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如黛綠如煙,漫卷春風花展顏。
暗香一縷沁肺腑,泉潺九曲十八彎。
幽的谷,奇的峰,秀的水,鬱的樹,這裡是一片遠離繁華的幽僻之地。
蔥鬱茂密的山樹,巍峨聳立的山峰,層巒疊嶂上的奇花異草,輕盈曼妙的雲霧,還有潺潺的溪水,清澈甘甜的山泉。
在這靜謐曠遠的邊鄙之地,所有的景都顯得格外空盈靈動,極易讓思緒超脫了靈魂的侷限和世俗的紛爭,飄然遠逸到了廣袤的寰宇。
這裡是遠離喧囂塵染的西南邊陲,普洱山。
也許,風塵中的俗子是無暇顧及這些清新脫俗的清雅,但是天下間每一樣美好的東西,總是不乏懂得其中美好的欣賞者,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此時,晨曦未起,雲霧漸收,只是山泉幽谷間仍然繚繞着薄霧冥冥。
就在那一彎潺潺的山泉邊上,傳來了一縷綿長清遠的簫聲,伴着淙淙流水和叮咚的泉聲,簫韻凝潤曲折底婉,凝神聽之,深感置身於遠離喧囂幽谷的幽靜,深感置身於世外桃源的安逸,使人在沉寂的環境中梳理思緒,遙看芸芸衆生,感悟歲月滄桑。
簫聲漸漸迭起,簫韻中素淨清雅,不沾一絲的雜念,曠幽淡遠的音韻讓人如同置身於奇雅、清秀、素心逸世而獨立的空靈之中,過往的情仇愛恨一切俗念在心海的漣漪輕蕩中悄然而逝,心中再無塵埃。
弄簫之人感之於正聲,發之於內心,應之於雙手,出之於六孔,存出塵脫俗之理想。
音韻如流水行雲,流淌纏繞在幽谷、青山之間,漸漸與自然之鬼斧融爲一體,成爲了這人間逸景的一部分。
遊移此情此境,心中油然靜神慮而絕塵俗,寧息追逐名利的煩惱和執念,求得真正的出塵逸世。
既得如此妙境,簫聲仍然毫無歇停之意,漸而漸深,音韻中清和之氣冉冉而起,清音由內而發,和氣由中而起,隱有祥瑞和諧之氣,似欲諧調天人,聽之導人神之和,似乎已覺天地人渾然一體,三者和諧而處。
然而,卻在那祥瑞和諧之氣漸起而欲濃之際,簫聲戛然而止,清泉翠樹之間,倏然響起一聲輕嘆。
撩開輕煙,只見曲折流淌的山泉旁,一塊突石之上,端坐着一位年不過十七八的俊美瀟灑的少年。這少年一襲白色儒衫,手持一支兩尺竹簫,長髮飄逸,鬢若刀裁,面如傅粉,脣若施脂,眉如墨畫,目若朗星,風流之情全在眉梢眼角,顧盼間透出一種從容的態度,自有一股脫俗的氣質。
這少年若是換得一身女裝,定然恨煞無數懷春女子。
這時,卻聽少年發出一聲輕嘆,雖然是輕輕的一嘆,卻似有萬般愁緒纏繞心田,若然此時有哪位閨閣少女聽得這一聲輕嘆,也不知會勾起她的多少愁緒。
少年輕嘆一聲後,自言自語道:“第六篇‘止戰’、第七篇‘出塵’我都已經輕車熟路,心境已然可以與這無邊的幽靜相融,只是第八篇‘祥和’到底又是怎樣的一個心境?可惜適才吹奏到了天人合一之境時,心中忽生一縷雜念。唉!自修煉祥雲八音以來,已經三年有餘了,這一段時間裡卻是毫無進展,也不知道還要過多久才能達到‘祥和’的境界。”
原來,這座清幽的山谷和那九曲清泉就位於普洱山深處的陰風谷旁邊,而那適才的弄簫者自然是那清泉邊上的俊美少年,這俊美少年就是楊寰宇。
只不過,昔日只有十三四歲的落難孩子已經變成了十七八歲的俊美少年,歲月匆匆,竟然已是數年之後,而這期間的九華武林大會竟已是兩年多以前的事。
此時,只見楊寰宇目光呆呆的看着身旁的淙淙泉水,左手支頤,就這樣出神起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過得一會兒,已是晨曦斜照,飛鳥嬉戲之聲漸漸熱鬧起來,楊寰宇似乎被這份熱鬧感染,從出神中清醒過來,他看了看那還透着春天氣息的旭日,喃喃說道:“今天叔叔怎麼沒來?都已經這麼晚了,平時沒等我練功完畢他就已經在等着我的,會不會有什麼事情?再等等吧!先洗把臉。”
將手中的竹簫放在身旁,跳下大石,就在山泉旁邊掬了幾捧微感清涼的泉水打在臉上。洗完之後,他並沒有立刻離開,仍然蹲在山泉邊上,盯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發呆。
突然,水中的倒影竟然變得一片模糊,待再次清晰過來時,水中卻已然換了一張絕美少女的臉,只是這少女看來也就十三四歲,雖然已是傾城絕色,卻仍然有幾分童稚,而且嘴角兩邊還有一對不深不淺的梨渦。
看見這張絕美的臉,楊寰宇輕啓朱脣,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嫣然……她的名字叫嫣然,這名字真好聽。唉!只是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她……”
他突然停了下來,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又自個說道:“都快四年了,人家就算在自己面前自己也認不出來,更何況像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又豈會在意自己一個無名小子,我真是庸人自擾,自尋煩惱。”
說到這,水中倒影突然一變,又變成了一位年齡不過十歲的粉妝玉琢的可愛小女孩,這女孩天真的一笑之後,倒影又變成了一位身着異族服飾的嬌俏少女,只是楊寰宇還沒有看清楚這少女的面容,就被一聲鳥兒的鳴叫聲驚醒過來。
於是,水中的倒影立刻又變成了他自己那張俊美絕倫的臉,楊寰宇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回到了山泉旁邊的那塊大石之上,又坐着發起呆來。
過了半響,山林幽谷間的薄霧已經被春風拂散,楊寰宇突然站起身來,沉思道:“叔叔怎麼還沒有來?看來還是回去看看吧!這幾年來叔叔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問他爲什麼他也不說,也不知道他心裡面還藏着多少愁苦之事。”
想着,他拿起竹簫跳下大石,突然展動身形,一躍十餘丈遠,身形就像一抹白光在密林間穿行,不消片刻便回到了陰風谷,眼前幾間茅屋已經在望。
此時,那三年多以前還只是兩間簡陋的茅屋,現在已經煥然一新,而且還多了兩間。但是,此刻在這茅屋周圍,卻散發着一股凝重的氣息,觸之讓人徒然而生出一種不安之感。
楊寰宇尚未靠近茅屋,就已經感覺到了這種不祥之感,於是他不自覺的喊了一聲“叔叔”,可是卻不聽任何反應,他又一連喊了幾聲,卻只能聽見自己的回聲在耳際迴盪。
他不敢再遲疑,當先推開最前面一間茅屋,只見裡面牀榻桌椅儼然,卻不見人影。然後,他又急急跑到後面一間,只見屋門半開,裡面略顯漆黑。
楊寰宇一見,心頭一片疑惑,推門而入,卻見櫥櫃開着,飯桌上還擺着兩樣小菜,竈臺內隱隱還有火星,似乎早飯已經做好,以至於火爐中的火熄滅已久,只是屋中仍然不見人影,他又打開了其他兩間茅屋的木門,只見屋中各樣物事擺放並無異樣,卻就是沒有叔叔的人影。
到了此時,楊寰宇終於慌了起來,心中突然襲來一陣恐懼之感,使他不由得渾身一顫,眉宇間隱隱滲出了冷汗,他已經感到了強烈的不祥之兆。
突然, 他腦際靈光一閃,只見他飛鳥般掠向茅屋後的一個山洞,這山洞本來是三年多以前,楊寰宇在山中昏倒後,醒來時發現自己所在的那個山洞,山洞並不深,而且洞頂還有天光瀉下,只要站在洞口,洞中的一切便可盡收眼底。
因此,當楊寰宇到了洞口時,迫不及待的一眸之下,卻見洞中那張石榻旁躺倒着一個黑影,一看見那黑影,楊寰宇驚呼一聲“叔叔”,然後就見他箭矢一般,只一晃眼的功夫就衝到了黑影旁,他急忙將黑影扶起,抱上石榻。
只見那黑影原來竟是楊延廣,但見楊延廣此時臉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他似乎比至三年多以前蒼老了許多,不僅雙鬢斑白,顎下的亂須也已經灰白,而且臉上的皺紋也更多更深。
以簫聖的年紀推算,楊延廣應該在四十七八不到五十之間,然而他此刻看來卻已經是個年過花甲的老人。
楊寰宇見楊延廣如此神色,緊忙探視其脈息,手剛剛搭上楊延廣的腕脈,立覺從楊延廣體內涌來一股怪異、惡毒的氣息。他急忙運起大和心法,將本身真氣透入楊延廣腕脈中,他很快就發覺,適才涌來的那股邪毒的氣息竟然是一種蘊含奇毒的真氣,這股真氣赫然不是楊延廣本身所有,而是爲外人由楊延廣體外經過經穴打入體內。
雖然這股邪毒真氣不算強勁,但是此刻這股真氣已然侵入了內腑,而且佔據了楊延廣全身各處經脈要穴。
這一發現立時讓楊寰宇痛心疾首,悲痛欲絕,本來他也懂得一些醫理,更何況他隨癲僧學過專門療治內傷的搜經過血療傷心法,因此他一探知楊延廣的這種脈象,立即就知道楊延廣活不了多久。
自從家中慘遭變故之後,楊寰宇便完全依賴了楊延廣他——這唯一的親人,而這幾年來,楊延廣爲了減輕心中的悔恨,對楊寰宇可謂呵護備至,叔侄兩人在這幾年的相處中,其實何異於父子。
而今,楊寰宇卻發現楊延廣身罹絕症,連唯一的親人也將要離他而去,這如何不讓他涼入肺腑、嘔心抽腸。因此,一時間他已然不知所措,心中變得毫無主見,當真是應了那一句“悼心失圖”。
一陣剖心泣血的痛哭之後,楊寰宇總算恢復了一點神智,他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只見他慌忙一抹淚水,將楊延廣的身體扶坐起來,自己則盤膝坐在楊延廣的身後,雙掌抵在楊延廣的後心,就這樣運功起來。
原來,適才在哀慟之際,楊寰宇突然想起自己會搜經過穴的療傷心法,於是他便不再多想,就替楊延廣療起傷來。
可是,他卻想不到,以他此時的功力,或者可以讓一個重傷垂死之人撿回小命,但是他的搜經過穴心法本來就不甚純熟,更何況他還丟下了幾年的功夫,他此時又怎能救得了邪毒侵入心臟和全身各處要穴的楊延廣?
昔年像枯禪神僧這樣的高僧爲癲僧療傷元氣大傷後,仍然沒能將癲僧完全治好,更何況此時楊寰宇無論功力和心法都不及當年的枯禪神僧,再加上楊延廣已經救無可救。
不過,天下事往往都不能完完全全以常理推論,畢竟事在人爲,有時候人的意志或者不能使一些幾近絕望的事情有所好轉,或者單靠個人的力量確實不能鬥轉乾坤,但是有一種不顧一切、不惜代價的堅持不懈的力量卻不容小視。
當楊寰宇運起大和心法,將真氣源源不斷地注入楊延廣體內時,初時楊寰宇還能憑着深厚的功力將楊延廣體內那股邪毒真氣壓制住,他真氣流經的經穴,要麼將那股邪毒真氣化解,要麼將其驅趕到其他經穴中。
隨着時間的推移,楊寰宇體內的真氣漸漸空虛,雖然此時楊延廣體內有半數的經穴已經恢復正常。但是,那些剩下的經穴中,所積聚的邪毒真氣卻越來越多,因此到了後來,楊寰宇注入楊延廣體內的真氣竟與那股邪毒真氣相抗衡起來,兩股真氣幾乎勢均力敵,誰也別再想推進、延伸半寸。
不過,讓人無法心安的是,這股邪毒真氣一旦沒有了外力的抗衡,很快又會流遍楊延廣的全身,因此直到此時楊寰宇仍然不敢有半分鬆懈。
此時的楊延廣已經有了反應,只見他蒼老的臉上泛起一陣痛苦的神色,瘦削的面頰時不時的輕顫一下,痛苦之色不言而表。
而楊寰宇呢?此時他已經是汗溼長衫,臉上滾落着大滴大滴的汗珠。
漸漸的,他的臉色由開始的通紅轉而變成了慘白,可是他的牙關卻咬得緊緊的,似乎沒有一絲放棄的意思。
再過半響,只見楊寰宇終於脫力般地癱倒在石榻上,口中緩緩流出一絲鮮血,而且目中的淚水又再一次涌了出來。
這時,卻聽仍然端坐在石榻上的楊延廣長嘆一聲,說道:“孩子,爲叔本來將死不遠,你又何必再爲我虛耗盡一身真氣呢?爲叔這一身的毒傷已經二十多年了,又豈是輕易就能化解的。”
楊寰宇掙扎着坐起,一臉哀傷頹喪道:“只恨侄兒功力淺薄,只能將叔叔體內的毒逼到一處,侄兒……”
楊延廣無力地咳了數聲,緩緩說道:“這又怎麼能怪你,只是你爲爲叔耗去一身真氣,卻只能換得爲叔幾日的苟延殘喘,實在是太不值得了,你此時正是練功的關鍵時刻,如此損耗功力,豈不是……唉!你讓爲叔心中好生過意不去……”
“只要能讓叔叔活下來,別說只是損耗功力,就是廢去一身武功,侄兒也認爲值得。叔叔是寰兒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寰兒又怎麼忍心看着叔叔離去?”楊寰宇悲聲說道。
楊延廣緩緩從石榻上下來,看着楊寰宇,老淚縱橫,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時間,叔侄兩人就這樣相對悲苦神傷起來。
花開有落時,人生有終日。
眼前又是紅日西斜,時將近黃昏,春意正濃的羣山並沒有因爲晨起昏落而使生機減損,然而生命卻因晨昏的更替漸衰漸萎。
殘陽餘光下,山谷中的幾座茅屋前,遠遠就能聞到一股濃烈的藥香,中間一座茅屋裡,時不時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極似垂死之人在病入膏肓之下的臨死呻、吟。
茅屋中,一位身着白色儒衫的少年坐在木榻旁邊,而木榻之上,則是一個擁被而臥的雙鬢斑白的瘦弱老者。
只聽老者又是一陣無力地輕咳之後,有氣無力說道:“孩子,你莫要再難受了,爲叔早就料到有今日。看着你傷心欲絕的樣子,這讓爲叔如何安心呀?”
少年哽咽一聲,說道:“叔叔一定能好起來的,等侄兒功力恢復之後,一定能把叔叔體內的邪毒真氣壓制住。然後,侄兒便可以找到那西霞子的無名洞府,取出靈丹讓叔叔服下。”
原來,這一老一少卻是楊延廣和楊寰宇叔侄。
此時只聽躺在牀上的楊延廣苦笑一聲,說道:“已經是第三天了,爲叔要交待你的事情也差不多了,只是還有兩件事情,爲叔想了很久,決定還是趁現在神智尚且清醒說與你聽。”
他說到這,突然虛弱的嘆了一聲,低聲說道:“孩子,你這些年來一直都想知道你叔母的事情,每次你問及,爲叔都不願提起。其實,爲叔是因爲太對不起你叔母的緣故,才愧於說出口。當年,爲叔重傷逃到此地時,本來你叔母也在暗地裡隨了來,只是後來爲叔發現後,因爲當時爲叔自覺對不起你爹孃,也愧對你叔母,自覺不配再將你叔母留在身邊,是以有意將她氣走……”
他說到這,臉上升起一片濃濃的悔意,似乎藏在心中二十多年的悔恨在頃刻間躍然心頭。
只聽他又接着說道:“孩子,爲叔在這二十年中,無時無刻不在悔恨與自責之中,可是爲叔卻沒有勇氣去面對和彌補……直待你尋來之後,爲叔的心中才好受了許多,雖然無法將心中的愧恨放下,卻也能在與孩子你的相處中,暫時忘卻那些事情,以得到片刻的欣慰和安寧。只是……只是好景不長,爲叔這一身毒傷能拖到今日已算萬幸,此刻爲叔將要擺脫這種痛苦和折磨,總算是到了盡頭了。”
楊寰宇聽他越說越哀傷悲觀,急忙勸道:“叔叔,你切莫再說這種喪氣話,侄兒豈能讓你就此離去,無論如何侄兒都要把叔叔治好。”語聲堅定果肯。
楊延廣一聽,就知道楊寰宇在說孩子話,不過他卻勉強露出一抹笑意。可是他才把笑意掛起,卻立刻被一陣急咳打斷。
這一陣急咳顯然比先時有氣無力的輕咳要急促得多,而且他才咳得幾聲,就見一縷黑血從嘴角淌了出來。
楊寰宇見狀,急忙用手揉搓着楊延廣的胸口,一邊揉搓一邊說道:“叔叔此刻身子還很虛弱,萬不可多說話,還是安心躺着待侄兒去取藥來。”說着,伸手拭去楊延廣嘴邊淌出的黑血,然後就要轉身離開。
楊延廣沒等他轉身,就突然抓住他的手,微微搖了搖頭,虛弱道:“沒用了,爲叔已經不中用了。孩子,你莫要再自欺欺人,其實你心裡並不比爲叔糊塗,爲叔是絕難過得了今夜的。”
他還沒說完,楊寰宇已經泣不成聲,只是楊寰宇的淚水卻始終沒有留下來,其實他這三天以來,早已經把淚水哭幹了。
楊延廣喘息了一陣,又道:“孩子,爲叔還有件事情要託付於你。”
楊寰宇低泣道:“叔叔有什麼話就儘管說,侄兒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辦到。”
楊延廣臉上露出了一絲嘉許的笑意,說道:“爲叔自然知道你能辦到,唉!只是這事情對你來說確實有礙難之處。而且爲叔的要求也許會過分了些,若是孩子你覺得有些勉爲其難,那就算了。”
楊寰宇見楊延廣神色漸漸黯然,急忙應道:“無論叔叔要侄兒辦何種事情,侄兒一定照做無誤,那怕是要侄兒的性命,侄兒也在所不惜。”
楊延廣見楊寰宇這麼說話,知道自己適才之言有些言過其實,於是輕嘆一聲,說道:“孩子,這事就爲難你了。唉!爲叔是希望你能替爲叔送一件東西給你叔母,並且……並且……”
他說到這,似乎有什麼難以啓齒的地方,楊寰宇只等着他說話,只見楊延廣愣了一下,才道:“見到你叔母之後,你就說……就說當年爲叔之言全是違心之論,爲叔不奢求能得到原諒,只求她能收下那東西……”
說完,從被子中伸出右手來,只見他手上我這一塊圓形的青色玉佩。
這玉佩楊寰宇一點兒也不陌生,只因這塊玉佩本是與他身上的那塊由他孃親爲他戴上的玉佩是一對,而且都是他們楊家家傳之物。楊寰宇此時心中雖有疑惑,但是他還是連忙接過玉佩。
這時,又聽楊延廣說道:“這玉佩本來是爲叔當年送與你叔母的定情信物,當年你叔母追蹤爲叔到這陰風谷是,爲叔爲了故意將她氣走,才說了一些決絕的話,還將……還將這玉佩要了回來……而且……而且還爲自己立了假墳,讓你叔母死心離開……”
他說道此,言語已經顯得有些發顫,不知他是因爲身體越來越虛弱,還是想起當年的決絕與無情,使他此刻想來都感到驚心動魄的。
可以看出他此時心中的激動,也可以看出,到此時他心中仍然耿耿於懷,不肯寬恕自己。
楊寰宇怕他再次陷入極度哀傷之中,連忙問道:“那叔母她……”
他還沒說完,楊延廣輕搖手掌,說道:“你叔母人稱‘蠱神女’,她是苗疆蠱神一族的公主,當年她到中原遊玩時與爲叔相識,之後我們兩人由相知到相愛。本來她當年是偷偷跑到中原來的,自從認識爲叔之後,便再也沒有回到過苗疆。爲叔想,那日她被氣走之後,定然是回到了苗疆的子母嶺,那子母嶺中有座蠱神宮,蠱神一族的首領就在那裡。你叔母是蠱神一族的公主,她大概就在那蠱神宮中,你可以到那裡去找她。但是,苗疆之地多在貴黔之境,那裡多蠱毒猛獸,還有人人談之色變的瘴毒,你一定要小心……”
他說到這,突然看着楊寰宇,微微一笑,臉上稍有欣然之色,只聽他又說道:“不過,這些瘴毒、毒蟲對你來說卻是無可奈何,你身上寄生着萬毒不侵的萬毒桃蠱,這一點爲叔倒是多心了。只是,蠱神宮被苗人奉爲最神聖之地,連那些苗疆裡的部落族長都只不過是蠱神宮的一方首領,因此你要想進入子母嶺幾乎是不可能的。當年你叔母與爲叔相識之時,曾送與爲叔一塊骨符,這骨符大概是苗疆的權威之物,你若是帶着這塊骨符,或許還能進入蠱神宮。只是……只是……唉!只不知你叔母能否與你相見?能否原諒爲叔?”
楊寰宇見他說話時,喘息聲越來越微粗,聲音卻越來越顯得有氣無力,連忙接道:“叔叔請放心,侄兒一定找到叔母,請求她老人家原諒叔叔。”此時,楊延廣從懷中摸出一塊只有兩寸來長、兩指寬的骨質牌子,伸手遞給楊寰宇,說道:“這便是你叔母留給爲叔的唯一信物,孩子,你要好好拿好。”
楊寰宇雙手接過,只覺得那骨符入手甚輕,仔細一看,卻見那骨符兩面都刻着一些奇形怪狀的文字和圖案,他來不及細看,只將骨符塞入懷中,妥善藏好。
只見楊延廣又是一陣急咳,咳完之後,喘息半響,才又道:“孩子,你要記住,江湖險惡,人心難測。你以後行走江湖、尋找仇家時,不到不得已,千萬不能將自己的身世泄露,免得招來仇家的暗算。而且,你性情純善,極易輕信他人,因此爲叔希望你輕易不要與來歷不明之人論交……”
他喘息之聲漸漸急促,到了最後,已經無法將一句話說完整。
楊寰宇急忙將他扶坐起來,雙掌分抵在他的前胸和後背,似乎想要爲楊延廣輸入真氣。可是,他才一催動內力,立刻從膻中穴傳來一陣劇痛,使他忍不住驚呼出聲,他自然知道,這種情形分明是功力虛耗過度的結果。
三天前他傾盡一身真氣爲楊延廣療傷,若不是他體質特異,怕不已經重傷不起。不過,他此時卻再也提不起一絲真氣。
感到這一異狀,楊寰宇頹然收回雙手,不覺又留下傷心絕望的淚水。
楊寰宇經他那一折騰,倒也稍微平息了下來,他自然知道楊寰宇此時的情況,只見他艱難地露出一絲笑意,聲音漸漸昏弱道:“孩子,你已經盡力了,爲叔早就知道,你就不要再徒費力氣了。而且,那西霞子的無名洞府本來就是百多年前的傳聞,爲叔在這裡找了二十多年都沒有一絲線索,你以後也就不用再……”
他說着,神色已經黯淡,聲音微不可聞。
楊寰宇更是心中泣血,他輕輕將楊延廣扶躺在榻上,卻見楊延廣張着口形,似在說話,卻又發不出聲,只是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期盼。
楊寰宇連忙把耳朵貼近,悲聲道:“叔叔還有什麼吩咐,就請告訴侄兒吧!”說着,幾乎語不成聲,他此時早已經悲不自勝。
只聽從楊延廣的喉間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道:“爲叔……希……望……你……有……一……天……祭拜……你……爹孃……時……在……他們……墳……前……請……他們……原……諒……爲……叔……就……就……解……脫……”
到此,聲音突然斷絕,而且楊寰宇貼近的耳朵也聽不到楊延廣的鼻息了。
楊寰宇不覺心神巨震,悲從中來,擡起頭一看,卻見楊延廣已經雙目緊閉,臉上原有的痛苦神色已經蕩然無存,竟變成了一片祥和之色。
楊寰宇嘶啞悲呼一聲,突然一陣天旋地轉,雙目一黑,再也沒了知覺。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只覺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只聽得茅屋外傳來一陣陣夜蟲的鳴叫聲。
楊寰宇只覺神智一片模糊,他在身前迷迷糊糊的摸索着,直到雙手抓住一隻冰冷的手,他這才如遭雷擊的驚醒過來。
可是,他剛剛清醒過來,立時又呼天搶地地痛哭起來,聲音嘶啞力竭,悲不忍聞。
他與楊延廣朝夕相處了幾年,兩人早已情若父子,更何況楊延廣又是他唯一的親人,此刻楊延廣就這樣撒手而去,他心中的悲痛也只能用風木含悲來形容了。
想起自己這幾年來對楊延廣的依賴,以及楊延廣對他的一片孺慕之情,又想起楊延廣悲苦一生,而自己自十三歲以來,父母皆亡,此刻親叔又逝,自己將來在這世上再無親無故、孤獨生存,心中的悲、愁、苦、悶以及仇恨等等,一時之間無法抒發,絕望地痛哭、哽咽之後,又昏昏沉沉昏迷過去。
唉!當真是觸目崩心呀!
只這一夜之間,楊寰宇一連數次,哭昏了又被噩夢驚醒,然後又再次昏迷。
直到天光放亮,已經可以看清茅屋中的擺設,楊寰宇纔再次驚醒過來。只是,此時的他雙目血紅,眼眶臃腫,眼神呆滯無彩,臉上蒼白如紙,淚痕淌陳,一臉憔悴之色無法言傳。
他有一下沒一下的抽咽着,呆呆地看着楊延廣已經僵冷的身體,只見楊延廣臉上的祥和之色依然,卻已經顯得僵硬毫無生氣。
古人有悲痛過度而致使心神喪亂、變得毫無主張者,謂之“悼心失圖”,而楊寰宇此時大概也就是如此了,他一直哽咽枯坐着,直到日上三竿,他纔想起來應該讓死者入土爲安。
可是,卻又如何讓死者入土爲安?他本來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只因經歷了太多的人間悲傷痛楚,是以他的心智遠遠超越了他的年齡而成熟起來,只是他此時正值悲不可抑之境,哪裡還能想得到這麼多?
一個讓人生不如死的難受與煎熬,或許就在不經意間走到了盡頭,連想都來不及想人生就此了結,一個人的死,是一種真正的解脫,卻留給他身邊的人永遠的沉思與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