的一種飲料,官府禁止下面的庶民隨意飲酒,更不能羣飲相聚。故而充滿智慧的人民,便弄出“漿”這種替代品。
不準乃公喝酒,乃公就用麥粉米粉兌水喝,總不犯法吧?
除了做“漿”之外,麥粉就沒了其他用處,再加上需要用到石磨,導致這東西的成本頗爲昂貴。
人們對於麥的吃法,主要還是用來蒸熟,做成難吃難嚼又難消化的麥飯。
吃上一頓,遺矢蹲半天的那種。
故而麥子雖爲五穀之一,卻是底層庶民甚至是刑徒奴隸的吃食。
富貴人家皆食米肉,對於麥這種東西一向是瞧不上眼的,在這樣的影響下,就連麥的種植面積,也不是很大,一向被人不待見。
趙佗看在眼中,深感浪費。
這些人根本不知道麥粉的潛力到底有多大,其可塑性超過其他任何糧食。
“來一場食物革命吧!在這個時代的食物界,颳起一場改天換地的風暴!”
趙佗上前,在盧綰驚訝的眼神中,他親自推動石磨,感受着那些麥子在石磨的擠壓下被粉碎破裂,最終成爲細膩的麪粉。
他之所以親自推磨,除了手癢想試試推磨之外,也是想感受一下這時代的石磨到底是個什麼模樣,思考後續是否可以進行改進。
片刻後,趙佗鬆手,讓府中僕人上前繼續推磨。
看着僕人費力的推動着石磨轉圈,趙佗若有所思。
他的心中,已經冒出好幾種提升石磨效率,降低成本的方法了。
不過現在,並不是想那些的時候。
不一會兒,麥子就已經磨成粉末,讓下人們去掉麥皮後,出現在趙佗面前的便是細膩的麪粉了。
“好,給我送到庖廚裡。”
趙佗躍躍欲試,嘴裡直吞唾沫,吃了好幾年的粟米稻飯之後,他終於可以再嚐嚐麪食的滋味了。
“君子?”
在衆多下人和盧綰驚訝的目光中,趙佗昂首挺胸的走入府中的廚房。
雖說這時代有“君子遠庖廚”一句,但其含義卻絕非後世人所扭曲的那般,說君子絕不能進入廚房。
而是因爲“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
君子不進廚房,是不忍殺生。
趙佗現在並非殺生,只是用麥粉做食物,縱使傳出去了,別人也不會說什麼。
更別說他趙佗可是戰場上殺人砍頭的秦將,又豈會在乎這種道德綁架。
啪!啪!啪!
不一會兒,庖廚中就傳出陣陣撞擊聲。
那是趙佗回憶着前世看過的面師傅做面的場景,摔打着他新做的麪條,讓手中的面變得更有勁道。
“阿綰,燒水。”
“今日,吾等吃麪!”
……
趙佗沉迷於製作各種麪食中,府中常派人在咸陽城裡收購麥子,以及磨製好的麥粉。
因爲此時並非小麥成熟的季節,市場上的陳麥數量並不多。畢竟普通人不吃麥,大多納入官倉中,供給刑徒奴隸使用。
在這樣的情況下,趙佗的大量收購,就顯得十分突兀。
這般行爲,讓許多一直關注他的人感到奇怪。
在秦國,麥飯因爲難吃又難以消化,一般是讓刑徒和奴隸吃的。
普通家庭只要日子稍微好過一點,都不會食麥,並將其視作下賤之物。
更別說是趙佗這種高高在上,食肉飲酒的勳貴公卿了。
“吃麥飯,飲麥漿?”
“這少上造也是出身趙國公族,吃肉喝酒不暢快嗎?粟黍稻米不香嗎?他怎麼會喜歡刑徒才吃的麥飯?”
“嘿嘿,誰知道呢,說不定少上造就喜歡吃這種刑徒才吃的食物。”
疑惑和譏諷的聲音總是不會缺少,甚至因爲趙佗在戰爭中連續優秀的表現,讓無數人關注他,他這一番奇怪舉動,在不知不覺間傳遍了整個咸陽。
許多公卿貴族皆聽聞一個消息。
少上造趙佗,不喜米肉,只愛食麥。
已經晉升到右更爵位的羌瘣在聽說這事情後,更是嘲笑趙佗,說連他們羌人都不吃麥飯,這趙佗堂堂少上造爵位,竟然喜歡吃這種東西,真是丟人啊。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趙佗也終於收到了來自宮裡傳來的消息。
“原來是大王讓扶蘇去鞭熊啓的屍了。大王也真是狠啊。這一來直接是讓扶蘇和熊啓徹底做了了斷。不過熊啓那模樣……”
趙佗腦海裡浮現回到咸陽,他最後檢查熊啓屍身時看到的場面,不由全身打了個寒顫,根本不敢細想。
“怪不得扶蘇這麼久都不傳信,想來是抑鬱了好長時間吧。那場面,怕是給他留下心理陰影,這可憐的孩子。”
趙佗搖了搖頭,對扶蘇有些同情。
接着他開始寫寄給公主的回信。
在來信中,公主除了解釋這段時間爲什麼不通信的緣故外,還傾述了一些少女的情感,以及質問趙佗是否在外做出不好的事情。
“我給你做了好吃的。”
趙佗在回信中狠狠吹噓了一番他做的麪食到底有多好吃,準備勾起那少女的好奇心。
可惜信件寄出去後,趙佗沒有等到來自宮中的回信,也沒有等到扶蘇的邀請,反而接到了秦王政讓他入宮的詔令。
趙佗聽到是秦王政傳召的時候還嚇了一跳。
和對方女兒偷傳書信,他還是很怕被當場抓住的。
好在使者接下來的話,讓趙佗很快放下心來。
“尉公要走了啊。”
趙佗嘆了一聲。
原來是尉繚在邦尉的任上,處理完伐楚之戰的最後事項,正式請求辭官歸去。
秦王政遵守了諾言,答應了尉繚離去的請求。
並請各公卿大臣,武將勳貴,在宮中設宴,與尉繚告別。
尉繚此人,對於趙佗多有提點,還曾有兵法相傳之恩,此番告別之宴,趙佗自然不敢怠慢。
他穿好華貴的禮服,前往秦宮赴宴。
秦王政很看重尉繚,此番告別之宴,設在之前舉行慶功宴的偏殿中。
邀請的人有很多,除了王翦已經回鄉,不在之外。
王賁、蒙武、李斯、姚賈等戰將重臣皆在其列,甚至連羌瘣、李信這些武將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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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佗以少上造之爵坐在王賁下手,算是在殿中前列。
賓主落座,曲樂奏罷之後。
秦王政正襟危坐,舉卮向尉繚敬酒。
“尉公入秦,曾教寡人毋愛財物,賂六國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
“寡人依尉公之計謀,亂六國之臣,弱六國之力,終至於今日吞滅三晉、燕、楚五國。此皆乃尉公之功矣。”
話到此處,秦王政語帶感傷道:“寡人正欲滅齊之後,與尉公實現昔日‘諸侯可盡’之語。然事到一半,尉公卻棄寡人而走,讓寡人心甚痛矣。”
聽到秦王政提到昔日往事。
尉繚也不由傷感起來。
他輔佐眼前的君王一步步成長,在他的幫助下,這個名爲“秦”的國家,一步一步的吞滅其他五國,終至如今獨霸天下的局面。
他尉繚在其中付出了無數的心血和努力,又豈會沒有感情。
只是。
尉繚擡起頭,看着主座上,那位君王的模樣。
腦海裡想起他在十多年前,見到秦王政,並與其交遊後的感想。
秦王爲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於天下,天下皆爲虜矣。不可與久遊。
那時的尉繚,看穿秦王政的本質後便想着逃跑,但他還沒跑出咸陽,就被秦王政察覺並將他請了回來。
秦王政的態度很真誠,並不計較尉繚的逃亡之事,反而任他爲一國邦尉,主管秦國軍事,這讓尉繚很感動,從此待在秦國,認真輔佐秦王政。
這一留下,便是十五年了。
但這十五年的時間,並沒有讓尉繚改變當初的看法,反而越發覺得自己當年的判斷是對的。
秦王政此人,在勢弱窮困的時候,會對人謙卑請教,一旦得志,就會驕縱無比。天下之間再無人會被他放在眼中。
若是讓這位秦王統一天下,天下萬民,都將成爲他的奴隸。
昔日李信爲伐楚主將之事,就很明顯的表明了這一點。
秦王政滅亡韓趙燕後,眼見自己有着吞併天下的優勢,便十分驕縱,根本聽不得任何勸諫,他任命李信爲將,最終導致伐楚大敗。
戰敗之後,秦王政又在困境中變得謙卑無比,親自前往頻陽,低聲下氣的請求王翦出山。
這一驕一謙,正符合尉繚當年對他的性格判斷。
而眼看着秦王政在陸續併吞諸國後,志愈驕狂,不愛惜黔首民力,在關中仿修六國宮室,勞民傷財,正是這位大王開始將萬民變成手中奴隸的徵兆啊。
“這只是開始,若待天下統一,大王定然還會修建更加宏偉的宮殿,做出更多奴役萬民的事情。”
“我不能勸,便當離去,不可在此久遊啊。”
尉繚心中暗歎一聲,想明白之後,心中傷感散去,面色沉穩,向秦王政舉卮。
“臣已老,平日行事常有昏眛之感,已不堪大王重任。此番辭去,亦是讓能者居之。大王殿中,良將甚多,而天下之間,只有弱齊殘代,砥定四海已無需老臣。”
“尉公言重了,寡人能得天下,尉公之力甚重啊。”
秦王政開口寬慰,眼中卻有笑意瀰漫。
正如尉繚所說,如今他秦王政的手下尚有王賁、蒙武、馮無擇以及趙佗等良將,而敵人卻只剩齊代兩國,這般對比下,他已經用不到尉繚了,所以纔會爽快的答應對方離去。
一君一臣心中各有所思,但面上卻和諧一片。
君臣一場,亦當好聚好散啊。
因爲是送行尉繚的餞別宴,並非重大場合的飲宴,所以殿中氣氛十分輕鬆。
趙佗眼見諸將皆舉杯與尉繚相別,說些祝福話語。
他自然也不會例外,向尉繚舉酒道:“尉公曾予小子有教導之恩,今欲離去,小子也不勝傷感,當敬尉公一卮。”
尉繚笑起來,一手舉卮,一手扶着頜下白鬚道:“教導談不上。倒是你趙佗背水一戰的戰例讓老夫頗有所獲。還有老夫聽聞你在那淮水一戰,以四面楚歌,不戰而破叛賊的兩萬楚軍,細思下來,真可謂是攻心之大成啊。老夫尚要感激你纔是。”
言罷,兩人舉酒卮而飲。
這時,尉繚突然想到一事,他目光奇怪的望着趙佗。
對於這個少年將軍,他一向關注,知道趙佗喜歡出奇計,而且從來不做無用之事。
“趙佗,老夫心中對一事頗有疑惑,不知你可爲老夫解惑?”
聽到尉繚這麼一說,其他人全都將目光望過來,就連主座上的秦王政也略感興趣的看着這裡。
趙佗一怔,忙道:“尉公請說,小子自當知無不言。”
尉繚頷首道:“老夫聽聞你近來在咸陽收購大量麥子,許多人也跟着你購買,竟導致咸陽麥價上升一錢,老夫很好奇,你趙佗買那麼多麥子作甚?”
尉繚話音落下,趙佗還未回答,殿中便有一人哈哈笑起來。
“趙將軍買麥,自然是做來吃了。”
“尉公豈不聞,咸陽城中有話流傳,皆道少上造趙佗不喜米肉,只愛食麥飯,飲麥漿,其喜好飲食,幾與黔首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