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陳屍

“族弟!”

東張宅邸內,張負看了看燈火通明的廳堂,心有餘悸,而後又瞪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張博,壓低了聲音斥責道:“你爲何如此糊塗?一邊投降秦國,一邊還敢收留張耳妻、子!這不是要爲張氏招災麼!”

張博有些無力地解釋道:“族兄,外黃黃氏再怎麼說,也與我家有兩代人的交情,張耳又是魏東大俠,一向對我戶牖張氏恭恭敬敬,不論是婚嫁喜喪,都派人來奉禮。我與他交遊多年,常以叔侄相稱,外黃淪亡之際,他將妻子託我代爲照顧,我豈能不管?”

“故我舉族降秦是知勢,收容張耳妻、子,則是守義……”

“你倒是守住信義了,如今此事已然暴露,將置張氏於何處境?你怎麼就不事先與我商量商量。”

張負氣得直跺腳,本來張氏有張蒼在咸陽爲吏,他們兄弟因爲投誠之功,相繼做了嗇夫、三老。在舊魏滅亡,秦國新統治建立之際,正是家族發展壯大的好機會,可現如今,這一切努力,都被張博的“守義”之舉給破壞了。

張耳現在是秦軍重點捉拿的逃犯,連家眷都上了通緝令。收容其妻、子,是否意味着,戶牖張氏成了張耳的同黨,至今還對反抗秦國念念不忘呢?

但他也無可奈何,守小義而不顧大局,這就是他這個族弟的性情。張耳或許就是看透了他這點,纔在危難之際,以妻子託付的。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張博早早降秦,還做了秦國的官吏,所以秦吏們都沒料到,他家中還藏着張耳的妻兒。

張博也夠意思,將二人在家裡藏了兩個月,表面上仍像沒事人似的,若非東張一個背主的奴僕向秦吏告發,這件事連張負都矇在鼓裡。

張博仍在倔強地說道:“她們母子二人只是在此暫住,陳餘很快就會派人來將其接走,更易姓名,接往趙地……”

張負嘆了口氣:“沒機會走了,那黑夫就坐在外面廳堂中,按劍扣着你的二個親子,還有我家張仲。難道吾等要爲了保張耳妻、子,竟要將自己的子弟、宗族都搭上不成?且先想想如何向那秦吏交待罷。”

一邊說,他還一邊慶幸地拊膺道:“也幸虧這位黑夫遊徼好說話,陳平也在一旁勸着,他沒有聽了那奴僕的告發,就帶兵上門抓人,而是將其捆起來,連夜送來,讓吾等自行處置……”

方纔黑夫去而復歸,嚇了張博、張負一大跳。

他將那五花大綁的奴僕扔到了二人面前,然後口口聲聲說什麼“按秦律,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官吏勿聽,故將其押回,由張氏自行處置……”

二人當然不懂,“公室告”和“非公室告”是秦律裡的訴訟形式。公室告,是指控告同自己無血緣關係的他人盜竊、殺人、傷害等行爲的案件。凡屬公室告案件,秦吏必須受理,不得拒接。

而“非公室告”是指子女告父母,奴婢告主人等,凡屬非公室告案件,秦吏一般不予受理。

這種秦律中的特殊規矩,卻成了黑夫放過張氏一馬,不必將雙方關係鬧崩的好藉口,他選擇先禮後兵,讓張博自己彌補先前辦下的糊塗事。

然而,在給足了張氏臺階後,黑夫接下來的話,卻滿是威脅的意味。

“張嗇夫,此事做的實在不夠機密,一介小小奴僕都能知曉。可想而知,府邸中知道的人不知凡幾!我擔心,明日之後,告發此事的人,將絡繹不絕!戶牖鄉內,我還能幫張嗇夫壓住,但若他們告到外黃,告到大梁。”

黑夫冷笑道:“張嗇夫,我可就護不住你了!”

說着,黑夫便將一柄匕首扔到了張氏兄弟腳邊,對他們冷冷說道:“在秦國官吏與輕俠信義兩者間,兩位張君,還是要快些做出抉擇才行!”

言罷,黑夫就與他的兩名手下,按劍扣下了張博和張負的兒子,威脅二人必須在天明之前,將張耳的妻、子處理掉!

“如此,一來可以杜絕有人繼續狀告;二來,保住了張氏全族,還有遠在咸陽的子瓠官職,讓他不必連坐受罰;三來,我也好向上吏交待……”

……

現如今,那個倒黴的奴僕,早就被張氏兄弟讓人打殺了,埋到後院一棵樹下,但輪到“處理”張耳妻、子時,張博卻猶豫不決。

張負知道時間不等人,他看了看時辰後,難得發了狠,對張博道:“張氏全族性命,宗族興衰,皆繫於此,吾弟,不可不決!”

張博當然清楚他現在的處境,張氏已經和秦國綁到一起,眼看大梁一天天岌岌可危,陶丘等地也相繼被秦軍攻佔,他們只是小小鄉豪,絕不可能再叛。

所以,選擇只有一個,那就是殺了張耳的妻、子,將屍體交給黑夫拿去交差!

硬朗了半輩子的張博,此刻卻突然變得懦弱了起來,他遲遲無法下令,甚至還讓人去廳堂詢問黑夫:“可否由秦卒動手?”

不一會,陳平奉黑夫之命來回話了,只是淡淡地說道:“此事因張嗇夫而起,當由張嗇夫親自下令收尾,也好向遊徼證明,張氏心向秦國之意……”

“倘若張君實在無法下手,將張耳妻、子直接移交給遊徼也行,但那樣的話,遊徼便無法保證,等張耳之妻到了上吏面前,是否會供出,戶牖張氏曾收留包庇她們……”

言罷陳平重重一揖,告辭而還。

“好狠的秦人!”張博唾罵不已:“他不願意髒手,難道我就願意?這是想要我家與張耳徹底結仇,斷絕一切後路,只能死心塌地地爲秦效命啊!”

罵歸罵,但事到臨頭,張博亦無可奈何,在親子性命、家族前程與“信義”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前者。

在張負的催促下,他只能無力地比了比手,讓兩個對張氏忠貞不二的僮僕手持利刃,隨他到那間最爲神秘的小院外,叩響了門扉……

……

此時已是半夜三更,院子裡一片昏暗,但不多時,門便開了,被張博安排在這裡照顧張耳妻、子起居衣食的老媼一邊低聲咒罵着,一邊開了門。

“誰人?”

“是我……”

瞧見是主人大半夜親自前來,老媼連忙後退行禮,擡起頭,又看到兩名手持利劍的僮僕緊隨其後,更是嚇得魂不守舍。

聽到聲音後,裡面的黃氏也匆匆穿上衣裳走出裡屋,卻見她三十餘歲年紀,但風韻不減當年,彎眉秀目,皮膚細膩,不愧是外黃第一美人。她穿着兩色襦裙,裙長曳地,嫋嫋婷婷,烏黑的長髮垂在身後,因爲夜風清涼,外面還披着一身紅色深衣,在月光映照下,格外炫目。

“原來是叔父。”

在見到是張博後,黃氏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個萬福禮,莊重緩慢的屈膝並低頭,但一擡頭,卻瞧見了張博苦澀的臉龐,還有左右兩名持刃的僮僕。

黃氏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麼,臉色瞬間變得和月光一樣蒼白。

“侄女……不,張夫人,事泄矣,老朽、老朽實在是無法保你母子周全……”

張博無顏再說什麼,只能垂首作揖,唉聲嘆氣。

黃氏在一陣頭暈目眩後,卻再度站穩了腳跟,她揪着胸口的衣襟,艱難地說道:“賤妾追隨夫君九年,也時常夢到刀光劍影,早就料到會有這樣一天了……”

她擡起眼睛問道:“敢問叔父,可是秦吏追上門來了?”

張博點了點頭。

她絞着自己的手道:“此番,賤妾能活命否?”

張博搖了搖頭。

黃氏點頭不言,然後回過頭,看了看虛掩的房門,她和張耳的兒子才八歲不到,此刻正在裡面酣睡,並不知道外面正發生着決定他命運的事。

黃氏似乎下定了決心,舉手齊眉,雙膝跪下,頭伏於地,久久不起,對着張博行了最重的嵇首禮……

張博連忙避開,羞愧地說道:“老朽愧受此禮。”

“叔父受得起!叔父在外黃淪亡之際,念在故人情分上,收留我母子兩月。期間衣食供應不絕,我母子方能在這離亂之世,過了一段寧靜時光。”

“如今秦吏逼門,想來,叔父是必須將我母子二人交出去,但又怕我禁不住受刑,說了不該說的話,牽連張氏。故將我交出去時,我必是一具屍體……是這樣麼?”

張博偏過頭,雖然不願承認,但這就是他打算做的。

黃氏再度稽首:“但敖兒才七歲,不知世事,秦吏再兇殘,也不至於拷打他,從一個孩童口中問供詞,還望叔父念在兩家多年情誼,能留下敖兒性命!”

她擡起頭,兩眼垂淚道:“他父親漂泊半生,今已年近四旬,如今是生是死不得而知,就算活下來,今後是否還能有後嗣也不得而知。張敖便是他唯一的骨血!秦人緝拿我母子,是爲了逼他束手就擒,張敖罪不至死,縱然入秦爲奴、爲隸臣,好歹也能給他父親留個後……”

“妾願以一死,換張敖性命,還望叔父允我!”

黃氏說的情真意切,張博本就極度慚愧,此刻心一軟,便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黃氏大喜,三稽首,而後倒退着回到了屋內。

她掀開薄薄的紗帳,走到榻邊,輕輕撫過孩兒的髮際,露出了一絲柔美的笑,又在其臉頰上留下最後一吻,些許淚水沾到了上面。

最後在張敖迷迷糊糊間,張口呢喃着尋找母親時,黃氏又逼着自己抽身離開。

她走出房門,依依不捨地回頭望向牀榻上孩兒的身形,淚流滿面,卻依舊狠着心,雙手合上了門,然而站在臺階上,抽出了張耳贈她防身的短刃。

黃氏雙目決絕,緩緩舉起短刃,舉過了胸口,舉到了修長脖頸之上……

看着這一幕,張博老淚縱橫,這位五十多歲的臃腫老人,竟朝着黃氏下跪稽首不已。

手中匕首滑落,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

屍陳於階上。

月色慘白。

深衣血紅……

……

伴隨着後院一陣孩童的嚎嚎大哭,黑夫和他的手下們,終於等來了張氏的處理結果。

張博陰沉着臉走在前頭,他的兩名僮僕,用一大卷潔白的帛布,裹着一具染血屍體,緩緩走到堂上才放下。

展現在黑夫他們面前的,是一具面色安詳的女屍……

“這真是張耳之妻黃氏?”黑夫有些懷疑。

“事情老朽已經辦了,至於信不信,得看遊徼自己了。”張博瞪着黑夫,眼中滿是悔恨。

張負連忙拉了拉族弟的衣袖,也湊過來看了看,拱手道:“九年前張耳與黃氏成婚,邀請了我兄弟二人,這的確是黃氏,確定無疑!”

“張耳之子,張敖何在?”陳平瞧了瞧,見只有一具屍體,不由發問,他很關心這一點。

張博冷冷道:“一個七歲孩童,他知道什麼?老夫不捨得下手。人在後院,遊徼可以將其帶去給上吏交差,若是母子皆死,恐怕也無法用來脅迫張耳歸案吧。”

話雖難聽,但隱隱之間,卻能聽出來,張博希望黑夫能饒了那孩子一命。

陳平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但當着張氏兄弟的面,欲言又止。

黑夫則大笑起來,他收起了一直按在手裡的劍,放了張博的兒子,說道:“既然張嗇夫都不在意那孩童亂說話,那我又在意什麼?二三子,帶上屍首、幼童,回營!”

他知道,自己今天扮演的,是徹頭徹尾的“壞人”。

但黑夫也很無奈啊,上命要求緝拿這對母子,偏生她們又躲在張蒼的叔叔家裡。黑夫既不能爲了完成通緝令,把張氏毀了,那樣非但完不成徵糧任務,亂了本鄉秩序,還會和遠在咸陽的張蒼結仇,那可是這年頭他唯一知道,有科學家潛質的人。就爲了捉住張耳妻、子那萬把錢的賞賜?不值得啊。

但黑夫也不能放任不管,因爲這件事是瞞不住的,事後再有人跑到外黃、大梁告狀,不但張氏要受責,他自己也脫不了干係,一個包庇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思來想去,還是逼着張氏自己動手,把張耳的妻、子殺了,陳屍於外,說成是張氏和自己共同擒殺爲妙,這樣既能爲此事收尾,也能保住張氏。

這樣一來,張氏便和張耳,和魏國的輕俠們結了仇,只能死心塌地地跟着秦國走了。

雖然最後張博殺大留小,但也無傷大雅。

在離開張宅時,不同於在跟前賠笑,對黑夫“高擡貴手”千恩萬謝的張負和張氏子弟,老邁臃腫的張博經過今夜打擊,已經連走路的氣力都沒了,他無力地由幾個僮僕擡着,定定地望向黑夫,突然說道:

“黑夫,老朽不會謝你,你今**我做出不義之舉,我將記恨於你!”

“快住口!”張負連忙斥道,而後堆着笑道:“遊徼不必在意,你的難處老夫知道,張氏將記住遊徼的恩情,在咸陽的子瓠,我亦會寫信如實告知他此事……”

黑夫搖了搖頭,說自己沒有在意。

他沒必要和這個口直心快,卻沒有膽量反抗舉動的臃腫老朽計較,看那樣子,張博恐怕沒多長時間好活了。

黑夫讓東門豹將掙扎哭鬧着要母親的張敖扛在肩上,一邊走在里閭間,一邊想道:“沒錯,張博,你會恨我,五年,十年,一直將這恨意帶進棺槨裡。但張氏宗族,還有遠在咸陽的張蒼,他們會感謝我!感謝我的挽救之恩!”

第764章 三軍可奪氣第638章 搜粟第156章 魏亡第279章 八公山上第152章 香餌之下第108章 張子房第798章 鐵打的襄陽第725章 天下爲桎梏第443章 紅氅第6章 搶功的第727章 這鍋真黑!第693章 驚濤拍岸第861章 武關第664章 越女第4章 見義勇爲是每個秦人應盡的義務第517章 寒毛直豎!第711章 今年祖龍死!第701章 兵家大忌第645章 銅鐵第374章 血淚之路第143章 這秦吏怕不是有特殊癖好吧?第287章 鶡冠第487章 句芒第783章 子胥鴟夷第1020章 我來第135章 第一回合博弈第96章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犯罪第319章 柱下第320章 帝業第664章 越女第450章 河邊骨第918章 重瞳子第68章 鬼吹燈第965章 劃江而治第756章 小小的改變第900章 不殺第109章 羔裘第261章 堅壁第748章 灌水第769章 三楚第792章 別得罪女人第950章 孰立?第189章 捐甲徒裼以趨敵第936章 武忠侯是天!第240章 內間第352章 推陳出新第839章 漁陽戍裡烽煙起第321章 人生贏家第1002章 積木第177章 高歌猛進第707章 月將升,日將沒第152章 香餌之下第168章 烽火連三月第169章 家書抵萬金第785章 一騎紅塵第44章 這麼大!第275章 楚歌與秦風第937章 好皇帝第290章 燈下黑第535章 智臣第612章 命名第5章 沒見過這麼多錢第27章 最後一天第73章 未成年人保護法?第500章 綁架第520章 存韓第470章 嚇死我了第278章 結束和開始的地方第264章 士卒可用矣第450章 河邊骨第801章 即從巴峽穿巫峽第376章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第146章 沸鼎第455章 除惡務盡第417章 疾風衝塞起第453章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第470章 嚇死我了第204章 郡命第750章 復生第481章 祭酒第708章 罰天子之劍第320章 帝業第33章 日子越來越好第329章 一國兩制瞭解一下第623章 往事第52章 這一定是體制問題!第595章 牽星第207章 我爸是馮毋擇!第273章 百年仇讎第798章 鐵打的襄陽第799章 江漢湯湯第445章 背水第612章 命名第959章 河東第940章 天下已定蜀未定第305章 番陽令第995章 大盜第964章 越兵第718章 有人貴爲公子第786章 萬人敵